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3
这三天过得真充实,真有味,真漂亮,这才是真正的蜜月。他们住在靠码头的布洛涅旅馆。白天,他们待在房里,闭上窗板,关上门,地上的鲜花和冰镇的果子露,一清早就有人送来。到了傍晚,他们又坐上一条门窗紧闭、帘幕遮严的小艇,到一个小岛上去吃晚餐。这时,造船厂外,听得见捻缝工人用木槌敲打船身的响声。熬柏油的黑烟从树木间升起,看得见河上有大块的油渍,在太阳的紫红光线下,不匀称地浮荡,好像佛罗伦萨的古铜勋章一样。他们穿过停泊的船只,船上的长缆索斜斜地,轻轻地擦着他们小艇的上部。城市的喧嚣,大车的滚动,人声的嘈杂,甲板上的犬吠,不知不觉地就越离越远了。她解开了帽带,他们走上了他们的小岛。他们坐在一家小酒馆低低的餐厅里,酒馆门口挂着黑色的渔网。他们吃油炸胡瓜鱼和奶油樱桃。他们躺在草地上;他们在偏僻的白杨树下互相拥抱;他们恨不得变成两个鲁滨逊,就在这个小地方,天长地久地住下去;他们心醉神迷,觉得这里就是人间乐园。他们并不是头一次看到树木、青天、芳草,也不是头一次听到流水潺潺,微风吹动树叶,但是他们的确从来没有这样欣赏过良辰美景,仿佛大自然以前并不存在,只是在他们的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大自然才开始显得美丽似的。
到了夜里,他们才动身回去。小艇沿着小岛走着。他们两个人待在船里,藏在阴影下,并不说话。方桨一划,铁桨架就嘎吱响;仿佛在一片静寂中打着拍子,而船尾的舵拖在水中,不断地发出轻轻的喋喋声。有一回,月亮出来了,于是他们不得不冒充风雅,夸夸其谈,说什么月色忧郁,充满了诗意,她甚至唱起歌来:记得那夜划船时……她柔和的歌声消失在水波上,拖音给阵风吹散,莱昂听来,好像翅膀在他身边扑扑地响。她坐在他对面,背靠着小艇的板壁,月光从开着窗板的一个窗口照了进来。她穿一件黑色袍子,下边的褶幅摊开像一个折扇面,使她显得更瘦、更高。她仰着头,合着双手,两眼朝天。有时,她整个人都给柳树的阴影遮住了,然后,突然一下,她又在月光中冒了出来,如梦似幻。莱昂坐在地上,一伸手在她身边捡到了一条深红色的丝带。船夫仔细看了一眼才说:“啊!这好像是前一天坐船的那一伙人的。他们真是热闹,有男有女,带了蛋糕、香槟酒,还有短号,真是无奇不有!特别是一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先生,留了小胡子,最逗人乐!他们总对他说:‘来吧,讲点什么吧……阿多夫……多多夫……’我想是这个名字。”她发抖了。“你不舒服?”莱昂坐到她身边来说。
哦!没什么。恐怕是夜晚太凉了。”“……看来,他不愁没有女人喜欢他。”老船夫又轻轻地说了一句,想讨好外地人。然后,他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又划起桨来。可是最后总得分手!离别真是难分难舍。她要他把信寄给罗勒嫂子转交;她无微不至地再三叮嘱他要用双重信封。她对于私通这一套如此精明,使他不得不甘拜下风。“这样,你可以对我说没有问题了吧?”她最后一次吻他的时候说。“当然没有!”他一个人回家,在街上寻思着:她为什么这样关心委托书啊?
4
不久,莱昂在他的伙伴们面前摆出了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不屑与他们为伍,甚至连公事也不放在心上了。他等她的信;信一来就读了又读。他给她写回信。他全心全意,尽心尽力去回忆她的形象。思念之情不但没有因为分离而减弱,他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想再见到她,结果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他悄悄地离开了事务所。等他到了山坡高头,看见山谷里教堂的钟楼,还有白铁皮做的风信旗在随风旋转,心里觉得高兴,就像百万富翁荣归故里一样得意洋洋,感慨系之。他围着她的房子转。厨房里有盏灯亮着。他等着看她的影子出现在窗帘后,但是没有出现。勒方苏瓦大娘一看见他,就大叫大嚷,说他“高了,瘦了”,而阿特米斯却恰恰相反,说他“胖了,黑了”。他像以前一样,还在小餐室吃晚餐,但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税务员做伴,因为比内等燕子号班车也等累了,已经提前一个小时用膳,并且定了就不再改,准五点钟开晚餐,不过一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说老马破车又迟到了。莱昂到底下了决心;他去敲了医生的门。夫人在卧室里,要一刻钟后才下来。医生见到他似乎很高兴;但他整个晚上都在家里,第二天也不出门。
一直等到第二天夜里很晚的时候,莱昂才有机会单独和她在花园后头见面——也是在小街上,和另一个情夫一样!天在打雷下雨,他们打着伞,在电光下谈话。分手真叫她受不了。“这还不如死好!”艾玛说。她一边哭,一边缠在他怀里。“再见!……再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们分了手又转回来互相拥抱;就在这时她答应他,不管怎样也要想个长远之计,可以自由见面,起码一个星期要见一次。艾玛相信会有办法。而且她满怀希望。她不久就会有钱了。因此。她买了两幅有宽条纹的黄色窗帘,勒合先生早就向她吹嘘:货色价廉物美。她梦想买一条地毯,勒合说:“这并不像喝光海水那么难。”他很有礼貌地保证送货上门。她再也少不了他的帮忙。一天她要人找他二十回,他立刻丢下手头的事,甚至不发一句牢骚。大家更不明白的是,罗勒嫂子为什么每天来她家吃午餐,此外还要专程探望。就是在这个时期,也就是说,在初冬季节,她对音乐似乎热爱得入了迷。一天晚上,夏尔听她弹琴,同一支曲子,她一连弹了四遍,越弹越生气,夏尔却听不出来,反而喊道:“好极了!……非常好!……为什么不弹了?弹下去吧!”“不行!弹得太糟!我的手指都迟钝了。”第二天,他求她再弹一点什么。
“好吧,只要你喜欢听!”于是夏尔也承认她有点失误。她弹错了乐谱,乱弹一气,后来干脆停下。“啊!我算完了!恐怕该去上钢琴课,不过……”她咬咬嘴唇,又接下去说:“上一课要二十法郎,太贵了!”“是,的确……有点贵……”夏尔傻里傻气地哧哧笑着说。“不过,我看,不一定要花那么多钱,因为有些不出名的钢琴老师,往往比出名的音乐家还强呢。”“你找找看。”艾玛说道。第二天,他回家时,用自作聪明的神气瞧着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你有时候也真死心眼!我今天到巴弗谢尔去了。好,列雅尔太太告诉我,她的三位小姐都在慈悲修道院,学一次钢琴只要五十个苏,还是一个出名的女教师呢!”她耸耸肩膀,从此不再弹琴了。但是她走过钢琴旁边的时候,只要夏尔也在那里,她就叹口气说:“唉!我可怜的钢琴!”有人来看她,她总会告诉你,为了重要的原因,她已经放弃音乐,不再弹琴了。于是人家就同情她。真是可惜!她有这样好的素质!人家甚至还会对包法利说情。人家会使他觉得惭愧,尤其是药剂师:
“你这就不对了!一个人有天分决不该荒废呀!再说,你想想看,我的好朋友,让你太太学琴,不是省了以后孩子学音乐的教育费吗?我呢,我主张母亲亲自教育子女。这是卢棱的想法,现在也许还太新了一点,不过我敢担保,总有一天会占上风的,就像母亲喂奶和种牛痘一样,现在不也没人反对了吗?”于是夏尔又再一次提起学钢琴的问题。艾玛却尖酸地说反话:还不如把琴卖掉呢!这架可怜的钢琴,使她心满意足地出过多少风头啊!要把琴卖掉,那不是要包法利夫人亲手割掉身上一块肉吗!“要是你想学的话……”他说,“偶尔去上一课,到底也不会叫我们倾家荡产啊!”“不过钢琴课一上,”她反驳说,“绝不能中断,否则就是白学了。”她就是这样工于心计,设下圈套,让她丈夫自投罗网,答应她一个星期进一次城,去会她的情人。但是一个月后,人家居然认为,她的钢琴弹得大有进步呢!
