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宋词(三十五)
【文字家园】
今天读另一位女性的词。作者是南宋末年的徐君宝妻，她的姓名已经佚失在历史的云烟与长河里，只留下一首词《满庭芳》：
但我相信你读了之后，再了解了这首词的背景，恐怕要怪讶：这样的一个人，一首词，怎么以前没大听说起过？
满庭芳·汉上繁华
宋代：徐君宝妻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注释：
汉上：泛指汉水至长江一带。
江南人物：指南宋的许多人才，江南：长江以南。
宣政：宣和、政和都是北宋徽宗的年号。这句是指南宋的都市和人物，还保持着宋徽宗时的流风余韵。
烂银钩：光亮的银制帘钩，代表华美的房屋。
貔貅（píxiū）：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猛兽，此处指元军。
舞榭（xiè）：供歌舞用的楼屋
风卷落花：指元军占领临安，南宋灭亡。
三百载：指北宋建国至南宋灭亡。这里取整数。
典章文物：指南宋时期的制度文物。
南州：南方，指临安。
破鉴：即破镜。
岳阳楼：在湖南岳阳西，这里指作者故乡。
创作背景：
徐君宝妻是岳州(今湖南岳阳)人，她被元兵俘获至杭，被安置在韩蕲王府(韩世忠旧宅)。从岳州到杭州，元将数次逼迫欲侵之，她都用计得脱。主人因她貌美，不忍杀她。终于有一天，引得主人大怒，要用强迫手段。她巧言先祭丈夫，再嫁与主人妇。在换妆焚香，祭祀完毕，作词于墙壁上，遂投大池死。(见陶宗仪《辍耕录》)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
此词以追怀南宋起笔，汉上指江汉流域，是女词人故乡。江南指长江中下游流域，词中借指南宋。都市繁华，人物如云。指故国的繁盛。“尚遗宣政风流”，南宋文明源于北宋风流文采。宣、政指北宋政和、宣和年间。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千里长街，连云高楼，朱户绿窗，帘钩银光灿灿。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
貔貅，猛兽之名，借指侵略者。这里指元兵南犯，势如洪水猛兽。公元1274年（咸淳十年）元兵自襄阳分道而下，不久东破鄂州。公元1275年（德祐元年）三月，南陷岳州。
“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长驱直入的蒙古兵占领了繁华绮丽的汉上江南，如风暴横扫落花。从起笔写南宋文明之繁华，一转写元军大举南侵风物凋，“风卷落花愁”，表达了词人对国破家亡之恨和自身被掳之辱的无限悲慨之情。
这里，女词人以包容博大的气魄和卓越的识见转写宋代历史文化大悲剧，笔力不凡。表现了女词人超人一等的思维定位。当女词人作此词时，已被掳至临安，临安被陷之景，其触目惊心悲慨之深，是可以想见的。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
三百载，从南宋直扩展至三百年南北两宋。“典章文物”四字，凝聚着女词人对宋代历史文化之反思与珍惜。此四字，指陈有宋一代文化全体。北宋亡于女真，南宋亡于蒙古，灿烂文化三百年，如今扫地俱休！女词人之绝笔，是历史文化悲剧之写照。上片之浓墨重彩写“繁华”，写“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重点在写“风物”；而此三句，乃在“典章文物"一一文化典籍之谓也，显然比十里银钩更见深刻，是为巨眼。全词有此三句，意蕴更其遥深。在女词人心灵中，一个民族的文化，乃民族之精魂。且祖国与个人双重悲剧，原为一体…
以下写个人命运之悲剧。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就其深层意蕴言，则是庆幸自身在死节之前犹未遭到玷辱，保全了清白。是足可自慰并可告慰于家国的。词读至此，令人肃然起敬。一弱女子，能在被掳数千里后仍全身如此。非一般人所及！其绝笔之辞气又复从容如此，气度非常也！
“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
借用南朝灭亡时徐德言与其妻乐平公主破镜离散典故，说出自己与丈夫徐君宝当岳州城破后生离死别的悲剧命运，表达了对丈夫最后的深挚怀念。
徐郎，借徐德言指徐君宝。同姓而同命运，用典精切无伦，自见慧心。徐德言夫妻破镜犹得重圆，而她们夫妇死节已决。故女词人之用此古典，其情况之可痛实过之百倍。“徐郎何在”？生死两茫茫，惆怅何其多。情变悲愤激烈而为凄恻低徊，其言之哀，不忍卒读。
“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从今后，我的魂魄，要飞越千里，回到岳阳故土，到夫君身边。从容绝决而又固执不舍，充分体现出能出世而仍入世、置生死于度外的传统文化精神。“夜夜岳阳楼”，由此结笔意蕴之深，当细细体味。
女词人在词的上片，对自身被掳之艰危现实，着墨尤多，而寄之以对文明的追思和对家国沦亡、亲人永别深致哀悼；写南宋文明之繁盛及横遭蹂躏。在回忆和反思中，下片写徐郎何在与断魂千里，表现了女词人远思之凌空超越。此词另一特点是意境的阔大与崇高。从历史文化悲剧写起，哀悼宋文明的衰亡，且表明自己死节之心，将家国和个人的双重悲剧融为一体，意境极为崇高。
本文的开头，我曾疑惑，这么一位女词人，这样的一首词，为什么知者不多？现在想来，时光如水，岁月如流，许多的经典，恐怕也都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面。比如我们很多人知道那句 “流水青山送六朝”，这名句当源自于王安石的“六朝旧事随流水”，却比王安石的那句词，好过很多，关键在一“送”字传神。作者是明末清初诗人、文学家，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为“江左三大家”。可是，现在又有多少人知道龚鼎孳？
如此说来，连一个真实姓名都未曾留下，而以夫名传之的徐君宝妻，不被众人所知，也就不奇怪了…但是，历史终究记下了宝贵的一笔，她与她仅存的这首词，就在那儿，啥时翻出来，都会令人动容。这也是流芳百世。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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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8.22.壬寅七月廿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