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蛣蟟猴（连载3）
7
小雨走进了知了壳，在里边学习生活，在他看来跟原来没啥两样。
小雨遇见了小水。现在的小水罗圈腿不见了。小雨正要问小水罗圈腿怎么治好的，小水主动介绍了治腿经过。国家有了新政策，免费给全国肢残、畸形的儿童做矫正手术，都一个整星期了，就在你小雨丢失的第二天。小雨说你小水说我小雨丢了，我不是好好的，就在你对面脸对脸？小水说跟你理论不清，丢了你都不知道。
小雨继续找他的那个黄金猴。
小雨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他找的那个黄金猴，也就是说黄金猴在找黄金猴。
秋的尾巴慢慢显露出来，小雨没找到；冬的嫩芽芽已经冒出来了，小雨没找到；冬孩子都已端端正正坐在小班里认真听课了，小雨没找到；小燕子都在人家屋梁上垒窝了，小雨还是没找到。这时的小雨，几个季节加一块也就是原先的一忽儿。
小雨来到家东继续找。小雨爬上那棵最高大雄壮的杨树。小雨一个劲往上爬，爬呀爬呀爬，一下子到了杨树梢头。小雨奇怪，这么细的树梢怎么能禁得我这么重的身子？低头一看，止不住妈呀叫起来，我怎么成了蛣蟟猴了？怪不得站这么高头不晕眼不花呢，一点也不。可他还能清楚地看到自家的院子，奶奶在忙活，听小雨说，奶奶找他都找疯了，小雨喊声奶奶，不料喊出来的却是吱的一声嘶鸣，就是平时听惯了的蛣蟟子叫。小雨看到了就读的学校，看到了那些出出进进曾经非常熟悉的老师、同学、花池、操场、教学楼；看到两个三年级学生因为一把裁纸小刀打架，被老师提溜着耳头拎到了办公室；看到门卫老黄拿一张报纸去了厕所；小雨还看到了校园的棕榈树有片半拉青半拉黄的叶子上一只黄蜂悄悄靠近一条小青虫；小雨又听到才调来的一对新老师嘻嘻哈哈地笑骂；听到了小水上课时脚擦地板的哧啦哧啦响；还听到了音乐样熟悉的铃声……铃声牵引着他坐着车来到南方……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楼尖尖戳着白云的腰窝，发射塔站在白云肩头，太阳如一只烧饼贴在蓝绒布上，无数只小鸟扑棱着膀子开心地啄食烧饼上的芝麻……没看够的小雨感到胸闷眼花，头重脚轻被倒在一只大笸箩里，大笸箩里尽是爬来滚去的同伴。这些同伴，有的浑身光溜溜好像拿水刚洗过样；有的周身脏兮兮，好像才从泥地里钻出来样；有的则没了气息，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死了样，任伙伴们踩来踩去爬来爬去。小雨还是原来小雨的思维，小雨当然知道自己的使命，原想找那只黄金猴，结果自己变成了黄金猴，此时的小雨特想大了，都有点儿想疯了。大在干啥呢？还开吊塔么？现在大是在工作，还是吃饭还是休息？大也吃蛣蟟猴么？大会不会吃到他亲生儿子呀？买蛣蟟猴的人挨人人挤人，讨价的还价的吵吵嚷嚷，只一小会买卖就彻底结束了。小雨被一个穿蓝帆布工作服的人花一百二十块钱买走了。小雨想这个买他的人要是大就好了，大是不会吃他儿子的。
等那人脱下工作服，小雨看清了这人就是他大。小雨高兴地喊一声大，可是他大咋能听见呢？因为现在他是一只蛣蟟猴。
大炮脱下工作服，看着刚买来的黄金猴，眉毛里都窝着笑，嘴角上都挂着乐。乖乖，一只一百二十整块。大炮看过抡锤砸价节目，一个比一个喊价高，一个比一个肯放血，赢得宝主地位的风光无限，没有赢得的也沾光赏脸，如今俺大炮也赢得一回，赢得了尊重，赢得了尊严，赢得了只有总统、国王才会赢得的艳羡的目光。明年夏季回老家捉黄金猴去，肯定比开吊车挣得多。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最大遗憾就是临死没花完挣的钱，就是砸到六百今天我大炮要是不买我都不是娘养的。大炮把黄金猴丢青花瓷盆里，舀两碗水兑上。然后呼呼啦啦开着思想的马车奔跑起来。