5
星期四到了。她起床后,悄悄穿好衣服,免得吵醒夏尔,怕他劝她不要这么早起来。然后她在房里走来走去;站在窗前,望着广场。曙光在菜场的柱子之间流通,药房的窗板还没有打开,在朦胧的晓色中,隐约可以看出招牌上的大写字母。等到座钟的针指到七点一刻,她就到金狮旅店去,阿特米斯打着哈欠来给她开门。女佣为夫人把埋在灰烬里的木炭剔出来。艾玛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她不时走出去看看。伊韦尔在不慌不忙地套车,一面听勒方苏瓦大娘吩咐。老板娘戴着棉布睡帽,把头从卖票的小窗口伸了出来,不厌其烦地交代解释,要是别人早听得不耐烦了。艾玛的靴后跟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走得咯咯响。伊韦尔喝了羹汤,披上粗毛大衣,点起烟斗,拿起马鞭,悠闲地坐到马车夫的位子上。燕子号开车时跑小步,前四分之三古里,总是走走停停,好让旅客上车;有些旅客站在大路边上,自家院子的栅栏门前,等候车来。有时旅客头一天订了座,反而要车等人;有人甚至还在床上睡大觉。伊韦尔又叫又喊又骂,还不得不离开车座,去打鼓似的敲门。冷风吹进了车窗的裂缝。
然而,四条长凳渐渐都坐满了人,马车也滚滚前进了,一行苹果树,一棵一棵地往后倒退;大路两边有两条长沟,里面都是黄泥浆水,远远望去,路离天边越近,就越窄了。艾玛在大路上来来去去,把路都走熟了;她知道走过了牧场,有一根标杆,然后是一棵榆树,一个仓库,或者是一个养路工人的工棚;有时,她甚至闭上眼睛,期望张开眼时能看到意外的东西。但是眼睛一睁开,她总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走。最后,马车离砖砌的房屋越来越近了,车轮也在土路上响了起来,燕子号穿过了路两边的花园,看得见栅栏围着的雕像。搭着葡萄架的土台,剪齐了的紫杉,还有秋千。然后,再一眨眼,城市就在望了。
城市由高而低,好像一个圆形剧场,笼罩在朦胧的雾色中,过了桥后,城区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乱。再过去又是单调起伏的旷野,越远越高,最后和遥远的灰色天边,模模糊糊地连成一片了。这样从高处望过去,整个景色好像一幅动也不动的图画;抛锚停泊的航船成堆地挤在一个角落里;河道弯弯曲曲,流过青翠的小山脚下,椭圆形的小岛似乎是些在水面上定居的黑色大鱼。工厂的烟囱喷出一大团、一大团褐色的浓烟,正如没有根的羽毛,随风飘散。听得见炼铁厂的轰隆声,还有直立在雾中的教堂钟楼发出的叮当声。马路两旁的树木脱了叶子,夹杂在房屋丛中,看起来像紫色的荆棘,屋顶上的雨水还没有干,随着房屋的高低起伏,反射出参差不齐的亮光。有时,一阵强风吹来,把浮云吹到圣·卡特琳岭的悬崖峭壁之前,仿佛空气凝成了波浪,一声不响地触上了暗礁,立刻泡沫四溅。烟消云散了。
对她说来,人成了堆的地方,会放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生活气息,充满她的心头,仿佛住在这里的十二万人,心一跳动,就会使她感到热情洋溢的热气。她的爱情也随着空间而扩大了,把一片热热闹闹、模模糊糊、越来越高的喧哗声也吸收进去。然后,她又把这一片热闹倒了出来,倒在广场上,林荫道上,街头巷尾,而这座诺曼底的古城,呈现在她眼前,好像成了无边无际的京城,仿佛她正在走进巴比伦古国似的。她把双手靠着车窗,吸着窗外的微风;三匹马快步跑,跑得泥浆里的石头嘎吱响,马车左右摇晃,伊韦尔老远就叫路上的小货车让路,在吉约姆森林别墅过了夜的阔老板,坐着家庭自备的小马车,安安逸逸地跑下坡去。班车在栅栏前停住了;艾玛解开了木底皮鞋的扣子,换了手套,披好肩巾,不等燕子号往前再走二十步,就下了车。这时,全城才算醒了,有些伙计戴着希腊小帽,在擦铺面的橱窗,有些妇女腰间挎着篮子,隔一会儿就在街角吆喝一声。艾玛眼朝下,挨着墙走,高兴得在黑面纱下微笑。
她怕人看见,平时不走最近的路,她钻进阴暗的小街小巷,满身是汗,走向国民街街口,走到喷水池边。这是剧院林立、布满了咖啡馆、妓女出没的地区。她常碰到拉着布景的大车,晃晃荡荡地走过。有些系着围裙的伙计,把沙子撒在绿色小树丛之间的石板路上。闻得到苦艾酒、雪茄烟和牡蛎的气味。她转过一条街,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鬈发露在帽子下面的人是他。莱昂还在人行道上走。她跟住他一直走到旅馆;他上了楼,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多么热烈的拥抱!
接吻之后,千言万语涌出嘴来。他们倾吐了一星期的相思挂念,等信的焦急不安;但是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他们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心醉神迷地笑着,亲亲热热地喊着。床是一张桃花心木的船形大床。红绸帐子从天花板上挂了下来,快到床头方才束紧,张开了一个喇叭口罩着床头板——紫红色衬托着她棕色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她不好意思,两条裸露的胳膊靠拢,两只手遮住脸。世上没有比这更美的了。房间温暖如春,有隔音的地毯,装饰显得轻佻,光线非常柔和,似乎是情人幽会的好地方。壁炉栏杆上的箭头,圆铜花饰和大铜球,只要阳光一照进来,都会闪闪发亮。壁炉上两个烛台之间,放着两个玫瑰色的大螺壳,俯身倾耳一听,还可以听到海浪的澎湃声。
他们多么爱这个寻欢作乐的温室,虽然它的光辉有点褪色了!他们总发现家具原封不动地摆在老地方,有时,她上个星期四忘记带走的头发夹子,也会放在座钟脚下。他们在壁炉旁,在一张镶嵌着贝壳的独脚红木小圆桌上吃午餐。艾玛把肉切好,一片一片放在他盘子里,一面卖弄风情;当香槟洒倒满了轻巧的玻璃杯,泡沫溢了出来,溅在她的戒指上时,她就浪荡地高声大笑。他们完全沉醉在你欢我爱之中,竟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安乐乡,以为可以恩爱到死,做一对长生不老的情侣。他们说,这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安乐椅”,她甚至把莱昂送她的花哨礼物叫作“艾玛的拖鞋”。那是一双粉红色的缎子鞋,有天鹅绒毛镶边。当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时,她的腿短了一点,悬在半空中,小巧玲珑的拖鞋没有后跟,就只套在她赤脚的趾头上。
他是头一次尝到女性的难以言传的娇媚之美。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温存体贴的语言,见过这种引人入胜的装束,这种白鸽酣睡的娇态。她的心灵深不可测,她的花边裙子难以看透,都令人倾倒。再说,难道她不是一朵“倾城的名花”,一个有夫之妇!总而言之,不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情妇吗!由于她的脾气变化无常,有时神秘,有时高兴,有时喋喋不休,有时默默无语,有时生气,有时随和,无论怎样,她都会引起他的无穷欲望,唤醒他的本能或者记忆。她就是所有小说中的情人,所有剧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诗集中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头看到了“土耳其入浴宫女”的琥珀色皮肤;她有封建城堡女主人的细长腰身;她也像西班牙名画中“脸色苍白的女人”,但是说来说去,她总是个天使!他常常盯着她看,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出了窍,化为一层波浪,顺着她头脑的轮廓往下流,被吸进了她白净的胸脯。
