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词话本《金瓶梅》(足本)第六十七回

2023-08-23  本文已影响0人  痴情老人

万历词话本《金瓶梅》(足本)第六十七回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终日思卿不见卿,数声寒角未堪闻,

匣中破镜收残月,箧里余衣敛断云;

寒雀疏枝栖不定,征鸿断字叹离群,

玉钗敲断心难碎,想像伤心记未真。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色高还未起来。有来兴儿进来说:“搭彩匠外边伺候,请问拆棚。”

西门庆骂了来兴儿几句,说:“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顾问怎的?”

搭彩匠一面外边七手八脚,卸下席绳松条,拆了送到对门房子里堆放,不题。

玉箫进房说:“天气好不阴的重!”西门庆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来。有吴月娘便说:“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阴,大睡回儿起来,慌的老早就扒起去做甚么?就是今日不往衙门里去也罢了。”

西门庆道:“我不往衙门里去,只怕翟亲家那人来讨书,好打发回书与他。”月娘道:“既是恁说,你起去。我叫丫头熬下粥等你来吃。”

这西门庆也不梳头洗脸,蓬头披着绒衣,戴着毡巾,径走到花园里藏春阁书房中。

原来自从书童去了,西门庆就委王经管花园两边书房门钥匙,春鸿便收拾打扫大厅前书房。

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里烧下的地炉暖炕,地平上又安放着黄铜火盆,放下梅梢月油单绢暖帘来。

明间内摆着夹竹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消洒。床炕上茜红毡条,银花锦褥,枕横鸂鶒,帐挂鲛绢。

西门庆歪在床上,王经连忙向卓上象牙盒内,炷爇龙涎于流金小篆内。西门庆使王经:“你去叫来安儿,请你应二爹去。”

那王经出来,分付来安儿请去了。只见平安走来对王经说:“小周儿在外边伺候。”那王经走入书房,对西门庆说了。

西门庆叫进小周儿来,磕了头,说道:“你来得好,且与我篦篦头,捏捏身上。”因说:“你怎一向不来?”

小周儿道:“小的见六娘没了,忙,没曾来。”西门庆于是坐在一张醉翁椅上,打开头发,教他整理梳篦。

只见来安儿请的应伯爵来了,头戴毡帽,身穿绿绒祅子,脚穿一只旧皂靴,棕套。掀帘子进来,唱喏。

西门庆正篦头,说道:“不消声喏,请坐。”伯爵拉过一张椅子来,就着火盆坐下了。西门庆道:“你今日如何这般打扮?

伯爵道:“你不知外边飘雪花儿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晚了,鸡也叫了。你还使出大官儿来拉,俺每就走不的了。我见天阴上来,还讨了个灯笼,和他大舅一路家去了。今日白扒不起来,不是来安儿去叫,我还睡哩。哥,你好汉!还起的早,若着我,成不的。”

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他出去了,又乱着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心上是那样不遂。今早房下说,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记挂着,只怕翟亲家人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二十四日又打发韩伙计和小价起身,打包写书帐。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罢了,士夫官员,你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

伯爵道:“正是我愁着哥谢孝这一节,少不的也谢,只摘拨谢几家要紧的,胡乱也罢了。其余相厚,若会见,告过就是了。谁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罢。”

正说着,只见王经掀帘子,画童儿用彩漆方盒银厢雕漆茶锺,拿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

伯爵取过一盏,拿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费力,几口就呵没了。

西门庆直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卓上,只顾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相你清辰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

西门庆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一吸而尽。

画童收下锺去。西门庆取毕耳,又叫小周儿拿木滚子㨰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

伯爵问道:“哥滚着身子,也通泰自在些么?”西门庆道:“不瞒你说,像我晚夕身上常时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着这般按捏,通了不得。”

伯爵道:“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

西门庆道:“昨日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辰服。我这两日心上乱的,也还不曾吃。你每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自从他死了,谁有甚么心绪理论此事!”

