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十年七十二首
【九洲诗词】
《深夜的灯》
深夜
灯被打开了，一只哑鹰疾速穿过窗户
冲进黑色的幕
它和我一样骄傲而孤独
《乡愁》
烟囱里的烟黑向上爬
我沿着烟囱向下落
烟黑飘得很高
我却沉不到底
《一种错误，或预谋》
麦子还在野地里疯狂行走
粮食早已在人群中匆匆死去
《夜过墓地》
飞鸟啾啾鸣叫飞进黑色布袋
一些内心茫茫麦田
一些眼中森森鬼怪
《回陇南》
打开地图
两千多公里横亘体内
我看到陇南
嗷嗷待哺的归途
这么多日子候鸟来信压在一根三十三年稻草上
承载一生雪山和粮食
我的陇南，我的所有
千里之外土地时常怀孕
长满石头
河流绕过无法成熟
《祖母绿》
野草从春天越狱
埋了往事，新了旧墓
柏林下有一垄深深的祖母绿
祖母绿，祖母绿
慈祥裹在外边，祖母住在里面
琥珀般的平安符
你是吉祥如意
祖母绿，我的祖母绿
能飞过天空的是太阳和月亮
不飞走的却是你
祖母绿，深深的祖母绿
我不相信翅膀总是用来飞翔
它还可以低低地念想
《废钥匙》
现在它只是一块废铁
静静躺在角落里
忙碌一生
除了插入，转动，拔出
还有日益加重的伤害和，锁孔的背叛
它不知道
自己小于什么，大于一
交配期早已走远
现在它只是一块废铁
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被埋葬
《命运》
深夜朝我望来
黑灯瞎火
黎明朝我望来
依旧黑灯瞎火
原来我的眼睛是个瞎子
我的命运也是
一脚深，一脚浅
《错爱》
像相撞的火车的灵魂
摩擦出长满火花的空气
而后从彼此欲望里一跃而逝
你有你的正方向
我有我的负时光
就像多年后收到一封信笺
邮寄日期是多年前
《遥远的狗尾草》
四月水面空旷
生长繁茂的狗尾草
繁茂而遥远的狗尾草
结满河流与炊烟
空空的怀里遥远的狗尾草
在四月
大地乳汁暂且充沛
你为什么要出现
你为什么要出现
使我浑身泥泞
让我不得安宁
害我河流失去清清两岸
圆圆的月亮里遥远的狗尾草
为何模糊我双眼
淹没我的口袋和头顶
你来到我面前究竟什么居心
四月不怀好意的狗尾草
你赐予我空空的嘶鸣，无用的马鞍
归去的马匹是个美好的喻言
《九月的村庄》
九月的村庄适合跟大地攀谈
谈到镰刀和麦垛，八十年代黝黑而喜悦的往事
谈论汗水的弧度和农民弯下腰的颜色
谈起父母与远方
九月的村庄沉默寡言
所有故事长不出该有的丰收
炊烟下蒸腾的白面馍馍跟童年
人们听说的蛙声一片在哪里
在村庄的九月
为数不多的老人翻出白发苍苍的歌谣
深埋思念与河流
在九月的村庄
不再谈论十月的芦花
大风吹起如何絮叨叨一片
《伤害》
宽广的身体里雄鹰在悲啸
神的殿堂秃鹰在聚集
你所说的爱，陈列
在人间
空荡荡
废墟无珍
当愈合趋向于一种习惯
大地上住满伤害
《天灾》
你有牛羊长满山坡
你有妻儿绽放山顶
你有歌声铺盖山岗
你有阳光热爱山麓
他有上古世纪被你点燃的炉火
山下而上
熬煮人间
《人祸》
野孩子无所敬畏
野孩子奔跑在任何能够抵达的草原
脚印里住着齿痕
手握大风
风吹荒原
乌鸦的羽毛黑过谎言
野孩子在羊群中撒野
高处的根须结满真相
你的手黑如乌鸦
《冷漠》
从前房子温暖
阳光自由出入每一道门
院子里野草也繁茂
拴狗的绳子不松也不紧
后来
有人关上一道门
所有人跟着关上另一道门
脱缰的狗无人认领咬死一个野草温顺的时代
门后面
他们悄悄筑起一道猩紫的篱笆
篱笆上长满冰凉的鲜花