有时他坐在地上,面对着她,两条胳膊放在她膝头,仰起脸来,笑眯眯地端详。她也弯下身子,仿佛心醉神迷得透不出气来,悄悄对他说道:“啊!不要动!不要说话!瞧着我吧!你眼睛里流出来的脉脉温情,使我说不出的舒服!”她叫他作“孩子”:“孩子,你爱我吗?”她还没有听见他的回答,他的嘴唇已经捷足先登,封住了她的口。座钟上有一个爱神的小铜像,他撒娇似的弯着两条胳膊,举起一个镀金的花环。他们一看就笑,笑了好几回,但等到他们要分别的时候,就笑也笑不出了。他们一动不动,面面相觑,翻来覆去地说:“下星期四再见!……下星期四再见!……”突然一下,她用双手搂往他的头,迅速地吻了他的前额,喊了一声“再见!”就冲下楼梯了。她走到剧院街,去一家理发店整理鬓发。天黑了,店铺里都点起了煤气灯。她听见剧院的铃响,叫演员准备上演;她看见对面走过一些脸色白皙的男子,一些服装褪了色的女人,都从后台的旁门走了进去。理发店的房子又低又小,倒很暖和,在油头粉脸和假发中间,火炉烧得噼噼啪啪地响。烙铁的气味,梳头的那一双油手,不久就使她昏昏沉沉,披着梳头罩衫!朦胧睡了一会。小伙计给她理发时,老问她要不要化装舞会的门票。
最后,她走了出来!她又走上大街小巷,来到红十字旅馆前上车;她把早上藏在长凳底下的木底皮鞋取了出来,穿在脚上,和等得不耐烦的旅客挤在一起。有些旅客到山坡下就下了车。车里只留下她一个人。车一转变,就看得见城里的灯光越来越多,仿佛一片朦胧的闪烁星光,笼罩着参差不齐的房屋。艾玛跪在软垫子上,迷离的眼光失落在茫茫的夜色中。她呜咽了,叫着莱昂的名字,说了几句温柔的情话,送了几个飞吻,但都随风消逝了。山坡上有一个可怜的流浪汉,拄着一根木棍,在马车之间走来走去。一堆破布披在他的肩头,一顶头通底落的狸皮帽,像脱了底的圆面盆似的,遮住了他的脸,但是只要他一脱帽,就看不见他的眼皮,只见两个血红的眼眶。脸上的肉松得像红色的破布;脓液一直流到鼻子边上,凝成了绿色的脓疮,黑色的鼻孔呼吸起来也像抽筋似的。要对人说话,他总是仰起头来傻笑;那时他淡蓝色的眼珠,连续不断地朝太阳穴方向转动,一直转得碰到疮疤为止。他上坡跟着马车跑,口里唱着一支小调:
天气热得小姑娘做梦也在想情郎。接着就歌唱小鸟、太阳、树荫。有时,他突然一下,光着头出现在艾玛背后。她吓得叫起来,忙往后退。伊韦尔拿他开心,要他去圣·罗曼赶集时当众出丑,或者笑着问他的相好怎么样了。往往马车在走,车窗忽然夹住了他的帽子,他就用一只胳膊抓住脚凳,让车轮溅得他满身是泥。他的叫声开始微弱,像婴儿哭,却越来越尖了。叫声拖得很长,夜里听来,仿佛是无名的痛苦发出模糊的哀鸣;在铃铛声中,加上风吹树动,空车轰响,叫声显得遥远,使艾玛心烦意乱。这些声响沉入了她灵魂的深处,就像一阵旋风卷入了深渊,把她带进了无边无际的忧伤世界。不过伊韦尔发现马车失去了平衡,就挥动长鞭,拚命打瞎子。鞭梢抽到他的烂疮,他倒在泥浆里,痛得号叫。燕子号的乘客到底睡着了[插图],有的张嘴,有的低头,靠住旁边人的肩膀,或是抓住皮带,随着马车颠簸,摇来晃去;车灯也在外面摇摆,照着辕马的屁股,又透过褐色布帘,把血红色的影子撒在沉睡的旅客身上。艾玛沉醉在凄凉中,直打寒噤,觉得脚越来越冷,好像进了地狱。
夏尔在家里等她回来;碰到星期四,燕子号老是误点。夫人总算到家了!她勉强亲了一下小女儿。晚餐还没做好,那没关系!她也不怪厨娘。现在似乎一切都随女佣的便。往往丈夫觉得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没什么。”艾玛说。“不过,”他反问道,“你今天晚上怎么不对头呀?”“哪里?没什么!没什么!”有些日子,她甚至一到家就上楼去卧室;朱斯坦在楼上,他不声不响地转来转去,小心在意地服侍她,比起头等的女佣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把火柴、烛台和一本书摆好,拿出她的睡衣,摊开她的被子。“好了,”她说,“行了,你走吧!”因为他还站在那里,两手垂下,两眼睁开,仿佛给突如其来的如梦似幻的千丝万缕缠住了似的。第二天的日子真难熬,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以忍受,因为艾玛迫不及待地要重温她的幸福——她的贪恋,加上如漆似胶的回忆,就像干柴烈火一样燃烧起来。等到了第七天,一见莱昂,自然变成热情奔放的拥抱了。他的热情却掩盖在无限的惊异之下,不尽的感激之中。艾玛全神贯注,却又有分寸地享受这种爱情,她利用温存体贴的千姿百态,想把感情维持得天长地久,但想到有朝一日,爱情会烟消云散,就难免不寒而栗了。
她往往脉脉含情,用忧郁的声音对他说:“唉!你呀!你会离开我的!……你总要结婚的!……你和别的男人一样。”他问道:“哪些男人?”“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她答道。然后,她又故作伤感地把他推开,加一句:“你们都没有良心!”一天,他们有点哲学意味地谈到人世希望的破灭,她要试试他是不是妒忌,或者也许是为了需要倾吐衷情,她随便对他谈起,在他之前,她还爱过一个男人。“自然不像爱你这样!”她连忙说,并且用她女儿的头做保证,“没有发生什么关系。”年轻人信以为真,但还是不免要问问:“他”是干什么的?“我的朋友,他是一个船长。”这就可以避免他再追问下去,同时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因为一个经风历险、受人敬仰的船长居然拜倒在她裙下,这不说明了她多么有魅力吗?于是实习生自惭形秽了。他也羡慕肩章、勋章、头衔。她当然喜欢这一套:看她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其实,艾玛还有一大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想法没有说出口来,比如说,她来卢昂,想坐一辆自备的蓝色的马车,驾一匹英吉利骏马,还要有一个穿翻口长筒靴的马夫。是朱斯坦引起她这个想法的,他要求做她的侍仆;没有自备马车虽然不会减少她每次去幽会的乐趣,但却肯定会增加她回家的痛苦。他们时常在一起谈到巴黎,她最后总是自怨自艾地说:“啊!要是我们住在那里,该多么好!”“难道我们现在不幸福吗?”年轻人温情脉脉地反问她,一边用手摸她的鬈发。“对,我们幸福,”她说,“我都幸福得要发疯了。吻吻我吧!”她对丈夫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好,她为他做“阿月浑子”奶酪,晚餐后给他弹华尔兹舞曲。他觉得自己是世上运气最好的人,艾玛也过得无忧无虑,但是一天晚上,突然间,他问道:“是不是朗珀蕾小姐给你上钢琴课?”“是的。”“我下午碰到她,”夏尔接着说,“在列亚尔太太家。我对她说起你来,她却说不认识你。”这好像是雷轰头顶。不过,她还是若无其事地答道:“啊!恐怕是她忘了我的名字!”“也许在卢昂,”医生说,“不止一个朗珀蕾小姐教钢琴吧?”“这也可能。”
然后,她赶紧说:“不过我有她的收据。等等!我找来给你看。”于是她走到书桌前,搜遍了所有的抽屉,翻乱了所有的文件,结果还是头昏胀涨,没有找到,夏尔尽力劝她不必劳神,为这些无所谓的收据伤脑筋。“嗯!我会找到的。”她说。的确,到了下星期五,夏尔在不见阳光的衣帽间换皮靴的时候,在皮子和袜子之间摸到了一张纸条,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兹收到三个月学杂费六十五法郎整,此据。音乐教师费莉西·朗珀蕾“这鬼收条怎么钻到我靴子里来了?”“那恐怕是,”她答道,“装发票的旧纸盒里掉出去的,盒子不是放在木板边上吗!”从这时起,她的生活成了用谎话纺织起来的艺术品,她把她的爱情掩藏在面纱的包装之下。说谎成了一种需要,一种嗜好,一种乐趣。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她说昨天上街她靠右走,你就得相信其实她是靠左走的。