正说着,只见韩道国进来,作揖坐下,说:“刚才各家多来会了,船已顾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

西门庆分付甘伙计,攒下帐目,兑了银子,明日打包。因问:“两边铺子里,卖下多少银两?”韩道国说:“共凑六千余两。”

西门庆道:“兑二千两一包,着崔本往湖州买绸子去。那四千两,你与来保往松江贩布,过年赶头水船来。你每人先拿五两银子,家中收拾行李去。”

韩道国道:“又一件,小人身从郓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纳官钱,如何处置?”西门庆道:“怎的不纳官钱?像来保一般,也是郓王差事,他每月只纳三钱银子。”

韩道国道:“保官儿那个,亏了太师老爷那边文书上注过去,便不敢缠扰;小人此是祖役,还要勾当余丁。”

西门庆道:“既是如此,你写个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说,把你官字注销,常远纳官钱罢!你每月只委付家下一个的当人打米就是了。”

那韩伙计作揖谢了。伯爵道:“哥,你这一替他处了这作事,他就去也放心。”

少顷,小周滚毕身上,西门庆往后边梳头去了,分付打发小周儿吃了点心。

良久,西门庆出来,头戴白绒忠靖冠,身披绒氅,赏了小周三钱银子。又使王经:“请你温师父来。”不一时温秀才峨冠博带而至。

叙礼已毕,左右放卓儿,拿粥上来,四碟小菜,一碗顿烂蹄子,一碗黄芽韭灿驴肉,一碗鲊馄饨鸡,一碗顿烂鸽子鶵儿,四瓯软稻粳米粥儿,安放四双牙箸。伯爵与温秀才上坐,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

西门庆分付来安儿:“再取一盏粥,一双筷儿,请你姐夫来吃粥。”不一时,陈经济来到,头戴孝巾,身穿白綢道袍,葱白段氅衣,蒲鞋绒袜,与伯爵等作揖,打横坐下。

须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韩道国起身去了。只有伯爵、温秀才,在书房坐的。西门庆因问温秀才:“书可写了不曾?”

温秀才道:“学生已写稿在此,与老先生看过,方可誊真。”一面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其书曰:

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复大硕德柱国云峰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

自从京邸邂逅,数语之后,不觉违越光仪,绦忽半载。生以不幸,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致赙仪,兼领诲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时官守责成,有所疏陋之处,企仰门墙,有负荐拔耳。又赖在老翁钧前,常为锦覆,则生始终蒙恩之处,皆亲家所赐也。今因便鸿,谨候起居,不胜驰恋,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杨州绉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锺十个,少将远意,希笑纳。

西门庆看毕,即令陈经济书房内取出人事来,同温秀才封了,将书誊付锦笺,弥封停当,用了图书。另外又封五两白银,与下书人王玉,不在话下。

一回见雪下的大了,西门庆留下温秀才在书房中赏雪。搽抹卓儿,拿上案酒来。

只见有人在暖帘外探头儿,西门庆问:“谁?”王经说:“郑春在这里。”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内拿着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上头又阁着个小描金方盒儿。

西门庆问:“是甚么?”郑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经辛苦了,没甚么,送这两盒儿茶食儿来,与爹赏人。”

揭开,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郑春道:“此是月姐亲手自家拣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来孝顺爹。”

西门庆道:“昨日又多谢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费心,又送这个来。”

伯爵道:“好呀,拿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

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拈了一个递与温秀才,说道:“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稀奇物,胜活十年人。”

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

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内是什么?”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跟前,揭开盒儿,说:“此是月姐稍与爹的物事。”

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才待观看,一边伯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双拦子,细撮古碌钱,同心方胜结穗,桃红绫汗内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磕的瓜仁儿。

这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比及西门庆用手夺时,只剩下没多些儿,便骂道:“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

伯爵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勾了!”西门庆道:“温先儿在此,我不好骂出来。你这狗材,或不相模样!”

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分付王经把盒儿掇在后边去。

不一时杯盘罗列,筛上酒来。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儿来说:“李智、黄四,关了银子,送银子来了。”

西门庆问:“多少?”玳安道:“他说一千两,余者再一限送来。”

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里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也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生箍嘴箍了去,都不难为哥的本钱了。”

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我把他小厮提留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

一面教陈经济:“你拿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上了合同就是了;我不出去罢。”

良久,陈经济走来回话,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入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说,还要请爹出去说句话儿。”

西门庆道:“你只说我陪着人坐着哩。左右他只要捣合同的话,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

经济道:“不是,他有桩事儿要央烦爹,请爹出去,亲自对爹说。”西门庆道:“甚么事?等我出去。”

一面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起来,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余者下单找还与老爹。有小人一桩事儿,今央烦老爹。”

说着,磕在地下哭了。西门庆拉起来:“端的有甚么事?你说来。”

黄四道:“小的外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在东昌府贩绵花。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守本分,要便锁了门,出去宿娼。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被小人丈人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两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厮打攘起来,把孙文相牙打落了一个,他亦把头磕伤,被客伙中解劝开。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破伤风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绰号白千金,专一与强盗作窝主,教唆冯二,具状在巡按衙门,朦胧告下来,批雷兵备老爹问。雷老爹又伺侯皇船,不得闲,转委本府童推官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教邻劝人供状,说小人丈人在傍喝声来,如今童推官行牌来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讨封书对雷老爹说,宁可监几日,抽上文书去,还见雷老爹问,就有生路了。他两人厮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冯二打来,何必独赖在孙文相一人身上?”

