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痴 (五)
吴美丽天天往胡六院子跑,完全是被他的歌声和二胡吸引过去的。虽说胡六唱的那些歌曲,她听了不知多少遍,可听得越多越是上瘾,总也听不够。慢慢地,听胡六拉二胡唱歌就成了吴美丽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哪天听不到那沙哑的声音,她就像掉了魂似的,对什么都没兴趣,看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连吃饭都没了味道。
一个人的时候,吴美丽时常在心里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就他那破嗓子,嚎起来像驴叫,有什么好听的?她曾多次暗下决心:不去了坚决不去了!谁要再去谁是小狗……。可到了第二天,一听见胡六那边有动静,她这里顿时兴奋起来,两眼放光,心跳加快,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个时候,哪怕是再重要的事情她也要先放下,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抄起个煎饼一边嚼着,一边朝胡六家疾走。至于头一天自己咬着牙说下的狠话,早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农历六七月,正值雨季。连着几天阴雨连绵,出不了门,下不了地,庄稼人的选择无非是干点零碎活儿,剩下的时间除了抽烟就是躺尸,把觉睡得足足的,等天晴了好有劲干农活儿。
吴建国坐在床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随着有规律的吸咋,烟袋锅里的烟末燃烧着,发出“嗤嗤”的响声。吴建国抽烟的动静有点大,他总是先“吧嗒吧嗒”紧抽几口,到抽最后一口时吸得特别深,浓浓的烟雾从烟袋锅顺着烟袋杆、烟袋嘴,就到了嘴里,紧接着嘴里“咝——”地一声,烟雾全部被吸到肚里。那些烟雾在肚里停留好大一会儿,才从两只鼻孔里徐徐喷出。
大量烟雾刺激着口腔、咽喉、支气管和肺泡,让人产生极大的快感。老吴上过高小,又天天在大队部看报纸,算是村里有点文化的人。他把烟雾在肺里停留的那一阵儿称为“黄金三秒”,他说那是吸烟的人最最享受的时刻,也是吸烟的最高境界。村里那么多上了年纪的,那么多年轻后生,闲着的时候常凑在一起抽着烟吹大牛。这个时候如果吴建国来了,那所有人会立刻闭上嘴巴,瞪着眼等他说话,这倒不是因为他支书的身份,而是他经常去公社开会,知道很多新鲜事,对许多事情也有不同于他人的见解,所以大伙儿都愿意听他啦上两句。
单说这抽烟,老吴对于谁会抽、谁不会抽,谁刚刚上路、谁是“老抽家子”,谁最有发展前途,谁抽起烟来“不带架儿”,心里边清楚得很。对那些抽烟“不带架儿”的小年轻们,他很是不屑,恨铁不成钢:“哼,三岁不成驴,到老是个驴驹子!”
刘兰英坐在门口光亮处,不紧不慢地纳鞋底。下雨天潮湿,每扎一针都要费很大劲儿,刘兰英不时地把针锥往自己头发里挑几下,靠着头发里油脂的润滑,扎起鞋底来能省不少力气。她先用针锥在鞋底上扎出个粗孔,再用细针把麻线穿过去,然后再扎孔再穿麻线,不停地重复着这样两个动作。做布鞋的鞋底都很厚,即便在晴天干燥的时候,也得大小针都用上。不光是刘兰英,别家的女人纳鞋底也都是这样。
每年到了雨季,农村的中年妇女和姑娘们,除了做口吃的,就剩纳鞋底、做鞋垫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点事做着还能解闷。虽说供销社和集市上也卖鞋,但那都是黄球鞋,球鞋隔水,下雨天穿着倒是不错,但晴天再穿就不行了,臭味太大不说,还捂脚、长脚气,而布鞋穿着就很舒坦,还养脚。刘兰英一年要做七八双鞋,闺女吴美丽从来不学针线活儿,根本拿不起针来,她若不趁着闲时候赶紧做出来,一家人就没鞋穿。
吴美丽站在窗前,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双眉紧蹙,两眼发呆,还不时地叹口气,似有满腹惆怅无法排解。风雨声中,她隐约听见胡六的二胡在响,也隐约听见胡六在扯着嗓子唱,可等她支起耳朵仔细听时,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想马上就到胡六那里,可是雨太大,根本就出不了门,把个吴美丽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晚饭过后,天空渐渐暗下来。吴美丽走到门口,抬头看看天,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停顿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抄起家里那把油纸伞,就要冲出去。
刘兰英看上去一直在专心纳着鞋底,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但吴美丽的一举一动她可是全看在眼里。闺女心里想啥,她当娘的比谁都清楚。都这个时辰了还往外跑,叫人怎么能放得下心?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在吴美丽即将冲向雨幕的一瞬间,刘兰英迅速放下手里的活计,忽地一下站起来,用自己身子挡住了门口:“天都黑了,还下着大雨,可不能出去!”说着话,就要从吴美丽手里把油纸伞夺下来。
“俺不——!”吴美丽抓住雨伞不放手,娘俩撑起了架子。按照以往的经验,类似这样的事,娘俩撑到最后,吴美丽一般是输少胜多,多数时候都是刘兰英做出让步,依了闺女。这一次吴美丽同样是态度坚决,夺伞的劲也加大了些,她知道娘的心软,会让着她的。
“嘭、嘭、嘭!”坐在床上的吴建国拿起旱烟袋,往床腿上一阵猛磕,“关上大门,都去睡觉!”声音并不大,却是不怒而威,带着一股寒气。
吴美丽手抖了一下,放开了手里的雨伞,一声不吭地走进自己屋里,反手把门关上。
吴美丽谁都不怕,就怕她爹。甭管什么时候,也甭管什么事,她可能会和娘讨价还价,甚至对着干,但只要听见爹一声咳嗽,她就立刻安静下来,往旁边一躲不敢吱声了。每次爹那一声咳嗽,都让她心里打颤,让她不寒而栗。这时候她头都不敢抬起,更不要说反驳了。
“一个女孩子家,成天疯疯癫癫不着家,成何体统!”吴建国又磕了磕烟袋,气呼呼地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像是对刘兰英,又像是自言自语,说道:“这样下去不行,得想法子!”(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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