敬畏

数学教授已经滔滔不绝大半节课了。他额头极其突出，看起来像个高智商的天才——却在这儿给一群小孩子讲最基础的微积分。肯定很没意思吧，我想着，百无聊赖的在纸上划下几笔。讲到一个公式的来源时，他突然停住了，转身离开黑板。

“我讲的公式，你们可以自己推算一下。”他缓慢而坚定地说，“永远不要相信什么真理，永远抱着质疑和求证的态度。这才是科学精神，这也是科学发展史上最重要的部分。”我忽然难抑心中同读《数理化通俗演义》时相同的感动——大约可以称作“对人类璀璨文明的景仰”。

如《人类简史》中对智人隐晦的揶揄相似，很小的时候我总觉得人类是世界上最为罪恶的存在。人类无限压榨其他生命的栖息地，破坏环境与地球原本的平衡，即使是人类内部也互相欺压与算计。听家长说，我很小的时候梦想是做个护林员或是动物园园长。说来也怪，在由水泥和混凝土架构的森林中长养着的小孩子怎么又会对自然有那么多感情？这次先不详谈这个话题。

随着我逐渐长大，整日在人类创造出的“文明世界”里浸淫着，对人类文明也逐渐有了更多的了解。我时常惊叹于人类的创造力和思想——曾经东非辽阔的平原上生活过多少物种，却只有人类能搭建出如今这样绮丽的想象宫殿。帕斯卡尔说“人类是有思想的芦苇”，人类的躯体又脆弱又充满限制，可是思想是人类的武器，也正是思想真正决定了人类的特殊。

在闪耀的人类群星之下，我觉得自己渺小。

不同于在雄伟壮阔的自然奇迹面前感到的那种渺小。自然是造物主，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力量，一声咳嗽也能引得一方水土上生灵涂炭。触动我的，是原本只能听天命的人类在绝对权威前不屈的挣扎。自然的脸色阴晴不定，人类偏要建起房屋，圈起农田，寻求安全与安定；不论宏观微观，世界像是由一台台极其精密复杂的仪器合作构成平衡，人类偏要究其源头和本质，并尝试改变；人类的生命本无意义，人类却偏要挣扎创造活着的意义……一代代人以热情和鲜血垒砌起这座人类文明的城堡，站在气势恢宏的大门前，我感到自己渺小无知，无地自容。

不但因为我还没能做出贡献，也是因为自己终其一生也只能窥探到这座城堡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上了大学之后这种感觉尤甚。知识之国的疆域幅员辽阔，尤其是在学科极度分化的今天，天才尚且只能成为自己领域的精英，更不要说我这样的普通人。每听一节课心中都觉得有趣，只恨我不能分身，选专业时把每个都选一遍。想起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人生有限，而知识没有边界，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知识，只会害了自己。曾经觉得不过是“精明的生活方式”，现在想来，也有无奈妥协的意味。

还好还好，胡适也说，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