西门庆看了说帖,写着:“东昌府见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

那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说:“老爹若不可怜见,小的丈人子父两个,就多是死数了。如今随孙文相头去罢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来,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家下无人。冬寒时月,再放在监里,就死罢了!”

西门庆沉吟良久,说:“罢,我转央钞关钱老爹和他说说去;与他是同年,多是壬辰进士。”

那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又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里就解两封银子来。

西门庆不接,说:“我那里要你这行钱?”黄四道:“老爹不稀罕,谢钱老爹也是一般。”西门庆道:“不打紧,事成我买礼谢他。”

正说着,只见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忙时走来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

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说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我因这件事,整走了这半月,谁得闲来?昨日又去府里与老爹领这银子。今日李三哥起早打卯去了,我竟来老爹这里交银子,就央说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还是不下顾小人。”

伯爵看见是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因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如今又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就是了,又收他礼做甚么?”

伯爵道:“哥,你这等就不是了。难说他来说人情,哥你赔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你不收,恰是你嫌少的一般,倒难为他了。你依我,收下他这个礼。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又是一个样儿。黄四哥在这里听着,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这一回求了书去,难得两个多没事出来。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在院里老实大大摆一席酒,请俺每耍一日就是了。”

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心摆酒不消说,还教俺丈人买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你,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昼夜上下替他走跳,还寻不出个门路来。老爷再不可怜怎了?”

伯爵道:“傻瓜,你搂着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紧,谁上紧?”黄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俺丈人便躲了,家连送饭人也没一个儿。”

当下西门庆被伯爵说着,把礼帖收了,礼物还令他拿回去。黄四道:“你老人家没见好大事,这般多计较!”就往外走。

伯爵道:“你过来,我和你说,你书几时要?”黄四道:“如今紧等着救命,老爹今日下顾有了书,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于是央了又央:“差那位大官儿去?我会他会。”

西门庆道:“我就替你写书。”因叫过玳安来,分付:“你明日就同黄大官一路去。”

那黄四见了玳安,辞西门庆出门。走到门首,问玳安要盛银子搭连。玳安进入后边,月娘房里正与玉箫、小玉裁衣裳,见玳安站着等要搭连,玉箫道:“使着手不得闲腾,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

玳安道:“黄四紧等着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腾腾与他罢!”月娘便说:“你拿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着。”

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着不是?”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搭连来,说:“拿去了,怪囚根子,那个吃了他这条搭连,只顾立虰蚂蝗的要。”

玳安道:“人家不要,那好来后边取来?”于是拿出,走到仪门首,还抖出三两一块麻姑头银子来。原来纸包破了,怎禁玉箫使性那一倒,漏下一块在搭连底内。

玳安道:“且喜得我拾个白财。”于是褪入袖中,到前边递与黄四搭连,约会下明早起身。

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朵花相似。

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傍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

正唱着,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拿了这个帖儿与爹瞧。”

西门庆看了,分付:“你就拿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教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

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西门庆道:“是了。”

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一碗黄熬山药鸡,一碗臊子韭,一碗山药肉圆子,一碗顿烂羊头,一碗烧猪肉,一碗肚肺羹,一碗血脏汤,一碗牛肚儿,一碗爆炒猪腰子,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荡面蒸饼儿,连陈经济共四人吃了。

西门庆教王经拿盘儿,拿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锺酒。

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儿!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

伯爵道:“你吃一锺罢,那一锺教王经替你吃。”王经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

伯爵道:“你这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

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那王经捏着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材,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吃!”

还剩下半盏,教春鸿替他吃了,令他上来排手唱南曲。西门庆道:“咱每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

于是教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僣?还从应老翁来。”因问:“老翁尊号?”伯爵道:“在下号南坡。”

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家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屎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

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是点水边之发,这坡字都是土字傍边着个皮字。”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的着,他娘子镇日着皮子缠着哩!”