一天早上,像平常一样,她穿得相当单薄,动身到卢昂去了,不料忽然下起雪来;夏尔正在窗口看天气,一眼看见布尼贤神甫坐着杜瓦施市长的马车,要去卢昂。于是他跑下楼,拿了一条厚围巾交给神甫,拜托他一到红十字旅馆,就转交给他太太。神甫一到就问旅馆老板娘:荣镇的医生夫人住哪间房子。老板娘说:她很少光顾。因此,到了晚上,神甫在燕子号班车上碰到包法利夫人时,就说起这件为难的事,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因为他接着就谈起一位在大教堂的传道师来,说他口若悬河,阔太太都听得不肯走。没有关系,他并没有寻根问底,但谁知道别人会怎样说呢。于是她想,以后还是每次在红十字旅馆下车更稳当,镇上的正派人上下楼看见她,就不会起疑心了。不料有一天,勒合先生碰到她挽着莱昂的胳膊,从布洛涅旅馆里走出来,她吓坏了,以为他会张扬出去。其实,他哪里会那样傻!不过,三天之后,他走进了她的房间,关上房门,说道:“我等钱用。”她说她拿不出钱来。于是勒合唉声叹气,说他帮过她多少忙。
的确,夏尔签过字的两张借据,直到目前,艾玛只付了一张,至少第二张呢,商人在她请求之下,答应换成两张借条,但是借款的日期却大大提前了。叹气后,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没有付款的账单来,其中有窗帘、地毯、沙发套的料子、几件衣服,还有梳妆打扮的各种用品,加起来总数大约有两千法郎。她低下头,他却接着说:“你没有现钱,但有‘房产’呀。”于是他指出在巴恩镇有一座旧房子,坐落在奥马尔附近,没有多少收益。房子原来是归田庄的,但包法利老爹把小田庄卖了,勒合对这些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知道占地多少公顷,邻居姓甚名谁。“我要是你呀,”他说,“卖掉房子还清债,还有多余的钱好用呢。”她怕不容易找到买主;他说也有可能找得到;她就问他怎样才能卖掉。“你不是有委托书吗?”他答道。这句话有如一阵清风,吹到她的脸上。“把账单留下吧。”艾玛说。“哎!你何必麻烦呢!”勒合答道。下个星期他又来了,并且自我吹嘘,说是大费周折之后,总算找到了一个什么朗格瓦,他早就打那座房子的主意,但不知道打算出什么价钱。“价钱没有关系!”她叫了起来。
正相反,他倒不急,说要等等,试试这个家伙。这笔买卖值得跑一趟,既然她不能去,他主动提出效劳。去和朗格瓦当面打交道。他一回来,就说买主愿出四千法郎。艾玛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心花怒放。“凭良心说,”他又加了一句,“出价不低。”她马上拿到一半现款,当她要还清欠账的时候,商人却说:“说老实话,看到你一下子花完这么一大笔款子,我都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她看着钞票,想到这两千法郎可以用来付多少风流账啊!“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她结结巴巴地说。啊!他装出一个老实人的样子,笑着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为什么不记账呢?难道我不会替你精打细算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拿着两张长纸条,在手指中间转来转去。最后,他打开皮夹子,拿出四张期票放在桌上,每张票面上是一千法郎。“签个字吧,”他说,“钱给你了。”她生气了,叫了起来。“不过,如果我把余额给你,”勒合先生满不在乎地答道,“这不是帮你的忙吗?”于是他拿起笔来,在账单底下写道:“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因为六个月后,你就可以拿到卖房子的欠款,而且我把最后一张期票的日期,写成欠款付清之后。”
艾玛算来算去,有点搞糊涂了,耳边只听见叮叮当当声,仿佛金币撑破了口袋,围着她在地板上滚似的。最后,勒合对她解释:他有一个朋友叫作万萨,在卢昂开银行,可以给这四张期票贴现,扣掉她实际的欠款之后,他会亲自把余额给她送来。但是他送来的不是两千法郎,而只有一千八,因为他的朋友万萨“理所当然”扣下了二百法郎,作为佣金和贴现费。接着,他就顺便要张收条。“你知道……做买卖……有时候……唉!请写日期,写上日期。”艾玛眼前出现了梦想可能实现的前景。不过她还算小心,留下了一千金币,等头三张期到期时,用来付款;但是第四张不凑巧,偏偏在星期四送到家里,夏尔莫名其妙,只好耐心等妻子回来再问清楚。
虽然她没有告诉他期票的事。但那是为了免得他为家事操心呀;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又是亲他,又是哄他,说了一大堆即使赊账也非买不可的东西。“说到底,你也得承认,这样一大堆东西,价钱不算太高呀!”夏尔没有法子想,只好去找永远少不了的勒合帮忙,勒合赌咒发誓,一定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医生给他另外签两张期票,一张是七百法郎,三个月内付款。为了有法子还债,夏尔给他母亲写了一封动情的家信。母亲没有回信,亲自来了。艾玛问夏尔有没有挤出点油水。“钱有,”他答道,“不过她要查账。”第二天天一亮,艾玛就跑到勒合先生那里去,求他另外做份假账,不能超过一千法郎,因为她要是拿出四千法郎的账单来,那就得承认她已经还了三分之二的账,这不是要招供卖房子的事吗?而这笔买卖是商人瞒着她家里做成的啊。虽然每件东西都很便宜,包法利奶奶还是嫌开销太大。
“你就不可以少买一条地毯吗?为什么沙发要换新套子呢?在我那个时候,一家只有一张沙发,还是给老人坐的,——至少,在我母亲家里是这样,她可是个正派人呢,告诉你吧。——世界上并不是个个人都有钱!再有钱也经不起流水似的乱花啊!要是像你这样贪舒服,我真要羞死了!而我上了年纪,本来要人照顾……你看!你看,这样喜欢打扮,这样摆阔!怎么!两法郎一尺的绸夹里!……印度纱只要十个苏,甚至八个苏一尺,不是一样管用吗!”艾玛仰卧在长沙发上,尽量压住脾气说:“唉!奶奶,够了!够了!……”奶奶却继续教训她,预言他们到头来怕要进收容所。不过,这都怪包法利。幸而他答应收回委托书……“怎么?”“啊!他起了誓的。”奶奶答道。
艾玛打开窗子,把夏尔叫了来,可怜的男人只得承认是母亲逼他答应收回的。艾玛走了,马上就转回来,神气十足地拿出一张厚纸来给奶奶。“我谢谢你。”奶奶说。她就把委托书丢到火里去。艾玛大笑起来。笑得刺耳,哄动,持久:她的神经病又发作了。“啊!我的天呀!”夏尔喊了起来,“唉!妈!你也不对,一来就跟她吵!……”母亲耸耸肩膀,硬说这是“装疯卖傻”。但夏尔这一次可不听话了,他为妻子辩护,气得奶奶要走。第二天她就走了,走到门口,儿子还想留她,她却答道:“不必了,不必了!你要老婆不要老娘,这是人之常情,天下事都是这样的,不过,这好不了,你等着瞧吧!……好好保养身体……因为我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再来跟她吵了。”夏尔得罪了母亲,也得罪了艾玛,夫妻一面对面,妻子就尽情发泄她的怨恨,骂他背信弃义;他不得不再三恳求,她才答应再接受他的委托,并且由他陪着去吉约曼先生事务所,重新签订一份一模一样的委托书。“这很容易理解,”公证人说,“一个搞科学的人哪能为这些生活琐事操心呢!”夏尔听了这曲意奉承的话,觉得松了一口气,公证人仿佛能点石成金,给他的弱点披上了高尚使命的光辉外衣。
下一个星期四,在他们旅馆的房间里和莱昂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如何心花怒放啊!她又笑又哭,又唱歌又跳舞,又要果汁又要香烟,他觉得她太过分了,但是风流可爱。他不知道她的生命起了什么变化,居然越来越拼命追求生活的享受。她变得容易发脾气,贪吃好东西,越来越放荡;她同他在街上走,头抬得高高的,她说,不用怕人家说三道四。不过,有时她想到万一碰到罗多夫呢,不由得颤抖起来;因为他们虽说一刀两断了,她似乎还不能完全甩开对他的依恋。一天晚上,她没有回荣镇。夏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贝尔特没有妈妈不肯睡觉,呜呜咽咽,哭得胸脯时起时落。朱斯坦到大路上去碰碰运气。奥默先生也为此离开了药房。最后,到了十一点钟,夏尔实在耐不住了,就驾起他的马车,跳上车去,使劲抽打牲口,在早晨两点钟左右,到了红十字旅馆。人不在那里。他想起实习生也许见到过她,但他住在哪里呢?幸而夏尔记得他老板的地址,他跑去了。天朦朦亮。他看出了一家门上有几块牌子;他去敲门。门没有开,回答问话的人又说又骂,咒骂那些深更半夜吵得人睡不着的人。