《墓碑》
人间沉重
尘土拥戴每一个生卒年月与姓氏
后退的墓志铭
一个字足够坍塌一片光阴
刀锋划过最后的脸庞
悲伤和齑粉相拥扑向大地
完整的身体被凿开
愈合需要多少年？
《越来越远》
如果我是一颗泪
从你眼中流出
落下去，落进尘埃
离你越来越远
你离悲伤越来越远
《信任》
我该信任一块抹布
它让灰尘逃遁
我该信任一段岁月
它赐我爱恨
我该信任一束光线
它予我光明
……
我该信任一切应该信任的
但时常忘记
《爱的箴言》
你让我别抢走小男孩的花绣球
我不听。小男孩哭了
你让我不要触碰少年的琴弦
我不听。少年跑开了
你让我不要翻动岁月的旧皮箱
我不听。时间痛了
现在，原配的钥匙打不开昔日的锁
锁孔悲伤。我懂了
《最后一次见你》
最后一次见你
左手在右，右手在左
最后一次见你
你是照片里的，投在心中的影
最后一次见你
你的长发变短，我的河流渐宽
最后一次见你
银质的餐具占据蜡烛的位置
光阴囚禁了我们
《你死的时候》
——给21世纪无名英雄
你死的时候没有乌鸦啼叫
一座山更像一座山
你死去的地方春草繁茂
埋你的土地昂头挺胸
你的坟墓埋的不是你
21世纪光线冒出头颅
《格桑花开》
五月风吹人世羊群遍地
格桑花开遇见你
草原上神赐的最美花
驼铃叮当
赶着独羊他从远方来
背上烙满马蹄和风霜
这是草原上荒凉凄美的嫁妆
黎明飞过人间的哈达
七月，雪山下河流的蓝眼睛爱着天空
他凝视着你
不顾花期是否已过
七月，雪山上淌满梵音
地面有鹰阅读人间起飞的经文
《平凡世界》
鲜花开满世界
繁茂的世界
鲜花长在白骨上
你住在你的白骨上
遥远的月亮里开满羊群如花
放羊的孩子拥有春天
你有一片荒原
你不要悲伤
鸟儿该往南方去
就不会朝北方飞
《稻谷低下头颅》
禾下乘凉的老人
秋天匆匆敲门
两岸稻谷尚未低下沉甸甸的所有头颅
雨水驮起大地
稻谷早产堆满仓廪
如同一生汗水激流天空
禾下乘凉的老人
秋天匆匆进门
稻谷低下未来得及低下的一切头颅
胸前滚烫土地种植天堂
农民颁予的勋章
所有稻谷低下头颅
禾下乘凉的老人
仓廪中稻谷堆积如山
仓廪主人姓满，河山间神农氏姓袁
《我不惧怕黑夜》
我不惧怕黑夜
——我以黑夜为食
比黑夜更黑的
是里面晕人的白
我为夜晚赶路的人
高悬一颗心
人们经过陷阱
习惯关闭视角膜，谎言
造出一片白
我不惧怕黑夜
——我担心比黑夜更黑的白
《一根白发的死因》
一根白发落下
人们确定它已死去
它的死因扑朔迷离
凶手依旧逍遥法外
有人沿着时光逆流而上
在出生地为它举行小小葬礼
它的墓碑空空，没有生卒年月
也不见光阴前来哀悼
《我们已不再相爱》
像当年恋人寂静无声
三月背靠春天
我在南方遇见一簇野花
我们已不再相爱
荡
秋天
我们挂在人世间
三月就要离开
我在南方久久凝视一簇野花
我们已不再相爱
《一棵树》
一棵树站在路旁
以旁观者身份插手俗世
人们时常惊讶于它的
寂静。多年来始终不吭一声
一片叶子轻轻飘落在人世的湖面
甚至没有波纹
我却听见一声声惊叫
泛开
成为一棵树的年轮
《守夜人》
守夜人看守庄稼
看守田野中苏醒的虫鸣
看守二十一世纪八十年代里干净的夜空
守夜人守着黑夜不肯睡去
守夜人守着已经死去的黑夜
一言不发
《借疼》
我要向你借一些疼
债一样，但无力偿还
一道伤口更像一个笑话
灵魂隔岸观火
我的疼痛不够挥霍
麻木何其多
真是要向你借一些疼
你休要吝啬
我已水尽山穷
《清晨》
习惯在清晨的微光中醒来
睁开第一只眼
一个婴儿脱眶而出
她从慵懒的床边蹦跳着走开