俺们淮北出名了，都说这里的蛣蟟猴好，食用、药用价值高于其他地方，水土么，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一点不假。正想到这，手机响了。
娘说，小雨都丢了一天了你还不回来？
大炮说，就是坐飞机可得抹抹轮子，那恁快，我还没想好用那种法子回去，是跟老板结清账回去呢，还是临时请假回去？要是结清帐回去的话，一天两天甭谈，老板出国了十天半月回不来；要是临时请假回去的话，再回来干人家老板要不要咱还两说着，找工作的都一海一海的，开吊车的都一沟一沟的，老总都趟腿，老板都碰蛋，再说啦……
没等大炮再说，娘就骂：
混账！我说你是钱值钱还是儿值钱？
当然儿值钱，钱么这玩意花完了再挣，这个老板不让我挣，那个老总会让我挣，儿没了就没了，明天我坐大客回去，走高速撑死了七个小时。
挂了。
在大炮刚才脱掉工作服的一忽儿，小雨当然就认出了，大没应声，因为自己已不是先前的模样，说的都不是人话了，不能怪大不认你，大不想认他大儿子么？不会的。要是大知道了，泡在青花瓷盆里的蛣蟟猴就是他儿子小雨，那大还不高兴死？继而，小雨由高兴转为伤心：怎么才能让大知道，青花瓷盆里泡着的就是他亲生儿子小雨呢……
大炮望着渡在青花瓷盆里的黄金猴，一下子回到八年前。八年前的夏天，早晨大炮牵着五岁儿子手来到家东。
原始样的树林子，人丁兴旺的是杨树，其次是泡桐、洋槐，再就是杂树。这是唯一一块大集体。不知当时出于什么原因，这块林子大伙都不愿分。有人提议说现在不分的话，恐怕将来连一棵草也分不着。言下之意是最清楚不过，公家的东西谁不眼红嘴馋？得弄点就弄点，能往家里扒多少就往家里扒多少，谁弄就是谁的，谁扒拉就是谁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可是几年过去了，大家都奇怪，林子还是林子，不但没少一棵草，反而比先前茂密热闹。林子里一年四季都有鸟飞鸟鸣，四季一年都有走兽们穿梭往来。当然，邻村，还有远一些的人听说有这块风水宝地就水兔子样慕名而来，拍照的拍照留影的留影探索的探索研究的研究，谁知来一个倒霉一个，来两个倒霉一双，不是腿断就是胳膊折，不是浮肿就是尿血，最轻的也是腰酸背痛腿麻脚抖，有的大白天说梦话，有的半夜里跑梦游……本村人进入林子却啥事没有，不但没有啥事，反倒精神百倍身体康健……至此，村人奉为神秘宝地，很少涉入其中。
五岁的小雨已经懂事，小雨看过大给买的《森林童话》，没有战争，没有争斗，没有嫉妒，没有嘲笑，没有自卑，没有失落，没有寂寞……每次读森林童话，那感觉真比姥姥塞给他一大把糖果还甜蜜，就是做梦也是甜蜜蜜的。
小雨扬起下巴对大说，大咱进到童话里了。
大说，这是咱村的林子咋是童话呢？你是看书看邪乎了。
小雨反驳，不大，就是童话就是童话！
大说，好，就是童话，你看那只蛣蟟猴多好看！大指给儿子小雨看。
小雨说将来我也变成蛣蟟猴，多好。
大说胡扯，啥都没有人好，人可以吃蛣蟟猴，蛣蟟猴就不可以吃人。
小雨说，大我要是变成蛣蟟猴你吃我么？
老子哪能吃儿子？不会的。大说。
小雨又问，大要是你分不清还不把我吃了？
大说，哪恁多废话，来我给你够蛣蟟猴……
那是一只金黄色的蛣蟟猴，刚出壳的。
这也是一只金黄色的蛣蟟猴，总不会……混蛋！
8
