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愁城
两天内,突击看完了王小鹰的《长街行》。上海的女作家中,最爱王小鹰的作品,充满了温和、厚重而又家常的气息。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从58年左右开始,住在一个叫做“盈虚坊”几户人家的悲欢离合。盈虚坊,二三十年代建成的洋房里弄,方位布局十分高妙,是根据八卦设计的。盈虚坊的主人姓常。故事从常家女儿开始,也在常家女儿身上结束。故事开始于气氛压抑恐怖的60年代,结束于商业蓬勃发展的90年代,故事中的人物经历了文革、上山下乡、改革开放、老城改造。“盈虚坊”一小块地方住满了人家,是上海老城未改造前常见的那种稠密、拥挤。这里就像一座城,每个人都困在其中。在他们没有自由离开前,在那颠倒黑白人人自危的年代,是禁锢他们的“愁城”。在他们有自由离开后,这里又是他们安置青春回忆、乡愁的“愁城”。这座城的记忆里,有飞来横祸,有命运无常,有复苏,有活力爆发,最终是烟消云散——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无端厄运
天竹是第一个遭厄运美丽的姑娘。她只是在十六七岁的年纪,与自己喜欢的男孩独自去了趟公园,却惨遭毒手。如果在正常的环境,她本来会成长为一个像她母亲的女子,优雅美丽。可是,命运在那一刻无情地拐道,拐向了丑陋阴暗。前面一直以为天竹受刺激太深,精神失常。直至末,看到她与冯令丁相拥,瞬间和天葵一样,感到浑身发冷。这个亲戚邻居都怜惜的女子,如此心狠,把怀孕的妹妹推下楼梯令她流产。当然,也可能因为她长年装疯生活压抑,不可能以常理度之。
单根也是一个遭厄运的人。他本来相貌堂堂,生龙活虎。他干活速度飞快,推着砂车飞跑到终点,将要倒砂的那一刻,看到那个小男孩,硬生生把一车砂全倒在自己腿上,听到自己骨折的声音。后半身伴随他的,是妻子的抛弃、邻人无甚恶意的嘲讽,还有吴阿姨多年悄然的关心和歉疚。单根本来生活也不富裕,但有种火热兴旺的气息。意外发生之后,他的生活先是冰冷,熬了多年后终于换得与吴阿姨相依为命的温暖。他原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说起来,盈虚坊的人,那个充满恐惧的年代里,谁不是无端遭了厄运呢?常太太跳楼自杀,常先生从教授变成工人,常家被赶出自己的家园,冯家别墅突然变成居委会办公楼。桩桩件件都是厄运,都是大时代下卑微的痛苦。
勇敢的心
常巽是勇敢的女人,女中丈夫。国难当头,为了潜伏至敌人内部,她不惧世人目光,嫁给特务头子做姨太太,只有她自己和少数人知道真相。父亲与她断绝关系,恋人远走他乡还误解她。而她,最终被烧死在夹道内。年纪轻轻便殒命。看着常巽的故事,就想起了电影《风声》里的顾小梦,她在旗袍上用密码写下遗言:“当此民族存亡之秋,我辈只能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悲壮至此,令人落泪。
吴阿姨也是个勇敢的女人。丈夫原本也是好人,只是性子刚烈,在那个特殊年代被判罪入刑。她抛下刚几个月的女儿,到上海给人家做奶妈。后来又做保姆、钟点工。吴阿姨极能干,做家务、烧菜、带孩子,没有哪样不精通。她包的粽子,邻居说比五芳斋的粽子都好吃。她烧的菜,十分美味,只失手一次,东家说“这不像你手上烧出来的菜”,可见平时她烧的菜有多好吃。吴阿姨善良,常天竹遇到横祸,她自己也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无偿照顾常家多年。吴阿姨也知感恩,只记得别人的好。但是,这样能干的吴阿姨,一生都过得辛苦,一直住着拥挤的小房子,一天做足15个小时却只有微薄的收入,总为别人烧热菜自家的儿女总是吃冷饭。生在一个逼仄的年代,吴阿姨再好的本事也只好在螺狮里做道场。倘若在好的环境里,她可以成为高薪的金牌家政,或许还可以开一家自己的家政公司。李纨对平儿的评语,修改一下很适合吴阿姨:这般人才,命却平常。命运,是大时代决定的。
许飞红也是个勇敢美丽的女孩子。幼时,她好强,深爱凤凰一般的冯令丁。她自己也有凤凰的资质,只是没那个命。聪明伶俐,能干。可惜,她的学生时代是文革、下乡。恢复高考时,她已是水货摊主。她比母亲幸运,遇到了开放的时代,施展了自己的才华,一手打造了自己的王国。她的小名叫小茧子。最终,她破茧而出,成为美丽的蝶。她赚到了足够多的钱,买下了幼时的梦想——凤凰一般的丁丁哥哥美丽的家。可是,当她真的拥有了那幢房子,心里却失落无比。很多人似乎都有过类似的经验——终于拥有梦中之物,却觉得它不再美丽。她也曾飞蛾扑火,为着不可言说的情感的心理,非要拿下故居的拆迁工程,结果让自己的财产清零。幸好,幸好,她有一个永远爱她的丈夫。
虽然小说的背景年代开始于压抑的政治运动年代,但全书对那个特殊时代的描述并不多,生活仍然是温暖的——即使在那样的年代里,人们还是要挣扎着生活,要让生活变得好一点。政治运动,上山上乡,改革开放,拆迁……大时代里的小日子(套用肖锋的书名)总是要过下去。王小鹰本人经历过上山下乡,就是在下乡期间开始写作。她的父亲是位诗人,她本人雅擅丹青,也许诗画的熏陶柔化了世事的粗粝,她笔下的世界始终是温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