田野，河边，山顶
与善良的麦子拥抱接吻
与单纯的水鸭含情对唱
和年轻的太阳把酒言欢
只留下我，隔着一束微弱的光——死守
一个人的野草地，和
人世的地平线
《大昭寺》
午后阳光照耀人间头顶
祥和而安宁
我落在长椅上
你躺在人群中
我唱着自由万岁
你念着阿弥陀佛
绕在我虔诚耳上的
绕着你的梵音多像一条河流
转在我前世佛塔边的
转着你的信徒多像一把经轮
我终将归于远方
你累世忠于天堂
《白哈达》
洁白的
怎能将你绕在世俗的颈上
该把你献给忽闪明灭的善良的灯
洁白的
你没有带给这个世界任何东西
除了羞愧
除了诅咒
《神的儿子叫拉萨》
褪去蛮荒和海洋
神的儿子叫拉萨
羊牛倒立在天空
神的血脉在拉萨
苦难的鹰，长腿的风
寂寞孤独爱拉萨
荒茫的原，高高的山
野马黄羊住拉萨
天吹蓝，地流梵
你的爱恋在拉萨
神的儿子住天堂
神的儿子叫拉萨
《七月水》
七月水献于流火
这水弥足珍贵
绿色的火焰，不死的火
永无法浇灭的火
蔓延江南诸水之上
所有归去路径大火封山
所有沉默不语
在七月火中
飞鸟潜入水面
叼起一滴雨水向北而去
短暂飞翔
《土地埋没一切》
土地埋没一切
包括年代久远的骨头
五千年以来的月光
人们站在大地上快乐劳作
汗水打湿太阳的脸
太阳时常用云朵擦拭不满
土地埋没一切
包括永生不死的雄鹰和古老鲜活的史诗
农民珍惜每一粒粮食
除此以外
大地都毫无价值
《深夜，被一些声音惊醒》
深夜，被一些声音惊醒
本能打开窗户
黑夜还是黑地笔直
呼啸而过的动静
瞬间去远，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也没来得及与它别过
我不知道
它再次响起会在深夜几点
它再次路过我是否还会醒来
最致命的是——
深夜里
我不知道它是否还会沿着这条路
从我的窗前，我的梦里
再次经过
《倒淌河》
（一）
三月无人问津
姐姐你瘦小荒芜
瘦小荒芜
我该如何找上你的唇
偏北风
芦苇丛中
羊粪堆上
太阳原来是黄色的
今夜，倒淌河
月亮不见了
姐姐你就抱着我吧
你抱着我的时候
三月幸福，羊马温存
爱情她很美
（二）
风随你而去，芦花随你而去
我也随你而去吧
看他们相亲相爱，看他们至死不渝
《布达拉宫，问你芳龄几何》
布达拉宫，问你芳龄几何
蓝的头顶，蓝的孤寂
红的脸庞，红的皈依
布达拉宫，问你芳龄几何
黄的眼睛，黄的宗教
白的体肤，白的信仰
问你芳龄几何，布达拉宫
金的太阳，金的神祇
绿的草木，绿的门徒
问你芳龄几何，布达拉宫
飘的经幡，落的禅音
高的飞鹰，低的人世
转经筒绕指百遍
布达拉宫，问你芳龄几何
芳龄几何，问你布达拉宫
《也许》
也许
火烧伤一块铁
水呛死一粒沙
看不见的痛苦像瞎掉的眼
发不出的惨叫像蜷曲的蛇
也许
一块土地反复被踩，成路
脚印的阴谋，尘土冤屈
也许
镜子翻过来，还有镜像
睡去的身体陷进奔跑
《秋天一碰就哭了》
——记2013多灾难的七月
大地哭了，河流哭了，葬礼也哭了
七月一碰就哭了
有人掌着昏暗的灯
有人守着破旧的船
有人用黑夜修补屋顶水漏
深夜，没有马蹄声
树叶就落了，忧伤活了
孩子们醒了
秋天一碰就哭了
《人群中的雕像》
广场上
人群才是唯一静止的
寂寞
雕像出入荒茫岁月
穿过芸芸众生焦虑地奔走在人群中
它已几世无法安寝
它只是在苦寻人群散尽的一个
宁静的夜晚
喘口气
《信任》
我该信任一块抹布
它让灰尘逃遁
我该信任一段岁月
它赐我爱恨
我该信任一束光线
它予我光明
……
我该信任一切应该信任的
