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小孩儿

（一）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子在地上画了一个亮亮的田字格，刚起床的奇奇坐在床边，望着那几块儿光愣了神。

今天似乎是个暖洋洋的日子，妈妈布置的作业先偷偷地放一下，让姥姥带自己去瞧瞧巷口林奶奶又新进了哪些稀罕玩意儿，再去大街上晒晒太阳，说不定还能碰到那只可爱的小狗，还有昨天姥姥烤得香喷喷的红薯，今天还能再吃一个！

奇奇心满意足地安排好了自己的一天，光是在心里想想就禁不住雀跃。他赶忙套上衣服，跳出房门，却一头撞进了正要过来的姥姥的怀里，“哟，正要叫你起床哩，太阳都晒屁股啦，盆子里倒好了热水，快去洗洗手，把这早饭吃了。”

奇奇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肉包，狼吞虎咽地消灭了，他知道姥姥最喜欢看自己大口吃饭的样子了，果然，姥姥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奇奇赶忙吞下一大口粥说：“可好吃啦，我真想天天都住在姥姥家咧，天天吃姥姥做的饭！”

“那以后放假了，就住姥姥这儿呗，权当给姥姥做伴呢！”姥姥还是笑眯眯地。

趁姥姥开心，奇奇小心翼翼地开口：“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带着点点出去溜达一圈吧，回来就写作业，我保证！”担心姥姥不同意，“写作业”三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姥姥认真地考虑了奇奇的想法，伸出一根小指头，说：“可以先出去玩，不过你得答应我，回来吃过午饭就要学习了，我们得赶在妈妈回来之前把今天的任务完成呀！”奇奇开心极了，赶紧和姥姥约好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约定。

就这样，牵起也在门口活蹦乱跳的哈巴狗点点，奇奇拉着姥姥，先去巷口林奶奶的铺子前打了几鞭陀螺，吓得点点汪汪直叫。又去了花鸟鱼市场，冬天的市场已没有夏天那么热闹，不过水箱里五颜六色的金鱼仍然十分漂亮，后来奇奇在姥姥的催促声中恋恋不舍地和他们告别。暖房的花也是让人眼花缭乱，香气扑鼻让点点直打喷嚏，关在笼子里的小仓鼠似乎一年四季都在卖，奇奇特别好奇它们为什么不需要冬眠。还有市场大门口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每次经过都勾引得奇奇移不开眼睛。

其实和姥姥在一起的生活很简单，每天从家门口到大街尽头的花鸟鱼市场走一走，逗逗小动物，尝尝小吃，和姥姥逛逛超市买点新鲜蔬菜，再和一路上的街坊邻居问个好，从太阳露脸一直悠闲地晃到日落。

有时遇到大雪纷飞的冬日，祖孙俩就关上房门，点起炉火，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午餐，烤馍干，炸红薯，煮香蕉，随心所欲地添加各种佐料，味道却令人惊喜。和姥姥在一起的日子像白开水一样，平淡却格外温暖。

奇奇的幼教启蒙很简单，都是那个脾气倔强的小老太太给予的。姥姥教会奇奇做人要讲礼貌，懂感恩，今日事今日毕，也会给奇奇讲老掉牙的寓言故事，教他跳房子，下象棋，打扑克。奇奇的童年没有兄弟姐妹的陪伴，几乎是让姥姥填满的。

奇奇的印象里，姥姥对他永远都是笑眯眯的一张脸，腿脚有力的很，走起路来也是倔倔地，日子一天天飘过，奇奇以为自己和姥姥会一直这样生活在一起。

又过了许久许久，奇奇长大了，变高了，喜欢像小猴子一样“嗖”地跳进姥姥的院子里，围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新鲜事，姥姥会和奇奇一起大笑，偶尔停下来告诫他要记得好好学习，守纪律。

但大多数时候是奇奇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分享，却再也不能从姥姥那里发现什么了不起的新学问，虽然姥姥仍旧会把最好吃的留给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开成一朵花。

(二)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趁着难得的好天气，奇奇在墙根排好了晒暖儿的座位，这是妈妈的，那是姥姥的，一家人都被淹没在冬日暖暖的阳光中了。

躺在木条凳上，奇奇舒服地眯着眼，嗅着空气中带了些许尘土气味的太阳的味道，他开始天马行空：“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冬天没那么冷得让人讨厌了，妈妈也不会一直念叨着让自己心烦了，作业不会多得压力山大了，就像小时候和姥姥在一起度过的冬天，是炉火恒久使人心安的火苗，也是烤得香气扑鼻的糯红薯和甜香蕉，真想和姥姥一起再回到我们的冬天啊！