实习生住的房子既没有门铃,也没有门环,还没有门房。夏尔举起拳头,重重地捶了几下窗板。一个警察走过来了,于是他吓得赶快走开。“我真傻,”他自言自语,“当然是洛尔摩先生留她吃晚餐了。”洛尔摩家已经不再住在卢昂。“她恐怕是留下来照顾杜伯伊太太了吧。唉!杜伯伊太太已经死了两个月了!……那么,她在哪里呢?”他忽然有了主意,他到一家咖啡馆去查当地的《年鉴》,很快找到了朗珀蕾小姐的名字,她住在皮匠街七十四号。他走进街口,就看见艾玛从另外一头走过来了;他与其说是拥抱她,不如说是扑在她身上,并且喊道:“昨天谁留住你呢?”“我不舒服。”“哪里不舒服?……你住在哪里?……这是怎么搞的?……”
她用手摸摸额头,答道:“在朗珀蕾小姐家里。”“当然是她家!我正要去呢。”“啊!不必去了,”艾玛说,“她刚出去。不过,以后,你也不用再担心了。要是我晓得回家晚一点,会把你急成这个样子,你看,我就不方便在外边走动了。”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以后她就可以毫无拘束地离开荣镇了。因此,她就充分利用一切机会。只要她起了念头,想见莱昂,随便找个借口,她就走了,但是,那天他不会在旅馆等她,她就索性找到事务所去了。头几回他们过得很快活,但是不久之后,他就不能再掩饰真相了,只得老实告诉她:老板讨厌有人无事打扰。“算了!去他的吧!”她说。于是他就溜之大吉。她要他穿一身黑衣服,下巴上留一撮尖尖的胡子,看起来好像路易十三的画像。她想看看他住的地方,发现房子太差劲了;说得他满脸通红,她却毫不在乎,反倒劝他买些和她家里一样的窗帘。等到他说价钱太贵时,她就笑着说:“哈!哈!你舍不得你那几块小金币啦!”她每回都要莱昂讲清楚,自从上次幽会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事。她要他写诗,要求他写一首献给她的“情诗”;他才写到第二行就押不了韵,只好从纪念册上抄一首十四行诗,敷衍了事。
这与其说是爱面子,还不如说是要讨她欢喜。她说什么,他从来不争辩;她喜欢什么,他都全盘接受;仿佛她不是他的情妇,而他反倒成了她的情妇似的。她说起话来温情脉脉,吻起他来,叫他销魂失魄。她这套勾魂摄魄的本领是哪里学来的?真是高深莫测,真假难分,差不多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6
莱昂到荣镇来看她,时常在药剂师家吃晚餐,觉得礼尚往来,若不邀请他来卢昂,未免说不过去。“非常乐意!”奥默先生答道,“何况我也应该出去走走,因为老待在这里,身上都要长出老茧来了。我们去看看戏,吃吃馆子,玩个痛快!”“啊!我的好当家人!”奥默太太听说他要去冒一些模糊的危险,心里不免担惊受怕,就温存体贴地小声挽留他。“哎,怎么了?你以为我一年到头在药房里闻药味就不会损害我的健康吗?瞧!这就是娘儿们的德性:她们连科学也嫉妒,甚至反对最合情合理的消遣。别听她的!我一准来。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转到卢昂,同你一起去把铜钱转得哗啦响。”药剂师从前是不肯说这种话的,现在也学时髦了,认为巴黎吃喝玩乐的风气最有派头,也像他的邻居包法利太太一样,非常好奇地向实习生打听首都的风俗习惯,甚至还说说巴黎用语,来炫耀自己……使土佬财主目瞪口呆。例如他把卧房叫作“寝室”,把集市叫作“商场”,不说“好看”而说“漂亮”,不说“时新”而说“摩登”,不用法语而用英语叫“北大街”,不说“我走了”而说“我去了”。
这就样,有一个星期四,艾玛居然在金狮旅馆的厨房里,意外地碰到了奥默先生。他穿了旅行装,那就是说,一件没人见他穿过的旧披风,一只手提着一个小箱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店里暖脚用的皮囊。他没有把他的旅行计划告诉任何人,唯恐他出门会使大家担心似的。一想到要旧地重游,他当然兴高采烈,一路上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然后不等到站,就赶快跳下车去,要找莱昂;实习生怎么也推托不掉,硬给奥默先生拉到诺曼底大咖啡馆去了,他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连帽子也不脱,认为在公共场所不戴帽子太土头土脑了。艾玛等莱昂等了三刻钟。最后,她跑到事务所去,心里胡猜乱想,怪他漠不关心,又恨自己弱,就这样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生了一下午的闷气。他们两个对面地坐在桌子两边,一直坐到两点钟。大厅已经空了,只有火炉的烟筒管做成棕榈树的形状,把圆锥形的金黄枝叶伸向白色的天花板:他们靠着窗子,窗外太阳光里,有一个小喷泉在大理石水池中沙啦沙啦地响;池里有水田芥和石刁柏,当中有三只迟钝的龙虾伸直了身子,碰到了一堆侧身躺着的鹌鹑。
奥默兴高采烈。使他陶醉的与其说是美酒好菜,不如说是富丽堂皇的气氛,但波玛尔的红酒也喝得他心情有点激动,等到酒煎鸡蛋端上来的时候,他就谈起女人伤风败俗的妙论来了。对他诱惑力最大的是“时髦”。他喜欢服装讲究的女人和家具讲究的房子,至于体形,他倒不讨厌大块头。莱昂无可奈何地瞧着挂钟。药剂师还是有吃有喝,有谈有笑。“你在卢昂,”他忽然说,“恐怕缺少知心人吧。其实,你的情人住得并不算远。”对方脸红了。“得了,老实说吧!不要瞒我,你在荣镇……?”年轻人结结巴巴。“在包法利夫人家,你不是看中了……?”“看中了谁?”“女佣!”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但是莱昂太爱面子,没有思前顾后,就一口咬定,说是没这回事,因为他只爱棕色头发的女人。“你说得对,”药剂师说,“她们的性欲更旺盛。”于是他侧着身子,对着他朋友的耳朵谈论,怎样才能看出一个女人的性欲旺不旺。他甚至扯到人种学上去了,说什么德意志女人暖昧,法兰西女人放荡,意大利女人热情。“那黑种女人呢?”实习生问道。“这是艺术家的爱好,”奥默说,“伙计!再来两小杯咖啡!”“我们走吧!”莱昂实在不耐烦了,最后又再说了一遍。“好。”奥默用英文答道。
但是他走以前,还要当着餐厅老板的面,说几句恭维的客套话,年轻人正想离开他,就推托说有事要走。“好!我陪你去!”奥默说。于是他陪着莱昂上了街,一路上大谈他的老婆、他的儿女、他们的前途,还有他的药房,讲到药房以前多么糟糕,他自己如何把它搞得尽善尽美。走到布洛涅旅馆门前,莱昂出其不意地甩掉了他,三步两脚上了楼梯,发现他的情妇正焦躁不安。一提到药剂师的名字,她就火冒三丈,然而他提出了一大堆理由;这也不能怪他;难道她还不了解奥默先生?怎么可能相信他会喜欢和他在一起?但她转过身去;他又把她拉过来,自己跪在地上,用两条胳膊抱住她的腰,作出一副可怜相,又是恳求,又是动情。她却一直站着,两只冒火的大眼睛认真地瞪着他,简直有点吓人。然后,她红润的眼皮下垂,半遮着!朦胧的泪眼,让莱昂吻她的手,那时进来了一个用人,说有人要找先生。“你回来吗?”她问。“当然。”“什么时候?”“马上回来。”“这是个高招吧?”药剂师一见莱昂就说,“我看你恐怕不愿意拜访人,就把你找出来了。我们去布里杜那儿喝一杯开胃酒吧?”莱昂说,老天在上,他得到事务所去了。但是药剂师却拿公文程序开玩笑。