但时常忘记
《秋天美丽的骨头》
秋天你可以逆流而上
也可以双眼变盲
秋天有美丽的骨头
公园，街角
去夜晚无人问津的小巷
流浪汉和蝼蚁不分性别与种族
当某些东西沦陷到极致
习惯称她为秋天美丽的骨头
这个美丽很刺眼
但无法删除
《厌倦》
那些衣物厌倦了
总被同一个人穿戴
同样的体温，汗味，水洗
以及没完没了的缝补的故事
它不知
那些纽扣也早已厌倦了
一个扣眼的牢狱和
接二连三的穿肤之痛
它们不知
那些后来的补丁
一个比一个更危险
《行走的祭品》
行走在天地之间
我是一个祭品
我用我的一生完成一次朝圣
天空很高
离人是烟吧
袅袅升腾
还匆匆
《我从未见过神》
夜晚漆黑，白日光明
我从未见过神
神是什么
卑贱者身后的一掊土么
卧在黑白之间高高在上
《你是远方的》
二月南方
卷起衣袖亮出镰刀
他想收割北方遥远的麦子
一捆捆扎起来摞进田埂和青春
像情人
不要花香和蝉鸣
不要汗水和农夫
甚至春雨甚至来年
他只要此刻一粒结实的麦子
温暖的果实
你却是冰雪的
北方边疆寂静的
丛草荒芜音讯全无
他注定无法抵达
你是远方的
《七月》
七月诸神高过头顶
蓝天已死
落地的雨水飘满乌鸦
那时满头白发的老人
还有填满鲜花的世界
向自由点着同一颗头颅
我和我的马也点着头
我的马死于落花
《蓝色的河水》
你就是蓝色的河水
蓝色的河水
你和天空有甜蜜的私情
洁白的云朵是你们生下的孩子
你把他们捧在手里
风是姐姐
风吹动蓝色的河水
母亲就露出洁白的牙齿
天空有鸟飞过啊
孩子们已经长大
《我的悲伤在远方》
我的悲伤在远方
无人问津
那帆驶进空空的海洋
悲伤里住着蟋蟀和村庄
面黄肌瘦的睡梦
早出于黄昏，晚归于清晨
我的悲伤在远方
无需人问津
那风吹过城市昏沉的天堂
有一阵抽搐，有一阵慌恐
这黑白火焰燃烧的人间
谁带给我慰问
《起风了》
起风了
人们不再想起芦苇
一条铁轨上住满村庄和羊群
离别与重逢栖身其间
天上白色的来往已和人间无关
天色已暗
归家的归家
风吹亮了北方的灯
芦苇已忘记飞
《江南可采莲》
江南
可采莲
可采一把温润的笑脸
行船荡开绿水谣
清风送出红太阳
蓝月亮
江南
可采莲
可采一片祥和的人间
《落马山》
我去了落马山下
落马山下没有遗体
我只看到青草和鲜花
青草没有齿印，无人爱抚鲜花
只有露水把自己当成一滴泪
落入夏日成冰
我看到落马山顶七彩斑斓
半山腰众生顶礼
我听到神走后留下余音
高山顶诵词袅袅
我去了落马山下
落马山下没有马
我听说七月的忧伤是土壤
你们都是一颗颗种子深埋地下
《西北以北》
西北以北，九十度光照
牛羊踩出转经筒一般的岁月
与遥远的撒哈拉隔天相对
生命朝北，灵魂一路向西
荆棘丛里花蕊热火朝天
大戈壁上驼铃不知疲倦
开败的花朵像骄傲的王
耸立在废墟辉煌
衰老的鹰隼像无畏的神
巡游在暴雨狂风
什么人比沙漠走得更悠远
哪片云比蓝天飘得更纯净
西北以北
一把初生的感情无处安放
《西北不西》
自祁连山脉起跑
歌声就抽打着善良的羊群
白云像牧羊犬一样忠实
你是一位纯洁的奔放的王
驼铃穿过沙漠，揭开大地许多真相
一颗沙子知道蜥蜴所有秘密
你开始不急不缓地诉说
蓝天。一张口就是几千年
丝绸之路更像飘扬的丝带
沿着西汉一路飞舞
拐弯的地方
和敦煌石壁相撞溅起千丈火花
是谁把落日遗留在血红的地方
让河西走廊和玉门关的狼
——不再孤独
北纬三十六度
西北不西
你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幸福的疯子
