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桃源连载3 |再见了,白塔上的大蓝蜘蛛
第三章
在康乐里小学,我听了爸的话,也参加了合唱团和绘画班,唱《小燕子穿花衣》和画《北海游春图》,虽然不像写字那么好玩儿,但为了爸,我也愿意努力把这两件事做得极好。
我不太爱唱歌,在合唱团里,一首歌要反反复复练习半个学期,仿佛就为了六一能搽着红胭脂在台上表演几分钟,而每天都得白白陪上半个小时似的。
不过我一次课都没逃过,全校表演时站在第一排,还能不怯场地先唱上几句。唱歌的时候,我的眼睛往远处看,越过一大片白衬衫蓝裤子的方阵,在特别晴的刮着柔风的天底下,一圈儿绿树荫的边儿上,坐着一大片学生家长呢。
各种颜色的衣裳都有,我找不着爸坐在哪里,但我准知道,他一定在冲着我笑呢。
《北海游春图》是在康乐里小学画的最后一幅画,极细地画了一群男女小孩,脸都冲前,脚步却一律向左,像一串儿拉着手的小螃蟹似的,背后是北海与白塔。
那时候我极擅白描,花了好几个晚上描摩女小孩裙上的褶皱与花边,然后用水彩上色,用了花瓣儿似的粉和像一缕轻烟似的绿,脸当然搽得极红,像刚演完节目的小孩不舍得搽掉胭脂,又顺带逛了一趟北海似的。
很得意地拿给美术老师,不巧的是,他正在作一幅春天的画,一大片蓝天,几条春柳,一个春莺,春莺还没想好是否要飞,就在树枝上一团黄晕似的那么立着。
老师的毛笔上,正蘸饱了天的颜色,像个吃多了的大蓝蜘蛛似的,这时候我的画,非常不得人心地,递了上去。“嗯,不错,很不错!”老师的脾气很好,一点儿也没因为我打断了春莺做梦而生气:“但是,不能留白,天和地怎么能是白的呢?要有春天的气息!”
没来得及言语一声儿,大蓝蜘蛛已经上了白塔,刷刷的那么几下,老师的心被春意鼓动着,下手极快,于是白塔的尖儿,天上的鸟儿,男女小孩的上半截脸,都被一律地刷上了蓝色,我一口凉气还没咽下去,大蓝蜘蛛摇身一变,蘸了绿墨又将春意送到了男女小孩的脚下,顺带把裙子与球鞋也染成绿色。
画好后,我的北海游春图流着淌儿,被老师举到一臂远的地方:“这就好了,蓝的天,绿的草,这才是春天。”我很愿意理解老师,但却直想哭。
这幅上蓝下绿的图被贴在了学校的橱窗里,放第一个,因为得到过老师的真传:“画画儿,颜色出点圈儿没关系,谁看画不是站在两米以外呢?不要紧!”美术老师这么解释着,眼睛里带出点对不起我的神气。
《北海游春图》被展览了一星期,我天天绕着那段墙走,别说是两米,就算隔着十几米,我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几个半截蓝脸的窦尔敦。
正在我计画着下一幅图,不管是去天坛还是景山,一定要自己把每一寸纸都涂上颜色而无需劳烦老师的大蓝蜘蛛时,爸忽然和我说,下学期要把我从康乐里小学转到北线阁小学了。
到了小葵上学的年纪,康乐里小学、北线阁小学都成为北京小学的分校,拥了一个新的响当当的名字。
当小葵们像一排春天的嫩柳似的立在校旗下,唱着“北京北京,千年古城,我们的学校与你同名。跨越世纪,风雨兼程……”我就想着,等他们长大成人后,康乐里小学、北线阁小学和宣武区这些名词,都再不会被人提起了吧。
时代的列车只管轰轰地向前,每一代人,却依旧保留着自己的记忆,在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康乐里小学,像一朵闲闲地开在春天里的大花,被一群总是不爱着急的,会笑会玩的,比孩子们大不了多少的老师们浇灌着。
依着爸的意思,他希望我在这里不慌不忙地长大,但小学升学考试,并不考画画与唱歌呢,无论大蓝蜘蛛多么会吐出颜色,小燕子唱得有多动听,都不会给语文与算术增添些分数。
而北线阁小学,却因为升学率的节节攀升而备受瞩目,虽说学生们常需披星戴月地上学和放学。“当学生,能有不吃苦的吗?”爸这样安慰着我。我绝不怕吃苦,如果爸能高兴的话,但爸却迟迟地没有行动。
三年级下学期,大院里已经人心惶惶,听说很多学校,不止是康乐里小学的学生,都通过各种方式转入了北线阁小学,而后者已公开向社会声明,不再接收四年级以上的转校生。爸这才着了慌。
“上不了就不上,康乐里那么多学生呢,都不升学了是怎么的?”妈这样说。爸不爱听这个话,闭紧了嘴却加紧地跑着,最后由爸所在的设计院领导找了北线阁小学的校长,通过双方高层会谈后,才勉强同意让我面试一次,至于通不通过,校长并没有打保票。
小小桃源连载3 |再见了,白塔上的大蓝蜘蛛第四章
那是个上班上学的日子,爸和我都请了假,在主任办公室坐了有一个钟点。
