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遗憾 - 草稿
“你二爷没了,刚没的”
收到妈妈消息的时候,我刚踏入教室。看着眼前一张张言笑晏晏的可爱孩子,我的脑海不自觉的回想起暑假时候看望他的模样:74岁的老头,行动方便、语言清晰,还搬给我椅子侃侃而谈他的住院经历。而这,至今也不过两个月……
二爷,是个地地道道的西北农村人。我刚出生那会,没见过太爷爷,只知道太奶奶生了八个孩子,老大是我亲爷爷,老二就是我二爷。奶奶常说,她们那个年代的人,是看着毛主席一步步打天下,走到新中国,后面从江主席一直更新到习主席的,可以说,中国的变迁,她们就是历史的见证者。每次回老家,都能听到奶奶时不时的回忆:那时候大家都吃大锅饭,男的早出晚归去地里干活,女的就在家里做饭,虽然缺衣少粮,但大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每次都很热闹。对此我总要纠正她:这制度太落后了,不就是人民公社嘛,后面立马包产到户,改成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然后奶奶就无话可说,因为她知道,我和她是两个时代的人。
我从来没见过大锅饭,但我小时候跟着奶奶生活了几年,对村里的“亲戚”简直不能太熟。那时候,村里和我同龄的有很多小孩,我们经常成群结队跑到山脚下的河里摸鱼、跑到朋友家里玩过家家,有时还专门逮住一个时机钻进山泉的岩石缝隙里,干什么?竟然是用那些珍贵的细微沙粒堆城堡!这样的事情做的多了,便逢人都要被说一顿:皮孩子!快赶紧回家。我心里当然不服气,总要怼回去:还早着哩!当然了,这里的“人”指的就是村里的成年人。
“这是你某个爷,这是你某个太太…”奶奶带着我,硬要把我不顺从的抵抗扼杀掉,每次见到人就立马指给我让我礼貌喊人,我嘴上应承心里埋怨:我的爷咋这么多!全村咋这么多“亲戚”!
6岁的我,游荡在村子里,走两步路就得喊声爷,那时候,真是心累。
下葬的前一天,我和妈妈赶回了老家。西北的冬天,清冷肃穆。黄土、浓烟、摇摇欲坠的裸体枝干,便组成了一副天然的陇东村色图。我试图透过车窗从满平原的苹果裸干里找点红果子痕迹,也终是落了个遗憾。很是巧合,这一路,没有看见人的气息。
快到二爷家门口的时候,夹杂在唢呐悲调里的乡土口音随着冷风扑面而来,下了车,报丧仪式布置也在这一片荒芜的寂寥中显得格外突兀——门口站"门报儿”、“铭旌”、悬挂"楮钱纸" 、立"幡杆" ,人们进进出出,人流涌动,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如英语听力般冲击着我的脑海,一个满脸褶皱的村里老人过来牵我的手问一句:“你是老小家大姑娘吗?”老小是我爸爸。
我回应着,接着又听他说:“我记得你小时候……,现在一下子不像了。”我在对方亲切的眼睛里,企图寻找一丝能够回应的内容,却显得无能为力。是了,佝偻的身影、斑白的两鬓以及拿起东西吃力的形象已经无法使我联想到小时候那个一次性能挑两桶水的健壮某爷了,我忘记称呼了,这是十几年的记忆窘迫,是对童年痕迹的抹杀,只是很庆幸,他记得我。
我7岁时,那群放飞自我的孩子们都出去上学了,去县城、市区,又或者去了省外,尽管我偶尔寒暑假回老家,却也仅仅是待在奶奶家,不出门见人。这次丧事,倒是集合了许多从各地匆忙飞奔回来的游子,那些小时候一起玩的、没太玩的、熟悉的、偶尔联系的人全都见了个遍,只不过有时嘴里嚼出的英文名,听着着实有点费劲,都长大了,我只能想。
听见有人往里叫,我和妈妈迅速换上亲戚接过来的白色孝服,迎着唢呐的声音踏进门槛。印入眼帘的是灵位场地,台上置办一个牌位,上面被阴阳写着“不孝子某某某”,再往下是祭品,牛羊头上别着鲜艳的红花,还有被装饰成各种形状的水果,妈妈拉着我跪在麦草包上时,我才注意到灵台两边坐了人,是二爷的直系儿女,只见她们就着蜡烛点香,不多不少刚好三根,我和妈妈接过来上香、烧纸、磕头一气呵成,转身离开时隐约听见抽泣声,我不用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实罢了,此时的我竟无比通透,可当拐角处的奶奶身影突然被我捕捉到,我是否会比她们更加想不通?