大炮骂自己一句混蛋，因为他把眼前的蛣蟟猴跟八年前那次和五岁儿子的对话缝连在一起了，蛣蟟猴就是蛣蟟猴，小雨不过是走丢了，咋咋也不会变成蛣蟟猴。想到这，大炮把青花瓷盆里水倒掉，又换上清水再渡。工友说了能渡个三四天，最好七八天再吃才有滋味。换好水的大炮有点疲乏，马上抽根烟点着猛吸几口，一阵咳嗽后瞌睡虫就来挠他的脚心了，一挠就把刚才还精精神神的大炮弄梦乡里去了。大炮见着小雨了，小雨在洗澡。大炮劈头就是一句：
你奶不说你丢了么，这河不就是咱家西的河么？你奶老糊涂了，回家吧，我还要请假回南方。
小雨说，大你跟谁请假回南方？回就回呗请啥假呀，给奶奶请假么？跟我小雨请假么，大你喝醉了？
大说，我就是想喝点酒，就菜么就是黄金猴，咱一块尝尝，我就去弄。
小雨说，大，你那青花瓷盆里渡的蛣蟟猴就是我变的，你吃我我吃我人吃人，你不嫌异味我嫌异味，给你吃给你吃——
一根钢筋直楞楞朝他嘴巴捅来，钢筋穿过后脑勺把他死死钉在水泥墙上，接着大喊大叫：小雨救我！小雨救我！醒了。
醒后的大炮想想刚才打盹见到的，觉得有点恶心，梦么就是梦，哪能当真。黄金猴在青花瓷盆里慢慢爬动，只爬一会那水就变成金黄色了。肥嘟嘟金晃晃的蛣蟟猴把他嘴水勾下来了。
吃！娘的，反正钱买的又不犯法! 望着天下第一猴包装袋，大炮甭提有多高兴，那个扁头老板发过毒誓：这蛣蟟猴要不是地道的淮北货，叫我断子绝孙，坐车车轧死，坐船水淹死，坐飞机摔死，地翻身砸死，天打雷劈死，得陡病病死，反正不得好死。就是一时三刻死不了，也屙个儿子没屁眼，下个闺女没卵筋，反正倒大霉倒血霉，处处倒霉事事倒霉时时倒霉，倒霉就是俺爹俺娘就是俺爷俺奶奶俺老太……因此上，一个毒咒使黄金猴价一路飙升，他娘的升到一百二十大关！
天下第一猴，眼下就猴在青花瓷盆里，连水带盆都是金黄色，映得满房间也都是金黄色。大炮开始了真正的行动。
大炮把黄金猴打青花瓷盆里拎出来，像极了一个父亲拎起在水盆里抹澡的幼小儿子，湿淋淋的身子，乱踢腾的手脚……
小雨叫，大你真要吃我呀？
不知是大没听见，还是根本不听，大炮把他放在撒有盐末的青花瓷碗里。这一下，大炮听见了声音，不是人话，是蛣蟟猴吱吱吱的叫。肯定是盐使上劲了，大想，盐腌东西都是这声音，腌白菜萝卜，腌黄瓜豆角，腌辣菜榨菜，腌鸡鸭鹅腌马牛羊都是这音声，只要心细就能听见嗞啦嗞啦叫，又像放鞭炮时药捻子嗤嗤啦啦响。那是这些东西嫌疼难受发出的哀嚎，那是这些东西临死前垂死挣扎和无效的求救。其实谁都知道的，你嫌疼难受发出哀嚎就不腌你了么？你垂死挣扎你求救就能免除一劫么？谁都知道的结果。
大炮眼角挂着一丝笑：黄金猴肯定好吃，吃了你回家找俺的小雨去。大炮边说边动手，啪一下打开了燃气罩开关，顿时，钢蓝色的火苗跳动着一圈美丽！
小雨声嘶力竭：大，我的亲大呀，你不能油炸我呀，大你忘了我小时候过年，娘炸丸子我在旁边看，油星子砰到我脸上，你抱着我又亲又哭，我不哭了你还哭，烫着的地方后来成了疤，你摸摸我脸，还在呢，大你摸我脸呀，呜呜我要死了，大你咋就不心疼，我是你儿子小雨呀……
大炮把铁锅放在呼呼窜动的火苗上，湿殷殷的锅转眼烤干了，大炮拿起大曲酒瓶改装的油壶。
小雨见状，没命喊：大呀，小雨给你磕头了，大你千万不要往锅里倒油呀，一倒油你儿子小雨就没命了，你再也找不到小雨了，大你忘了你不是要我攒够六百块找你么？只差一块钱就成了呀，就这一块害我成了蛣蟟猴，我是来找你才变成蛣蟟猴，大你不能害我吃我呀，要错也是大你的错，大我就为了一块钱我才……