“老师正在上公开课,等会儿呀,四年级最好的老师!”主任年岁不小了,花白的头发,和气地冲爸笑着,爸也笑,我没笑,很规矩地坐着,看着自己的手。
上午第四节课打过铃以后,极静的走廊里响起一串儿皮鞋的“橐橐”声,我的心揪揪起来,王老师与大蓝肚儿蜘蛛的美术老师都是穿布鞋与球鞋的,以便随时和学生们竞赛跳远与跑步,妈也不穿皮鞋,在我做作业的时候,经常猫似的走在我身后而吓我一跳。
穿皮鞋,并且把皮鞋穿得“橐橐”作响的老师一定和他们不一样吧?学生们不听话,能不能拿皮鞋踢人呢?我偷眼看了下爸,他也不笑了,坐直了身子。
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了,还没看清人,就听见了一连串极亮极脆的,像一挂小鞭炮似的声音:“主任,不是跟您说了么?我们四二班不收转校生了,上学期,八一厂的孩子一下子挤进来七八个,过道上坐的都是人,再来学生,就得挂墙上听课了。”
我和爸全立起来,小鞭炮的主人这才看见我们,但依然毫不顾忌,或是专为让我们听的,冲主任开着炮:“开学前校长不是说四五年级不再收转校生了嘛,这又是谁的关系呀?校长知道吗?都不要的孩子就塞我们班,然后再冲我要升学率,主任,您行!”
主任搓着手,有点拿不定主意先回答哪一句似的:“呃,就是校长推荐的,学习很好才破格录用,也没说一定就录用,如果董老师您不通过的话。”爸又笑起来,跨前两步,递上我的成绩册。
董老师并没有接,用极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很短的一瞬,强烈的雪洞似的目光就穿透了我,在这样的光照下我不但没有现形儿,反倒觉得被看得很痛快似的。
“这个就不必了,”董老师依然冲着主任:“康乐里的好学生,在我这儿不算数,一切,得重新来!”说完,扭头出了主任室,又是一阵“橐橐”的皮鞋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和爸面面相觑,卷成卷儿的《白菜花生长记》,依旧攥在爸的手里。
“咳咳,”主任笑得更和气了,为皮鞋声打着圆场儿:“得了,带孩子回去吧,董老师这就是同意了。四年级最好的老师!”末一句,他加重着语气,本事好的人多少都有些倨傲的,像关羽与秦琼。灶王爷倒是好脾气,可吃完糖就化成灰,谁知道他是不是真能上天呢。
就这样,我插到了北线阁小学四年级二班董老师班上,第一堂课留了篇作文,寒假里最难忘的一件事。
回到家,我很早地吃了饭,写了改,改了写,喝了爸沏的三壶香片儿,费了好几页稿纸,可我的手与心似乎都已失灵,只管在眼前晃动着一对洞悉一切的大黑眼珠儿。“康乐里小学的好学生,都是中看不中吃的软柿子!” 仿佛听见空中传来这样一个声音,伴随着齿缝间“咝咝”的凉气。我的两个手心全出了汗。
从四点一直闹到十二点,我和爸仍然钉在桌子前面,“睡不睡呀,你们俩!”妈在蚊帐深处探询着。爸推了推我,“睡去吧”,他说。我已经困得直打晃儿,可看着稿纸上的鬼画符,我的泪落了下来。“睡去吧,”爸又说:“写得挺好了。”“真的?”我含着泪。“当然好,”爸笑了:“再润润就更好了,你去睡,我帮你改。”
我已经忘了是怎么爬上的床,才合了一会儿眼睛似的,就又被推醒了:“六点啦!”爸悄声儿地叫着我。窗外还很黑,我们家兼做客厅、餐厅和卧室的一间二十二平米的大屋里,只有一头一尾亮着两小片光,一片光在写字台上,罩着我的铅笔盒和一摞儿稿纸,一片光在餐桌上,罩着一大锅豆腐脑、两张油饼与五六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我先奔了稿纸去,我写的两张原封未动,下面多了三张,爸写的,以我的口气,寒假里最难忘的一件事。
爸写的是件真事儿,就发生在上星期。爸办公楼旁边,有个工友堆杂物的小棚子,那天特别冷,刮着西北风,像要把地冻裂了似的,小棚子忽然蹦进去个火星子,立刻“嘶嘶啦啦”烧了起来,等发现的时候,棚顶已窜出了半米高的红信子与黑烟。
好多正在画图的工程师,也有爸,都扔下笔,大衣都顾不上穿就跑出来,只有三四个灭火器,大部分人都提着水桶端着水盆,或者什么工具都没找着而只拿着自己的饭盒,一起搭救小棚子。
事情来得紧急,不能像画图纸似的那么四平八稳,互相踩了脚的,把水泼在别人头上的,不知道怎么办而专挡着道儿的。
那天我正好在爸办公室里画小人玩呢,也跑出来,外边可真冷,又湿又乱,没看见爸。我心里一慌,就在刚浇出来的冰溜子上摔了个脆的,正要往起爬,被两只手从后边一把抄起来。“回去!上楼!不是玩的!”