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温秀才道:“自古道:言不亵不笑。”

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每行令,只顾和他说甚么?他快屎口伤人,你就在乎,不劳谦逊。”

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上。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

当夜温秀才掷了个幺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鸂鶒亦多时。”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

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说道:“雪里梅花雪里开,好不好?”温秀才道:“老翁说差了,犯子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

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西门庆道:“这狗材,单管胡说。”教王经斟上大锺。

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听》: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酒,歌楼遥阻归槎。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

一碟果馅饼,一碟顶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晒干枣,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苹波,一碟风菱,一碟荸荠,一碟酥油泡螺,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橘叶裹着。

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了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

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苏丸,里面又有胡儿。”

西门庆道:“狗材,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稍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用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橘叶包裹,才有这般美味。每日清辰,呷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苏丸甚妙。”

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的?”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教王经:“拿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稍与你二娘吃。”

又拿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那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拣了这几个儿来供孝顺爹。”

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相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

西门庆道:“我见此物,不免又使我伤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

伯爵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甚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多是妙人儿!”

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着伯爵打,说:“你这狗材,单管只胡说!”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

伯爵道:“老先生,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儿了。”

陈经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

须臾,伯爵饮过大锺,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打香罗带一句唱:‘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

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九个字上了,且吃一个大锺。”

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锺,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里枣胡解板儿,能有几句儿?”

春鸿又排手唱前腔:

四野彤霞,回首江山自占涯。这雪轻如柳絮,细似鹅毛,白胜梅花。山前曲径更添滑,村中鲁酒偏增价。叠坠天花,叠坠天花,濠平沟满,令人惊讶。

看看饮酒至昏,掌烛上来。西门庆饮过,伯爵道:“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还该完令。”

这温秀才拿起骰儿,掷出个幺点,想了想,见书房墙上挂着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说了未后一句。

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发出来的,该吃一大锺。”春鸿斟上,那温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顾打盹起来,告辞。伯爵只顾留他不住。

西门庆道:“罢罢,老先生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画童儿:“你好好送你温师父那边歇去。”温秀才得不的一声,作别去了。

伯爵道:“今日葵轩不济,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于是又饮勾多时,伯爵起身,说:“地下黑,我也酒够了。”

因说:“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书去。”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了。”

伯爵掀开帘儿,见天阴地下滑,旋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路去。西门庆又与了郑春五钱银子,盒内回了一罐衣梅,稍与他姐姐郑月儿吃。

临出门,西门庆因戏伯爵:“你哥儿两个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说话,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郑月儿那小淫妇儿答话去。”

说着,琴童送出门去了。西门庆看收了家火,扶着来安儿,打灯笼入角门,从潘金莲门首过,见角门关着。悄悄就往李瓶儿房门首,弹了弹门,有绣春开了门,来安就出去了。

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供养了。”

西门庆入房中,椅上坐了,迎春拿茶来吃了。西门庆令他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里歇,连忙收拾伸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打发他歇下。

绣春把角门关了,都在明间地平上,支着板凳,打铺睡下。西门庆要茶吃,两个已知科范,连忙撺掇奶子进去和他睡。老婆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内。

西门庆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没高低搧磞,搧磞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达达不绝。夜静时分,其声远聆数室。

西门庆见老婆身上如绵瓜子相似,用一双胳膊搂着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窝内咂几巴,老婆无不曲体承奉。

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同和他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

老婆道:“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拿甚么比娘?奴婢男子汉已没了,早晚爹不嫌丑陋,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

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属兔的,三十一岁了。”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

见他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早晨起来,老婆先起来伏侍,拿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䌷子,做披袄儿与娘穿孝,西门庆一一许他。

教小厮铺子里拿三匹葱白䌷来,你每一家裁一件。以此见他两三次,打动了心,瞒着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甚么不与他。

次日,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西门庆在李瓶儿房内,和奶子老婆睡了一夜。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大姐姐,你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昨日悄悄钻到那边房里,与老婆歇了一夜。饿眼见瓜皮,甚么行货子,好的歹的揽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又像来旺儿媳妇子,往后教他上头上脸,甚么张致!”

月娘道:“你每只要裁派教我说他,要了死了的媳妇子。你每背地多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说,只顾和他说,我是不管你这闲帐!”