“去他的什么法学家!见鬼去吧!有谁拦住你呀?做个好样儿的!我们去看布里杜;你去看看他的狗。真好玩。”实习生一定不肯去。“我也去事务所。我看报纸等你,或者翻翻法典也行。”艾玛发的脾气,奥默先生的罗嗦,也许午餐吃得太多,使莱昂晕头转向,拿不定主意;药剂师的疲劳轰炸更使他丧魂失魄:“去看布里杜吧!只两步路,就在马帕吕街。”他怕磨缠,人又糊涂,加上一种无以名之、专和自己作对的情绪,居然使他跟着到布里杜那里去了。他们看见他在小院子里,监督三个小伙计气喘吁吁地转动一部机器的大轮子,正在做塞尔兹矿泉水。奥默给他们出主意,他拥抱了布里杜,他们喝开胃洒。莱昂几次三番要走,那一位总是拉住他的胳膊说:“等一下!我就走。我们去《卢昂灯塔》报社看看。我给你介绍托马森。”他好不容易才脱了身,三步两跳跑就到了旅馆。艾玛已经走了。她刚离开,气得要命。她现在简直恨他了。说话不算数,约会没信用,这是一种侮辱。她还要找别的理由,好说服自己离开他;他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气,软弱,庸俗,比女人还温顺,而且吝啬,胆小怕事。
奥默兴高采烈。使他陶醉的与其说是美酒好菜,不如说是富丽堂皇的气氛,但波玛尔的红酒也喝得他心情有点激动,等到酒煎鸡蛋端上来的时候,他就谈起女人伤风败俗的妙论来了。对他诱惑力最大的是“时髦”。他喜欢服装讲究的女人和家具讲究的房子,至于体形,他倒不讨厌大块头。莱昂无可奈何地瞧着挂钟。药剂师还是有吃有喝,有谈有笑。“你在卢昂,”他忽然说,“恐怕缺少知心人吧。其实,你的情人住得并不算远。”对方脸红了。“得了,老实说吧!不要瞒我,你在荣镇……?”年轻人结结巴巴。“在包法利夫人家,你不是看中了……?”“看中了谁?”“女佣!”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但是莱昂太爱面子,没有思前顾后,就一口咬定,说是没这回事,因为他只爱棕色头发的女人。“你说得对,”药剂师说,“她们的性欲更旺盛。”于是他侧着身子,对着他朋友的耳朵谈论,怎样才能看出一个女人的性欲旺不旺。他甚至扯到人种学上去了,说什么德意志女人暖昧,法兰西女人放荡,意大利女人热情。“那黑种女人呢?”实习生问道。“这是艺术家的爱好,”奥默说,“伙计!再来两小杯咖啡!”“我们走吧!”莱昂实在不耐烦了,最后又再说了一遍。“好。”奥默用英文答道。
但是他走以前,还要当着餐厅老板的面,说几句恭维的客套话,年轻人正想离开他,就推托说有事要走。“好!我陪你去!”奥默说。于是他陪着莱昂上了街,一路上大谈他的老婆、他的儿女、他们的前途,还有他的药房,讲到药房以前多么糟糕,他自己如何把它搞得尽善尽美。走到布洛涅旅馆门前,莱昂出其不意地甩掉了他,三步两脚上了楼梯,发现他的情妇正焦躁不安。一提到药剂师的名字,她就火冒三丈,然而他提出了一大堆理由;这也不能怪他;难道她还不了解奥默先生?怎么可能相信他会喜欢和他在一起?但她转过身去;他又把她拉过来,自己跪在地上,用两条胳膊抱住她的腰,作出一副可怜相,又是恳求,又是动情。她却一直站着,两只冒火的大眼睛认真地瞪着他,简直有点吓人。然后,她红润的眼皮下垂,半遮着!朦胧的泪眼,让莱昂吻她的手,那时进来了一个用人,说有人要找先生。“你回来吗?”她问。“当然。”“什么时候?”“马上回来。”“这是个高招吧?”药剂师一见莱昂就说,“我看你恐怕不愿意拜访人,就把你找出来了。我们去布里杜那儿喝一杯开胃酒吧?”莱昂说,老天在上,他得到事务所去了。但是药剂师却拿公文程序开玩笑。
“去他的什么法学家!见鬼去吧!有谁拦住你呀?做个好样儿的!我们去看布里杜;你去看看他的狗。真好玩。”实习生一定不肯去。“我也去事务所。我看报纸等你,或者翻翻法典也行。”艾玛发的脾气,奥默先生的罗嗦,也许午餐吃得太多,使莱昂晕头转向,拿不定主意;药剂师的疲劳轰炸更使他丧魂失魄:“去看布里杜吧!只两步路,就在马帕吕街。”他怕磨缠,人又糊涂,加上一种无以名之、专和自己作对的情绪,居然使他跟着到布里杜那里去了。他们看见他在小院子里,监督三个小伙计气喘吁吁地转动一部机器的大轮子,正在做塞尔兹矿泉水。奥默给他们出主意,他拥抱了布里杜,他们喝开胃洒。莱昂几次三番要走,那一位总是拉住他的胳膊说:“等一下!我就走。我们去《卢昂灯塔》报社看看。我给你介绍托马森。”他好不容易才脱了身,三步两跳跑就到了旅馆。艾玛已经走了。她刚离开,气得要命。她现在简直恨他了。说话不算数,约会没信用,这是一种侮辱。她还要找别的理由,好说服自己离开他;他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气,软弱,庸俗,比女人还温顺,而且吝啬,胆小怕事。
等到她心平气的时候,结果她又发现,她恐怕还是冤枉了他,但是诋毁自己心爱的人,总会或多或少地疏远感情的。千万不要碰泥菩萨的金身,只要一碰,金粉就会沾在手上。他们终于到了这个地步,谈起话来,十之八九和爱情毫不相干,艾玛写起信来,说的也是花呀、诗呀、月亮、星星,热情已经退潮,但又心有不甘,无可奈何,只好借助外力,妄想死灰复燃,旧情重温,下一次去卢昂之前,她总是不断地给自己许愿,一定要痛饮幸福的琼浆,但是事后又不得不承认,和以前的幽会没有什么不同。这种失望却并没有使她灰心,只要一有新的希望,她就更加欲火中烧,更加如饥似渴地回到了他的身边。她脱起衣服来毫无羞耻感,一下就把束腰的丝带揪掉,细长的带子像一条花蛇似的嘶嘶响,从她的光屁股上溜下来。她踮着脚丫子走到门边,再看看门是不是关好,然后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她脸色发白,也不说话,神情紧张,一下就倒在他的胸脯上,浑身上下不住地打哆嗦。然而,莱昂看到她额头的冷汗、颤抖的嘴唇、失神的眼珠、拥抱的胳膊,似乎感到一种濒临绝境、预兆不祥、无以名之的力量忽然插身在他们之间,要把他们活活拆开。
他并不敢问她;发现她经验这样丰富,心里不免寻思,她一定是个风月老手,经受过各种痛苦和欢乐的考验。过去使他心醉魂销的风情,现在吓得他有点丧魂失魄了。还有更使他反感的,是他的人格一天比一天消失得更多。他怪艾玛不该这样长久占领他的身心。他甚至想不再对她亲热,但只要听到她的小靴子咯噔一响,他就像酒鬼见到好酒一样,浑身软弱无力了。的确,她对他的关怀也是无微不至,吃得讲究,穿得花哨,眼睛脉脉含情。她从荣镇带了玫瑰花来,放在胸前,一见到他,就把花投到他脸上。她担心他的健康,出主意叫他怎样对人对事;为了进一步占有他的心,她希望老天也许会助她一臂之力,就在颈上挂了一个圣母像章。她像一个贤妻良母一样,打听他的同事。她对他说:“不要去看他们,不要出去,不要管别人,只管我们自己吧,爱我吧!”她甚至想到要监视他的生活,还起念头要人在街上跟踪他。旅馆旁边有的是游手好闲的流浪汉,对这类事当然是不会拒绝的……不过这会有损于她的自尊心。
“唉!管他呢!要是他三心二意,和我又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还在乎?”有一天他们分手了,时间还早,她一个人顺着大马路走回去,一眼看见了她当年住过的修道院的围墙,于是她就在榆树荫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从前这里是多么安静!那些从书中读到的,使她想入非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恋爱心情,是多么令人神往啊!新婚的头几个月,在森林中骑马漫游,同子爵跳华尔兹舞,听拉加迪唱歌剧,一切都历历如在眼前……忽然一下,她觉得莱昂也和这些往事一样遥远了。“不过,我还在爱他呢!”她心里想。那又有什么用!她并不幸福,从来也没有幸福过。这种对生活的不满足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她心灵的寄托,转眼就成了腐朽?……啊!哪里找得到一个刚强的美男子,天生勇敢,既热情洋溢,又温存体贴,既有诗人的内心,又有天使的外表,能使无情的琴弦奏出多情的琴音,能向青天唱出哀怨动人的乐歌?为什么她就碰不到一个这样的男子?啊!不可能!再说,也不值得追求,到头来一切皆空!一切微笑都掩盖着厌烦的哈欠,一切欢乐下面都隐藏着诅咒,兴高采烈会使人腻味,最甜蜜的吻留在嘴唇上的只是永远不得满足的淫欲。
