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往事（五）
六年前，凉州突然出现了一名叫韩芳际的郎中，因为其风流韵事甚多，后来江湖人称寻芳公子。然而在成为寻芳公子前，韩芳际还只是被戏称小芳的毛头小子。六年前他甚至不在西北凉州，他在南疆，南疆魔教。韩芳际出身魔教，只是因为他的母亲也是魔教罢了。对于一个从小便失去了母亲，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来说，在魔教长大无疑是种糟糕的体验，非常糟糕，直到他长到十八岁。那年正是承平三十年，灵帝崩，前任教主高沥传位龙阳世子高洵。高龙阳十七岁，却已是一教之主。
十七岁的少教主坐在上首，下巴微抬，神情难辨，对十八岁的韩芳际说：“你想出去，那便出去好了。”
“属下不敢。”韩芳际俯首大殿，眉谦目恭。
他对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少年只有敬畏，没有嫉妒，甚至是可怜。高龙阳十岁被接回魔教，虽一直锦衣玉食，虽一直被尊为魔教少主，而他所承受的痛苦与折磨，恐怕比自己这个地位卑下的孤儿还多。
“这是命令，”高龙阳道，“我要你去凉州风无世家。”
“不用奇怪为何是你，”他瞥了神色一动的韩芳际一眼，“我不怕告诉你，眼下我刚继位，羽翼未丰，前狼后虎，左右只有南里和思离两人，急需……”
昔年诡谲莫测，阴晴不定的魔教教主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还不习惯自称本座，还习惯昵称左右心腹。然而韩芳际毕竟大他一岁，瞬间了然他所谓何意，当下跪下谢恩，高呼定当不辱使命。
“你父亲是风无家的表系，”高龙阳收起满意之色，“你母亲接近他却没有打听到那东西的下落，眼下你且以寻亲的名义再去一趟便是了。凉州风无百年大族，隐世不出，机密深藏，凶险难测，你且小心行事。”
韩芳际一怔，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何是自己，原来只是因为他素未谋面的生父罢了。他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出生是为此，现在赴死竟也是为此。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为了那个可能并不存在的东西。
于是他便真的笑了，却是真真正正的，心满意足的笑，笑得简直要流下泪来。
无论如何，他可以离开南疆了。去凉州，见那塞北风雪，铁马大漠；去杭州，见那江南烟雨，桃花堤柳。
随后，十八岁的韩芳际便在凉州结识了大他两岁的风无涯，两人互为莫逆，更是亲上加亲。
当时风无涯坐在妓馆的雅间里，低头呷了一口怀中女子送上来的酒，长叹一声：“芳际贤弟，文采风流，圣手回春，愚兄却是虚长你两岁了。”
韩芳际手下不停，正是在为风无涯和怀中美人作画，闻言抬眼回道：“不及仁兄一表人才，仪度翩翩啊。”
两人遂相视一笑。
这两位仁兄贤弟的友谊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这样互捧互吹，有酒一起喝，有妞一起泡的基础上的。与其说是知己相逢，臭味相投，倒不如说是因风无涯如此，韩芳际遂便如此了。
凉州浪子风无涯豪爽不羁，一掷千金，好女人，更好喝酒。此时他和女人们都醉熏熏了，韩芳际却还清醒着。
韩芳际道：“风无涯，我且问你，我爹是怎么死的？”
风无涯撩了撩眼皮，懒洋洋道：“被一个女人害死的，风无家多的是痴情种子。”
“却不见涯兄你痴情何人啊？”
“愚兄胆小，只是惜命罢了。”风无涯继续喝着酒，“芳际你也算风无家人，早晚也会遇到的。”
“那女人如何害得他？”韩芳际不置可否，继续问道。
“她求他去风无家禁地寻一个东西，”风无涯醉得快要睡着了，语气含糊，“可那东西子虚乌有，我们谁也没见过，他如何寻得？寻不得了，便命丧机关之下了。”
“芳际啊，”他却是突然清醒过来一般，睁大眼细细看他，“像你这样对我胃口的风无子弟不多了，你可别重蹈你爹的覆辙啊。”
“既是禁地，我又怎去得。”韩芳际悚然一惊，却是微笑以对。
“我不是说这个，”风无涯打了个酒嗝，“我是说，你别像你爹一样，太过痴情，被女人害死了。”说完他便闭上眼，彻底醉死过去，一时酒气熏天，鼾声大作。
两人相熟久了，韩芳际便知道风无涯喝酒必有一醉，一醉便必吐真言。他一开始奇怪这么一个又喜欢喝酒，又口无遮拦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但后来他发现这人一身侠骨，光明磊落，就算酒醉胡言，也说不出什么阴私坏话。他若是不喝酒，不嫖妓，大概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但他若是不喝酒，不嫖妓，风无涯便不是风无涯了。
韩芳际其实在心底是很羡慕，也很喜欢风无涯的，他打心眼里愿意听这个表兄说的话。于是当风无涯有一天酒醉时，骂了一个女人，韩芳际顿时觉得很惊讶。
风无涯远比韩芳际要怜香惜玉，比如，他从不骂女人。就算被街上的女骗子摸走荷包时也不会骂女人。
但他骂了谢绮罗，江南谢家，十八小姐谢绮罗。
风无涯醒来后照例问他自己有没有说什么胡话，韩芳际却微笑回答，说他向自己推荐了一个绝佳的去处。
风无涯不作他想，高兴道：“如此便好。明日我就要上绝山，昨日还在担心你在这漠漠西北找不到什么乐子，今日一觉醒来你竟是有处可去了。”
“你去哪里？”
“去一个，听说很美很美的地方。”韩芳际这样回答。
那年正是安泰六年，韩芳际二十四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向往江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