上完香,妈妈就投身到做饭的队伍里,正好是专门为村里来宾做菜席,我不知道去哪,就先找爷爷,眼前的帐篷下面乌泱泱都是人,他们的穿着如此相似:黑色短袄和裤子。两两三聚在一起聊着天,讨论的是谁家孩子在哪安家?谁家姑娘在哪上学?其中就有爷爷,我安静听着对话,接过时不时对我的打听,不由暗想,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一如既往的关心着别人,然后安然的守着年过半百的褶皱日复一日看同一座山,同一个日出日落。
第二天是埋葬的日期,村里前一天必须请“老外家”和“小外家”,也就是二爷舅舅一面的人。我被要求跪到了二爷的灵柩旁,灵柩跟前放着“哀杖”,也叫做“哭丧棒”,是将竹竿砍成一节节,然后再用白纸包裹,剪出条穗即可。
“这个哀杖,只能自己拿自己的,千万不要随便给别人接”爸爸进来提醒我道。
我问他为什么?
“这样才能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我又记住了一点。
没过一会,孝子要出门,原来是迎“纸货”,我们这里把给死者烧的纸品统称“纸货”,长长的白色队伍沿着坡道一直往下,在阴阳的一系列指挥下,我们跪成一排排,再接过纸货,才算迎成功,我手里拿着纸品衣柜,方便死者在极乐世界存放衣服。回到院里,紧跟着献祭品,迎“老外家”“小外家”,出出进进,跪跪停停,在唢呐的一声一声里,丧事的流程才算是给脑海留下浅显的印象。
“外家”一到,磕头拜灵,灵位两侧,磕头谢客,一整个“礼”完成闭环。紧接着是吃席,我无事可干,便继续跪在灵柩更前,灵柩前面有张白纸,是阴阳写的大“祭”,此说法《礼记》中就有记载“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按照礼法,祭就表示对死者最大的尊重。灵柩上有图案,都是关乎“孝”的,诸如“鹿乳奉亲”、“百里负米”。
到了夜间,还有一礼,孝子拿着哀杖听从阴阳的指挥,在灵台前转圈、跪拜,完成送灵仪式,第二天才能正式出殡。我又闲得无事跑到门口,墙上贴着一张张感谢礼,是人情的礼钱报告,谁谁谁上了多少钱,在上面都可以看的一清二楚。
我问爸爸:“这个钱数是根据什么来上的?”
爸爸告诉我:“远亲近邻,钱数都不同。还有一点就是不管上多少钱,最终都是要还回去的,这就是人情往来。”
我当然明白了,人情往来才能门庭若市,否则要是没人来,这丧事也不能顺利开展下去。
赶着第二天的晌午,我得回去工作,所以下葬环节我都是在焦急中度过的。抬着灵柩,将其入坑,然后孝子和外家们轮流填土,一轮接一轮,阴阳的声音持续不断,手里的活也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事毕,将迎来的“纸货”伴着哀杖和银票一起烧掉,烧去的浓烟飘入了泥土缝隙,在另一个世界造了一个完好的家。
我想起回老家的路上,朋友发来信息问我周末安排,我说明了后,她回了一条:恭喜你进入人生第二个分水岭。
我突然顿住,我问我妈:这样的事情以后是不是越来越多?
我妈告诉我说,这只是个开始。
对啊,我有那么多爷爷辈的亲戚。
我赶紧转头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爷爷奶奶,只见他们拄着拐杖,看着浓烟升天,好似在夏日那个平凡的黄昏,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抽着烟,看夕阳一点点落在青山背面……
来不及告别,急着坐车回家,巧合的是,停下的一辆辆的小汽车,都在准备将偶尔热闹的乡村氛围彻底甩落。
然后,寂静、荒凉、老人,在这个普通的下午,又开始了正常生活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