大炮只听见滚开的色拉油吱吱啦啦地召唤，根本听不到儿子小雨的哀求呼号。大炮拇指中指一起，轻轻捏起黄金猴的一只后退，然后俩手指优雅地一松弹开去……看着这揪心的一幕，小雨无望的闭上了眼，一下子飞回老家，飞回那棵最高大粗壮的杨树梢头，又下到林地上，又和小水一起捡拾蛣蟟壳捡拾蛣蟟猴，又一起去学校，一起调皮；小雨回到家，小雨见到了奶奶，奶奶早哭成泪人，怀里抱着一只浑身泛着黄金色的蛣蟟猴……
差不多在大炮就要松手丢黄金猴进油锅的一刹那，楼下突然起火，有人大叫不好了起火了！不好了失火啦！大炮一个愣怔，胳膊碰到了铁锅把，铁锅翻了，一半开油助燃了液化气，顿时房间一片火海……
9
十三年后的一天清晨，二十六岁的小水领着五岁的儿子来到家东林子里，小水指着半拉树身上一只黑乎乎的蛣蟟猴对儿子说，那是啥？
儿子答，蛣蟟猴。
小水又指指另一个金黄色的问儿子，这个呢？
儿子奶声奶气地，黄金猴，大你说的最好吃那种，大我要黄金猴——
小水带儿子回走，路过小雨院子门口，小水儿子立刻挣脱大人手扑向一个双目失明的六旬老人，嗲声嗲气叫爷爷，爷爷我有一只黄金猴了，大和书都说蛋白质高营养好，我不吃给你吃吧，吃了你眼就好了。大炮不吱声，慢慢拧开了随身听，一阵优美灿烂旋律乘着白云轻车缓缓飘来——周杰伦烧制的青花瓷：
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
旋律声中，打远处挪来一个人墩子，两只手套两只木板，他是靠两只木板和套在半拉篮球皮上的半截身墩来的。小水儿子最先看见，大你看那——小水看见了肉墩子。肉墩子越墩越近。你找谁，你是谁？小水连问两句。那人不答，一个劲往前墩。村人呼啦围拢来，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
头成一窝草，脸上尽麻点，嘴有点歪眼有点斜，衣裳几辈子没洗样，看年纪五十岁只多不少。你找谁？小水又问。
那人响应似的张张嘴，空空荡荡的嘴连舌头都没有，哪来一丝音声。
八成是哑巴，有人说
接着，那人一下搂住小水腿，张嘴就咬。
小水蝎子蜇了舌头般叫起来，你这人真是，搂就搂呗咋能咬呢，真是！往外挣。
有人说，总不得是小雨吧？小雨跟你玩了十几年，多年不见，不搂你腿搂谁，亲的呗。
小水儿子说，大你不是说，咱家东树林子神么，生人不能进，一挨就倒霉，咱村的就不会，试试不就知道了。
村人一叠声的应，就是哇，我咋没想到呢？我咋没想到呢？
对呀！就是！小水醒悟似的说，很快就见分晓。
众人七手八脚抬着那人走向家东的树林。
树林一派辉煌，燥热的太阳泛着熟透的麦子杆颜色，在众目睽睽中，把一根根金黄斜斜地插进树林，撩拨着地上的万物，漾起一圈一圈光的涟漪；与此同时，那棵最高大粗壮的杨树梢头一只看不清颜色的蛣蟟猴对着头顶上的蓝天高谈阔论……
众人抬着那人渐渐靠近都说有某种神力的树林。此时，周杰伦烧制的青花瓷，仍在借助阳光织出的丝丝缕缕，乐此不疲捎来美丽灿烂光辉：
……
帘外芭蕉惹骤雨
门环惹铜绿
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
在泼墨山水画里
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
……
知了——，不知打哪传来一声蛣蟟猴的叫，就一声。
就这一声，周杰伦的青花瓷慢镜头般碎了，碎成了满树林的灿烂辉煌，继而又灿烂辉煌成一地小花。
树林里静得只能听到晨光穿过树枝的摩擦声，和杨树叶子散漫自由呼吸，还有树与树的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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