嘶哑的青铜声在空中荡漾,那是修道院的钟敲了四下。才四点钟,她却觉得在长凳上似乎坐了一辈子。一分钟里容得下无限的感情,正如一个小地方容得下一大堆人一样。艾玛生活在自己的感情中,不把金钱放在心上,就像是个公爵夫人。但是有一天,一个鬼鬼祟祟、秃头红脸的人走进了她的家门,说是卢昂的万萨尔先生派来的。他把绿色长外套衣袋上的别针取下,别在袖子上,客客气气地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来。这是一张五百法郎的借据,上面有她的签名,由于她几次拒绝付款,勒合就把账单转给万萨尔了。她打发女佣去找勒合。他不能来。那个陌生人一直站着,东张西望,又粗又黄的眉毛也遮不住他好奇的眼光,他带着莫名其妙的神气问道:“我怎么回万萨尔先生的话呢?”“那么,”艾玛答道,“就说……我手头没有钱……下星期再来吧……请他等几天……好不好?下星期再来。”陌生人没有说什么就走了。但是第二天中午,她收到一张拒付通知书;一看到贴了印花的公文,上面几次三番出现了用粗体字写的“比希执达员哈朗”的名字,她吓得这样厉害,赶快跑去找布店老板。她看见他在店里,正用绳子把一个包裹捆起来。“有什么吩咐吗?”他说。
勒合一边说,一边只管继续打他的包,有一个十三四岁的驼背女孩子做他的帮手,她既当伙计,又当厨子。然后,他拖着木头鞋,踩得铺子里的地板嘎吱响,把包法利夫人带上了楼,领进一个狭窄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松木大书桌,桌上放了几本大账簿,横压着一根上了挂锁的铁杠。靠墙隐约可以看见一只大保险柜,柜上遮了一些印花布的零头,体积很大,里面装的当然不止是票据和现金。事实是勒合先生借贷要收抵押品,因此,包法利夫人的金表链、特利耶老头的金耳环,都装在柜子里。可怜的老头子最后不得不卖掉家私,在坎康普瓦买下了一家存货不多的小杂货店,后来害了重伤风,死在杂货铺的蜡烛当中,脸比蜡烛还黄。勒合坐到大扶手椅的草垫子上,问道:“有什么事呀?”“你看。”于是她拿出通知书来。“唉!我有什么办法?”于是她生气了,说他答应过不转让她的借据;他并不抵赖。“不过我也是刀搁在脖子上,迫不得已呀。”“现在会怎么样?”她又问道。“啊!那倒简单:先是法庭判决,然后扣押……就算‘完了’!”艾玛恨不得要打他一顿。但她忍气吞声地问:有没有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哈!你希望万萨尔大事化小。你不知道这个人,他比阿拉伯人还狠呢!”这就要勒合先生出力了。
“你听我说!直到现在,我对你还算不错吧?”于是他打开一本账簿:“你看!”然后他一页一页从后往前翻:“你看……你看……8月3日,两百法郎……6月17,一百五十……3月23,四十六法郎……而在4月……”他打住了,仿佛害怕说漏了嘴似的。“我还没提你丈夫签的期票,一张七百法郎,一张三百!还有你的零碎账,加上利钱,算也算不清,我都搞糊涂了。你叫我怎么再管下去呢!”她哭了,甚至喊他“我的好勒合先生”。但是他总推说“万萨尔这家伙太坏”。再说,他手头一个钱也没有,现在谁也不还欠账,简直是在他身上剥皮拔毛,像他这样一个开小铺子的可怜人,怎么能放账呢?艾玛不说话了。勒合先生轻轻地咬着鹅毛笔管的羽毛,当然是为了她的沉默而感到不安,因为他又说了:“起码,不管哪一天,如果我有一笔进款……我才能够……”“其实,”她说,“巴恩镇拖欠的款子……”“怎么?……”一听到朗格瓦还没有付清欠账,他显得大为意外。然后,他假情假意地说:“那我们好商量,比如说……?”“唉!一切都可以随你!”于是他闭上眼睛,盘算了一下,写了几个数字,说自已也很困难,事情很棘手,他“老本也赔出去了”,这才开了四张期票,每隔一个月付清二百五十法郎。
“但愿万萨尔接受我的期票!其实,我说话是算数的,就像苹果是圆的一样。”然后,他随随便便挑了几件新到的货给她看,不过在他看来,没有一件够她的格。“我说一件衣料卖七个苏一公尺,保证不掉颜色!他们就相信了!其实,我没有讲真话,你当然明白。”他想这样对她推心置腹,把欺骗别人的事告诉她,就可以要她相信,他对她是另眼看待的。她一走,他又把她叫回来,看一幅三公尺的镂空花边,那是他最近买到的“抢手货”。“多漂亮!”勒合说,“现在用的人多着呢,搭在沙发背上,真够派头。”然后,他比扒手还快,就用蓝纸把花边包好,塞到艾玛手里。“至少,就我所知道的……?”“啊!以后再说吧。”他又加了一句,就转过脚后跟进去了。一到晚上,她就催包法利给他母亲写信,要她把遗产还没有付清的款子尽快给他们寄来。婆婆回信说,遗产没有余款:清算已经结束,他们除了巴恩镇的房产以外,每年还有六百法郎收入,她会按时间给他们汇来。于是包法利夫人只好向两三家病人讨款,不久就老用这个办法,因为她一讨债就灵。她还小心在意地在账单后面加上一句:“请不要向我丈夫提这件事,你知道他多么爱面子……真对不起……请多关照……”有人表示不满,她就把信截住。
为了搞到钱,她还卖她的旧手表、旧帽子、破铜烂铁;她讨价还价,分文必争——她身上流着农民的血液,使她见钱眼开,后来,她进城的时候,还买了一些便宜的旧货,不怕转卖不掉,勒合先生总是会收下的。她收买鸵鸟的羽毛,中国的瓷器,还有大木箱;她向费莉西借钱,向勒方苏瓦大娘借,甚至借到红十字旅馆的老板娘头上,不管什么地方,见人就借。最后,收到了巴恩镇的欠款,她付清了两张期票,另外一千五百法郎又过期了,她又签新期票,就这样一直拖下去。其实,她有时也想算计算计,但是一算就发现事情越出常轨,连她自己也难以相信。于是她又重新算过,可是越算越糊涂,只好丢下不管,甚至想也懒得想了。现在,这个家也搞得一塌糊涂!只看见讨债的商人走出门时满面怒容。有些手绢丢在灶上;小贝尔特居然穿破袜子,这可惹得奥默太太大发牢骚。要是夏尔敢不识相,说上片言只语,艾玛回起嘴来就蛮不讲理,说这一点不能怪她!为什么这样大的脾气?他认为她的老毛病又复发了,于是他反而责备自己太不体贴,不该把她的神经病当作错误,真想跑去吻她,表示歉意。“啊!不行,”他心里又想,“我会惹得她讨厌的!”于是就不敢去。
晚餐后,他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有时,他让小贝尔特坐在他膝盖上,打开一本医学杂志,教她认字。孩子从来没有学习过,不一会儿就愁容满面,睁大眼睛,哭了起来。他只好又来哄她,把喷水壶里的水倒在沙上,流成一条小河;或者把女贞树枝桠掰断,栽在花圃里,这并不会糟踏花园,因为园子里的草已经长得太乱,锄草的钱也好几天没有付给勒斯蒂布杜瓦了!后来孩子一冷,就要妈妈。“叫保姆吧,”夏尔说,“你晓得,我的小宝贝,妈妈不喜欢人打扰。”秋天来了,树叶已经开始落下——就像她两年前生病时一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他继续走着,双手搭在背后。太太待在卧房里,没有人上楼去打扰她。她就待一整天,麻木不仁,连衣服也几乎不穿,有时点起苏丹后宫用的锭香,那是她在卢昂一家阿尔及利亚人开的铺子里买的。为了不要丈夫夜里直挺挺地躺在自己身边,她就蹙眉噘嘴,打发他到楼上去睡;她看书一直看到天亮,看些荒唐的小说,里面描写狂欢滥饮的场面、鲜血淋漓的情景。有时她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喊叫。夏尔赶快跑来。“没你的事!快点走开!”她说。
有时,她想起幽会的欢乐,于是欲火中烧,气喘吁吁,心情激动,简直成了情欲的化身,她只好打开窗子,吸进一口冷空气,让压在头上压得太重的头发迎风散开,望着天上的星星,幻想多情的白马王子会从天而降。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莱昂,那时,只要能有一次心满意足的幽会,她就是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了。幽会的日子是她盛大的节日。她要过得绚丽多彩!当他一个人的钱不够花的时候,她就满不在乎地填补了余额。他想告诉她,换个便宜点的旅馆可以过得一样痛快,可她就是不听。一天,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六个镀金的小勺子,这是她结婚时卢奥老爹送的礼物,她却要他马上拿到当铺去换钱。莱昂不敢不去,虽然心里老大不高兴。他怕名誉会受影响。事后一想,他觉得他情妇的行为不正常,如果要摆脱她,也许不能算错。