金莲见月娘这般说,一声儿不言语,走回房去了。

西门庆起早,见天晴了,打发玳安往钱主事处下书去了。往衙门回来,平安儿来禀:“翟爹人来讨回书。”

西门庆打发去讫,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里下书来,担阁了两日。”说毕,领书出门。

西门庆吃了饭,就过对门房子里,看着兑银、打包、写书帐。

二十四日烧纸,打发韩伙计、崔本、来保并后生荣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边去了。写了一封书,稍与苗小湖,就谢他重礼。

看看过了二十五六,西门庆谢毕孝,一日早辰,在上房吃了饭坐的。月娘便说:“这出月初一日,是乔亲家长姐生日,咱也还买分礼儿送了去。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没了,断了礼不送了!”

西门庆道:“怎的不送?”于是分付来兴买两只烧鹅,一副豕蹄,四只鲜鸡,两只熏鸭,一盘寿面,一套妆花段子衣服,两方绢金汗巾,一盒花翠,写帖儿教王经送去。

这西门庆分付毕,就往前边花园藏春阁书房中坐的。只见玳安下了书回来回话,说:“钱老爹见了爹帖子,随即写书,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黄四儿子到东昌府兵备道下与雷老爹。老爹旋行牌问童推官催文书,连犯人提上去,从新问理。连他家儿子孙文相都开出来,只追了十两烧埋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后又到钞关上回了钱老爹的话,讨了回帖才来了。”

西门庆见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开回帖观看,原来雷兵备回钱主事帖子,多在里面。上写道:

来谕悉已处分。但冯二已曾责子在先,何况与孙文相忿殴,彼此俱伤,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问之抵命,难以平允。量追烧埋钱十两,给与冯二。相应发落,谨此回复。

下书:

年侍生雷启元再拜。

西门庆看了欢喜,因问:“黄四舅子在那里?”玳安道:“他出来,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与爹磕头。黄四丈人与了小的一两银子。”

西门庆分付置鞋脚穿。玳安磕头而出,西门庆就歪在床炕上眠床了。王经在卓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

良久,忽听有人抓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我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了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来!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

说毕,两人抱头放声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

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书斋,正当卓午,追思起,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

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

有诗为证:

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

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不想早辰送了乔亲家礼,乔大户娘子使了乔通来送请帖儿,请月娘众姊妹。小厮说爹在书房中睡哩,都不敢来问。月娘在后边管待乔通。

潘金莲说:“拿帖儿,等我问他去。”于是蓦地进书房。上穿黑青回纹锦对衿衫儿,泥金眉子,一溜㩟五道金,三川钮扣儿。下着纱裙,内衬潞䌷裙,羊皮金滚边。面前垂一双合欢鲛绡鸂鶒带,下边尖尖趫趫,锦红膝裤,下显一对金莲。头上宝髻云鬟,打扮如粉妆玉琢。耳边带着青宝石坠子。

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歪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甚么?嗔道不见你,原在这里好睡也!”

一面说话,口中磕瓜子儿。因问西门庆:“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道:“我控着头睡来。”妇人道:“倒只像哭的一般。”

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

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每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

因问:“我和你说正话,前日李大姐装椁,你每替他穿了甚么衣服在身底下来?”金莲道:“你问怎的?”西门庆道:“不怎的,我问声儿。”

金莲道:“你问必有个缘故。上面他穿两套遍地金段子衣服,底下是白绫袄,黄䌷裙,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段小衣。”

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

金莲道:“梦是心头想,涕喷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像俺多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显念,此是想的你这心里胡油油的!”

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

一面把磕了的瓜子仁儿,满口哺与西门庆吃。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满香唇,身边兰麝袭人。

西门庆于是淫心輒起,搂他在床上坐。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教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头,吞吐裹没往来,呜咂有声。

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鬓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

正做到美处,忽听来安儿隔帘说:“应二爹来了。”西门庆道:“请进来。”慌的妇人没口子叫来安儿:“贼,且不要叫他进来,等我出去着。”

来安儿道:“进来了,在小院内。”妇人道:“还不去教他躲躲儿?”那来安儿走去说:“二爹且闪闪儿,有人在屋里。”

这伯爵便走松墙傍边看雪培竹子。王经掀着软帘,只听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后边走了。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

伯爵道:“不告你说,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日又捅出个孩儿来!但是人家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陆续看他叫老娘去。打紧应宝又不在家,俺家兄使了他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着灯笼,叫了巷口儿上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

西门庆问:“养个甚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材,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

伯爵笑道:“是你春姨人家。”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

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每有钱的人家;家道又有钱,又有若大前程官职,生个儿子上来,锦上添花,便喜欢。俺如今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盘搅。自这两日,媒巴劫的魂也没了!应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中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姐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子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计奈何,把他一根银插儿与了老娘,发落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往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

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都打发来,好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材,到底占小便益儿!”