后来妈妈突然说了句：“妈，你现在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奇奇抬头瞧了瞧姥姥，依旧是从他记事起就花白的头发，望向他时眼里盛的笑也没有变化，“姥姥姥姥，叫着叫着可就真老了吧！”奇奇盯着姥姥手里不断颤抖的搪瓷杯，偷偷地在心里笑出了声。

似乎就是从那时起姥姥开始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奇奇小树似的一节节向上蹿长，姥姥的背却也日渐佝偻下去，过去奇奇总是昂起头骄傲地望着姥姥的头顶，并排在一起比个子，盼望着有一日也能让她依靠，可如今奇奇要弯下腰像和小朋友对话一样才能平视姥姥的双眼。

这种落差感总是在奇奇被学校关了两个星期后，雀跃进姥姥家的院子时变得格外强烈。

他不知道自己长大的速度和姥姥老去的速度哪个更快？望着那已经很久没再挺直过的背，他有时会恍惚看见幼时自己被瘦瘦高高的姥姥牵着学走平衡木的场景，记忆里的身影和眼前弱小的身躯压根已不是一个人。

嘻嘻哈哈踏进姥姥家的奇奇不喜欢伤感，他总是大笑着说：“瞧，您又缩了，我快比您高了两个头哩！”

上课时老师提到“精神矍铄”这个词，奇奇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形象就是那个年轻的老太太，瘦弱，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总喜欢梗着脖子跟人吵架。她是一点儿委屈也不能忍的，争强好胜到不懂忍让，柔弱的身躯里似乎蕴藏许多和生活死磕到底的能量。后来奇奇才明白为什么丈夫早逝后她能一个人安排好三个孩子的成家立业，就是这股“犟”劲儿吧，没人知道早些年她一个人经受了多少苦难，聊起生活，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可是，那个她不见了。

如今的她，走路总伴随着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噪音，曾经轻快的脚步迈不起来了，准确地说是一条腿拖着另一条腿在挪，她拒绝了子女们给她找保姆的要求，固执的从灶房挪到堂屋，从大门挪到院子，从人生的开头挪到了另一端，她彻底的慢下来了。

过去奇奇最喜欢和姥姥聊聊校园里的伙伴们，神气地畅想未来带她去哪儿哪儿旅游，最近妈妈做了什么好吃的，老师表扬了自己几次，也抱怨作业的繁多和爸爸的批评，姥姥总是调侃着逗他开心，祖孙俩一起在时光里哈哈大笑。

但渐渐地奇奇发现有些不同了，60岁的横沟难以轻易逾越，他再也不是四五岁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了，有些厌倦了姥姥口中老掉牙的故事，似乎姥姥也不记得自己都重复了多少遍。他不奢求平日生活在这一方院子里的姥姥生活里还能有多少新鲜事儿告诉自己，但从自己口中蹦出来新词要费好大劲儿才能向姥姥解释清楚。他的世界是五彩斑斓的，充满活力的，姥姥的世界有些单调乏味也落后了，年龄差距的高墙横在两个世界之间，奇奇有点儿头疼却无可奈何。

偶尔奇奇会停下来想想，到底是姥姥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三）

时间跑得飞快，年轻人要奋力追赶才能不落后，奇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姥姥像一座孤岛与他们渐行渐远。

疾病迅速地占据她的躯体，将她带去另一个世界，那里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天下，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吃饭穿衣全凭心情，不知饥饱冷暖，不懂家人的关心，更不明白为何家人不放她一人无拘无束地生活。

如今的姥姥和奇奇记忆中的印象判若两人，固执倔强得似一头同样年迈的牛，脾气暴躁得像一点就炸的火药桶，他们拉扯过，争吵过，哭泣过，唯一不变的是姥姥望向奇奇时依旧温暖的眉眼。

奇奇不明白，海纳百川，你瘦弱的身体也是一片海，年轻时容下许多苦难，老了又容下许多疾病，为什么会这样呢？

奇奇只想抱抱姥姥，那副被疾病侵蚀地日渐虚弱的身体承载着和疾病斗争后日益坚固的灵魂，终究阻碍了“你爱我”和“我爱你”的表达。

                            （四）

姥姥彻底地成为一个小孩子了，不再记得上一顿吃了什么，被询问时只会手足无措地傻笑，偶尔被妈妈抓到没有按时吃药，只会随便编个逻辑不清的理由来搪塞，哪怕因为害怕一个人的夜晚而在门后堵了数十块砖，还是拒绝有人靠近她上前。她不讲道理，听不进劝阻，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不放她自由地生活。

有时奇奇想，一个家里有两个小孩儿，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