扭过头,看见了爸,心放下去多半个。爸提了个蓝桶,头发、眉毛和棉布小袄上都是冰碴儿,眼睛却像着了火。我的腰和腿被摔得极疼,却不敢咧嘴,一瘸一拐上了三楼,在窗户边上,看着爸们把小棚子的火熄下去。
在爸的作文里,我成了英雄,不但没有摔跤,还加入了和大人们接力救火的队伍,快而稳地传着水盆儿,一滴都没有洒在地上。
当然,英雄也挂了点彩,急着救火而没戴手套,手沾了水,风又像小刀子似的,所以手背上张开了十几个小口子。这一点爸写得极高明,因为我的手确是又红又皴地长着冻疮,天天早上泡在温水里,再被妈妈抹上厚厚一层蛤蜊油。我看了看手,既然证据确凿,那么整件事也变得理所当然起来,我很高兴!
“怎样?还能用?”爸问我。我冲爸笑了一个,乐得牙床都露了出来。爸也笑了,极小声儿地鼓励着我:“那就,快抄。”铺好了纸,我下笔如飞,爸写的是很清秀的有点像瘦金体的小字,被我用粗而黑的铅笔像一颗颗豆子似的排进格子里。
越抄越觉出爸的高明,爸写的字我都认识,甚至没有我常用的“寒风凛冽北风刺骨滴水成冰”之类的文词儿,就是说话似的,却说得极顺溜,好像摸着一把刚洗好又被妈妈梳了好几遍的头发,一丁点毛刺儿都没有地一捋到底!我眼前又晃动起那对大黑眼珠来,但却愿意马上看见他们的主人!
“这是在干嘛呢?”头上忽地响了个雷,妈也到了抄袭现场。我头都没抬,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妈不能把爸也一起揍了。
擒贼先擒王,妈的小钢炮果然对准了爸:“这是在干嘛呢?”这句话比它的先人更多了些痛心疾首:“这是抄袭!弄虚作假!”“咳,”爸咳嗽着:“昨天写到十二点,写哭了都。”“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非得第一响就碰个头彩啊,她长大了,能老老实实做人吗?”
我已经抄到最后一段,心里觉得极对不起爸,要是我的豆子可以在妈起床前填好,爸就不必再为我受这些叱骂。爸没出声儿,妈又说:“反正我不同意把这篇作文交给老师,你们自己看着办!她已经十岁了,有影儿学影儿,快着呐!”
说罢,妈极有气势地转过身,像踩着两个实心小锤子似的走出去。如果我是知道好歹的孩子,必得自个儿把刚抄的作文撕了,而拿着那半篇胡扯交给圆眼的董老师,好让她和校长去说:“我说什么来着?软蛋!”我的心哆嗦起来,飞快地画完最后一个句点,把稿纸收进书包里,万一妈再杀个回马枪呢?
这篇作文像个春雷似的,在北线阁小学炸响了,不但又去各班巡演,还被贴在学校的橱窗里,另外几篇,可都是五六年级的学生写的,这确实不公平,因为爸上过大学!
像妈所预料的,我极得意。董老师也重新审视了一遍班里的各项职务,班长、语文课代表、学习委员都干得很努力,不便因为我而伤了他们的心,但人才又不能放着不用。
“怎办呢?”她转动着大黑眼珠,忽然地笑了,笑得极好看:“明穗,”她叫着我,不像小鞭炮的时候真好听:“你愿意写黑板报吗?还没固定的人,宣传委员,干吗?”“干!”我也笑了,那么大一块黑板都交给我,想写什么写什么,长期地展览,我觉得自己差不多遇上了伯乐。
连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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