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嘟着,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一对我说,等我与你处。”

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够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够了,又拿衣服当去。”

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

那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好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

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分付:“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

王经应诺,去不多时,拿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多拿了使去,省的我又拆开他。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

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

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

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来,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发了狠。”

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像你娘那样哩!”不说两个在书房中说话。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了?”

西门庆把玳安往返的事告说了一遍:“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了,只认十两烧埋钱,罚了杖罪,没事了。”

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着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希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每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

这里说话。且说月娘在上房,拿银子与王经出来,只见孟玉楼走入房来,说他兄弟孟锐,在韩姨夫那里,如今不久又起身,往川广贩杂货去:“今来辞辞他爹,在我屋里坐着哩,爹在那里?姐姐使个小厮对他爹说声儿。”

月娘道:“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着哩。又说请他爹哩,头里潘六姐倒请的好他爹!乔通送帖儿来,等着问他爹去,就讨他个话儿,到明日咱每好收拾了去。我便把乔通留下,打发吃茶。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也去了。半日只见他从前边走将来,故我问他:‘你对他说了不曾?’他没的话说:‘哕,我就忘了和他说。一回,应二来了,我就出来了。谁得久停久住,和他说话来?’帖子还袖在袖子里,教我说脆帮根儿咬!早是没甚紧勾当,教人只顾等着。你原来恁个没尾八行货子,不知在前头干甚么营生,那半日才进来!恰好还不曾说,乞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

少顷,来安进来,月娘使他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来。”

走到后边,月娘先把乔家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说:“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

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辞辞你,一两日起身往川广去也,在那边屋里坐着哩。”又问:“头里你要那封银子与谁?”

西门庆悉把应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告我说,他第二个女儿又大,愁的要不的,借助几两银子使罢了。

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纪,也才见这个儿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的送些粥米儿与他。”

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奈何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样?”

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有眼儿,莫非别些儿?”一面使来安下边请孟二舅来。

不一时,玉楼同他兄弟来拜见,叙礼已毕,西门庆陪他叙了回话,让至前边书房内,与伯爵相见。分付小厮后边看菜儿,于是放卓儿,筛酒上来,三人饮酒。

西门庆教再取双锺筯,对门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来安不一时回说:“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西门庆说:“请你姐夫来坐坐。”

良久,陈经济来,与二舅见了礼,打横坐下。西门庆问:“二舅几时起身?去多少时?”

孟锐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着紧一二年也不止。贩毕货,就来家了。此去从河南、陕西、汉州去,回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回七八千里地。”

伯爵问:“二舅贵庚多少?”孟锐道:“在下虚度二十六岁。”伯爵道:“亏你年小小的,晓的这许多江湖道路。似俺每虚老了,只在家里坐着。”

须臾,添换上来,杯盘罗列。孟二舅至日西时分,告辞去了。西门庆送了回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回。

只见买了两座箱库来,西门庆委付陈经济装库,问月娘寻出李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

因向伯爵说:“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经,替他烧座库儿。”伯爵道:“好快光阴,嫂子又早没了个半月了。”

西门庆道:“这出月初五日,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经儿。”伯爵道:“这遭哥念佛经罢了。”

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

说毕,伯爵见天晚,说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纸。”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

西门庆道:“难忘不难忘,我儿,你休推梦里睡里。你众娘到满月那日,买礼都要去哩。”

伯爵道:“又买礼做甚?我就头着地,好歹请众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门庆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了来我瞧瞧。”

伯爵道:“你春姨他说来,有了儿子,不用着你了。”西门庆道:“别要慌,我见了那奴才,和他答话。”

伯爵佯长笑的去了。西门庆令小厮收了家火,走到李瓶儿房里。陈经济和玳安,已把库装封停当。

那日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多送疏。道家是宝肃昭成真君像,佛家是冥府第六殿变成大王。门外花大舅家,送了一盒匾食,十分冥纸。吴大舅子家也是如此。

西门庆看着迎春摆设羹饭完备,下出匾食来,点上香烛,使绣春请了后边吴月娘众人来。西门庆与李瓶儿烧了纸,抬出库去,教经济看着大门首焚化,不在话下。

正是:

芳魂料不随灰死,再结来生未了缘。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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