《安静的芦苇》
一束安静的芦苇站在城市里
没人知道它的虔诚
——身体一直都是弯曲的
目光保持延伸
当有人路过
它就要承受一次远方带来的倾斜
它安静地站在人群中
多年前这里是村庄
野茫茫的一片。现在还是
故乡
它还是一束安静的芦苇
《浅秋》
这个秋天很单薄
阳光一扎就透了
这个秋天也脆弱
悲伤一唤就来了
这个秋天还很浅
人们脚背都露在外面
涨起的人世深深
汹涌地方，不时有谁集体溺亡
《美人痣》
一片火烧云飘上来
美人不美吗？
还有黑骏马驰骋在颦笑间
脸上散开的辽阔的草原
美人太美，如梦
美人是你前世战火中走失的妻吗
神又为她做上记号
《伐木者》
当他抡起斧头
他也正被隐藏的什么抡起
砍下去，砍中什么
又有什么倒下，什么发出尖叫
树叶变成流浪儿
秋风的孤儿院人满为患
当时代之潮漫过森林
光秃秃的伐木者也正在生锈
《书信》
很久没收到谁的书信
很久没感受到
撕开的抖动和打开的微空气
像一个错误的地址
我被寄信人，邮电所，甚至邮编
所遗忘。在所有沉默的废墟上
寂寞歌唱，占山为王
一个荒芜的年代已经来临
我必须忍住——饥饿
《我的爱人怎么还未归巢》
天暗了
我的爱人怎么还未归巢
夜晚骑着黑骆驼飞过
不带走一切
只有远方微芒闪亮
听说那里正发生一场火灾，火烧人世
人世里有悬崖
还有滚滚的红尘
《锯月亮的人》
深夜
有人偷着锯月亮
锯末闪亮，锯末是星星
月亮不疼
月亮一会胖，一会瘦
锯月亮的人掉进了银河
银河不是故乡
故乡在深深的地方
《青海湖，十二月梦至》
青海湖，今夜
我来到你身边
你埋葬过的
和埋葬过你的
人，时光，骨头
今夜都将被我唤醒
与我对饮月光
酒
今夜，青海湖
有多少诗句沉入你的底
过去的，即将的
因此你波光粼粼
青海湖
今夜我没有马，没有行程
只有十二月荒原上光秃秃的一双眼睛
请你戴上王冠吧
受我一拜
清风啊请她作证
我拜下的土地
有人亲吻过你长久寂寞的发
你的一千尺的寂寞的发
正黑如多少诗人死去的黎明
和青春
《我的兔子落荒而逃》
是谁，掉入陷阱
我的兔子落荒而逃
眼睛那么明亮，幽深
是谁，磨刀霍霍
我的兔子落荒而逃
表情那么寒冷，寂寞
是谁，夜半惊叫
我的兔子落荒而逃
回声那么凄厉，招摇
是我，刺杀昨天
我的兔子落荒而逃
我是那么悲哀，犹怜
《拾穗者》
左手与右手互为犄角
抵住秋天最后一抹颜色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你内心如麦秸在风中弯曲
有折断的迹象
遗留的穗子是一些消瘦的孩子
你用温情的姿态收养
岁月细数你手中情感
用皱纹的方式载下它的存在与伟大
若干年后，当我目光抵达你静默痕迹
这让我猛然想起了，父亲和母亲的一生
《我是一个乡下娃》
我是一个乡下娃
在山缝隙里长大
跟着牛羊学会奔跑
挨着泉水学会说话
犁头唤起热烈的黄土
藏在黄土浓郁的身体里发芽
我是一个乡下娃
从深皱纹里出发
忘不了黄色的恩情
忘不了小道坑洼
捧住祖祖辈辈倾斜的岁月
习惯在命运脊上攀爬
我是一个乡下娃
在城市毛孔中安家
再远也不远离呼唤
再近也不走近浮华
把村庄亲热成一枚胸章
紧贴住奔跑的天涯
我是一个乡下娃
是盛开在村边的马莲花
把泥土雕塑成生命的形状
在炊烟深又深处回家
与家乡身影相接处
思念是一根甩起的牛尾巴
《镰刀》
我所知道的镰刀
是秋风与麦秸相撞时发出一些声音
汗水的弯曲和行走
它的锋芒就像
父亲望着远方时逃出的目光
在它黝黑弧度上
村庄褶皱渐渐舒展
母亲乳汁开始丰润
娃娃童年一天天白胖
镰刀是这样在春风里
与幸福割据一方
如萤火虫在深夜里偷偷发出的笑
细密而深刻
那些手拿镰刀的人
站在空旷山谷中把镰刀世辈相传
回音沿着秋天和牛尾巴
一次次瓜熟蒂落，乐此不疲
父亲却没有把镰刀交到我的手中
而是给了我一些镰刀背面的
连他也不知道的东西
如今，躺在城市的夜里
我时常在梦的最深处遇见镰刀
它朝我吃吃地笑
就像我小时候瞅着它吃吃地笑！
《又是芦花盛开时》
十月，
又说起蓝天 ，又说起苍鹰
又说起你，我的芦花妹妹
俄罗斯女郎一般，我的芦花妹妹
腰身细长秀发高扬
风是梳子，阳光是丫鬟
我的芦花妹妹，白茫茫一片
盛装起舞的你，你要嫁给谁
我在南方一声长嘶啊，天上白云变成马
十月，又说起大地
又说起新房
又说起你，我的芦花妹妹我的新娘
《幼狼与雌羊》
一起逃亡，一起逃亡
追赶太阳和月亮
幼狼与雌羊
不分种族与偏见
失去恐惧和忧伤
逃到戈壁凉
逃到草原荒
遍地尸体留不住嘷叫
饥饿野草难填饱肚肠
一起逃亡，一起逃亡
逃到没有人类的地方
幼狼与雌羊
《忧伤的村庄》组诗
《忧伤的村庄》
村庄丢失了儿子
大面积发呆，只有大女儿升起炊烟
大女儿神神叨叨背朝苍天
风吹动芦苇
村庄寂寞的马尾巴
甩起又垂下
村边河水越流越瘦啊
尘世越来越臃肿
村庄还是一动不动
她的忧伤也一动不动
《炊烟瘦》
落日黄昏背后
村庄的炊烟日渐消瘦
云层上不再有鸟飞过
只有春夏秋冬高高流淌，在上
阴晴与村子无关
每当大风吹起
炊烟去向时常与河流相反
多年来，村庄饭桌上
莫须有的大瓷碗总被摆放地端端正正
却空地像苍天
《黄土地》
她已经病入膏肓
茅草和走兽混为一谈
阳光铺满大地，像她蒙尘
多年没享用汗水和牛马蹄印
饥渴，她老无所依
离家出走的黄土不知生死
滚滚世风向下吹时，她迎着风向上走
姿态依然呈正九十度
秋日，蛙声响起
她身后的粮食一溃千里
《埋人的土地上》组诗
《埋人的土地》
古老伤口燃烧千年
村庄里炊烟不熄
村庄离你不远
子孙们带着自己向你靠近
空旷躯体中
真正的主人是时间
先人们不在
先人们沿着人间出走
眼睁睁咽下子孙的冷暖悲欢
一声一路走好
像小花般在大地开败弥漫
《杂草》
风吹过你
像悲恸刮向人间
松柏焦虑而无能为力
子孙们怀抱光阴匍匐眼前
在清晨你时常泪流满面
你喊不出一句——
万年万年万万年
《墓碑》
人间沉重
尘土拥戴每一个生卒年月与姓氏
后退的墓志铭
一个字足够坍塌一片光阴
刀锋划过最后的脸庞
悲伤和齑粉相拥跌落大地
完整的身体被凿开
愈合需要多少年？
《香火》
河流弯曲迎面而下
古老仪式中走出浪子
悲伤向下去时
他执意袅袅远方
河流浇灌人间
浪子敬仰苍天
在茫茫大地上
有念想的地方都有天堂
《灰烬》
一年二度
把不知去向的先人们唤回
最后的烟火熄灭
灰烬和乌鸦在天空盘旋分不清真假
多年后
灰烬重回先人们站立的神位
多少往事沉沦大地
子孙们依旧如潮水般前仆后继
在埋人的土地上自强不息
《清明》
这一天死生契阔共襄盛事
相聚人间大好河山
觥筹交错间
努力捡起滚落人间多年的珍珠
——
实在无法一一捡起
生产珠子的蚌房早已被迫关闭
如同大风苍茫
掩上匆匆打开的门
《坟冢》
层层叠叠埋人的土地上
大地拥有光阴搭建的密密麻麻的出租屋
一堆堆拢起来
慷慨而廉价
居民随意以野花、杂草和树木装饰一生
月光照耀太阳
关上门就不能外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