碰巧有一个人给他母亲写了一封长长的匿名信,说他“和一个有夫之妇打得火热,不能自拔”。老太太仿佛立刻看到了一个会害得她家破人亡、永世不得翻身的祸根,那就是说,一个模糊不清的害人精,一个迷人的女妖,一条毒蛇,一个如梦似幻地潜伏在爱情深处的不祥物,于是她赶快写信给她儿子的老板杜博卡吉律师,因为他办起这种事来,可以说是拿手好戏。他和莱昂谈了三刻钟话,要他睁开眼睛,看清他面前的无底深渊。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将来会影响他开业的。律师要求他和情妇一刀两断,即使他不为自己的利害着想,忍痛割爱,至少也该为他杜博卡吉着想呀!莱昂到底发誓不再见艾玛了。他说得到,却做不到,一想起这个女人可能给他带来的麻烦、惹起的口舌,还不算他的伙伴早上在炉畔的闲言碎语、打趣开心,他又不得不责备自己了。再说,他快要提升为第一帮办:是应该认真的时候。因此,他放弃了音乐,放弃了狂热的感情,放弃了幻想——因为每一个布尔乔亚的年轻人在大脑发热的时期,总有一天、有一刻认为自己是情深似海,将来会功高如山的。最平庸无能的浪荡子弟做梦也会想到娶一个苏丹的王妃;每个公证人心里都有诗人遗留下来的绕梁余音。
莱昂现在感到厌烦的是艾玛忽然一下靠紧他的胸脯,呜咽起来;他的心好像只听得入某种音乐的人一样,不能忍受爱情的噪音,体会不出细腻的感情,一听到就满不在乎地昏昏入睡了。他们对彼此的肉体都了如指掌,占有对方本来会使欢乐增加百倍,现在却毫无新奇之感,她觉得他乏味,正如他对她感到厌倦一样。艾玛又发现幽会也和结婚一样平淡无味了。不过,怎么才能摆脱他呢?她虽然觉得这种幸福微不足道,见不得人,但是腐化堕落已成习惯,要丢也丢不开;她反倒越陷越深,幻想得到更多的幸福,却把所遗无几的幸福吸吮得一干二净了。她一失望,就怪莱昂,仿佛是他欺骗了她;她甚至希望祸从天降,把他们两个人拆开,因为她狠不下心来和他决裂。她还照旧给他写情书,根深蒂固地认为给情人写信永远是女人的本分。
但是在写信的时候,她看到的并不是莱昂,而是另外一个男人,一个由她最亲热的回忆、最美丽的读物、最强烈的欲望交织而成的幻像;这个幻像最后变成了一个真人,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男子,她一见他就会心扑扑跳,惊喜万分,但却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因为他像一个天神,尊称的法号太多,有如缭绕的云雾,使他显得迷离恍惚了。他住在蔚蓝的天国,要爬上丝织的悬梯,在花香中,在月光下,才能摇摇晃晃地爬上他的阳台。她感到他近在身旁,只要用一个吻就可以把她带到九霄云外。但紧接着她又从天上摔了下来,香消魂断,因为这种朦朦胧胧的爱情冲动使她精疲力竭,比起肉体的荒淫无度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现在感到没完没了、无所不在的劳累。艾玛甚至时常得到传讯,还有贴印花的公文,她连看也不看。她恨不得死了倒好,或者一觉睡得永远不醒。四旬斋狂欢节,她没有回荣镇;晚上她去参加化装舞会。她穿了一条丝绒长裤和一双红袜子,头发用缎带扎在颈后,歪戴着一顶三角帽。她在狂欢的长号声中,跳了一个通宵;大家围着她跳;第二天清晨,她发现自己在剧院的柱廊下,同五六个化装成装卸女工和水手的人待在一起,他们是莱昂的伙伴,正说要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馆都客满了。他们在码头上发现一家最蹩脚的小馆子,老板给他们在四层楼上打开了一个小房间。男人在角落里低声商量,当然是谈开销的事。他们中有一个帮办、两个医生的助手、一个小伙计,这就是她的舞伴!至于女人,艾玛一听她们的声音语调,马上看出她们几乎都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于是她害怕了,把椅子往后拉,眼睛不敢抬起。别人开始吃起来了。她什么也不吃,她的额头发烧,眼皮仿佛感到针扎,皮肤是冰凉的。她觉得她的头似乎成了舞厅的地板,千百只脚打着疯狂的拍子,还在上面蹦跳。酒味和烟气熏得她头昏。她晕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窗前。天开始亮了,圣·卡特琳教堂那边苍茫的天空,有一个大红点变得越来越大。浑浊的河水给风吹起了涟漪,桥上还没有行人,路灯熄灭了。那时她醒了过来,忽然想起贝尔特还在楼下女佣房里睡觉呢。但是一辆装满长铁条的大车走过,铁条颠簸的响声把房屋的墙脚都震动了,震得耳朵要聋。她赶快溜走,脱掉了舞会上穿的服装,告诉莱昂她要回去,总算一个人回到了布洛涅旅馆。一切都叫她无法忍受,连她自己在内。她恨不能长上两只翅膀,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那里纯洁无瑕的空气能够使她永远青春焕发。
她走出去,穿过林荫大道、科镇广场和郊区,一直走到一条开阔的、两边都是花园的大路。她走得快,新鲜空气使她安静下来,于是渐渐人群的脸孔、化装的假面、四对舞、悬挂式分枝烛架、夜宵,还有那些女人,全都云消雾散了。然后,她回到红十字旅馆,走上二楼有“纳尔塔”壁画的小房间,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伊韦尔来喊醒她。她一回家,费莉西就从座钟后取出一张灰色的纸条,上面写着:“根据判决书的抄本,决定执行……”什么判决书?昨天的确送来了一纸公文,她没有看清楚,因此,她一见这几个字,就吓呆了:国王的圣旨,法院的命令,着包法利夫人……于是她跳过了几行,再看:限二十四小时之内,不得延误。”——什么意思?“付清欠款八千法郎。”下面还有“到期不付,当即按照法律程序,扣押房产家具”。怎么办呢?……只有二十四小时了,就是明天!她心里想,这当然又是勒合在恐吓她了,因为她自以为一下就看透了他耍的把戏,猜到了他通融迁就的目的,使她放心的是:欠账哪有这么多呢?这不是过分夸大吗!
她不知道,她老是买东西不付钱,借了钱不还账,签了期票又延期,这样利上滚利,结果给勒合先生送上门来的买卖使他捞到了一大笔本钱,他正迫不及待地等着,要用到他的投机生意上去呢。她满不在乎地去找他。“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这个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这不是开玩笑。”“那是怎么搞的?”他慢慢转过身去,两臂交叉,对她说道:“我的少奶奶,你以为我这一辈子给你送货上门、送钱到家,都是不要报酬的吗?现在,我放出去的债也该讨回来了,这难道不公平吗!”她高声大叫:哪里欠了这么多债。“啊!你不认账!但是法院承认!有判决书!通知也送给你了!再说,并不是我要这样做,是万萨尔!”“难道你不能疏通疏通……?”“咳!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能不能……讲点理由。”于是她东拉西扯,她事先一点也不知道……这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了……“那能怪谁呢?”勒合挖苦地向她行了一个礼,说道,“我在这里累得像个黑奴一样,你不是在那里过好日子吗?”“啊!不要讲大道理!”“讲讲也没有坏处呀。”他反驳道。她软下来了,苦苦哀求他;她甚至把漂亮的、又白又长的手放在商人的膝盖上。“不要给我来这一套!人家会说你要勾引我呢!”
“你这个该死的坏蛋!”她叫了起来。“哈哈!你怎么这样说话!”他笑着接下去说。“我要揭穿你的老底。我要告诉我的丈夫……”“那好。我也正要告诉你的丈夫!”于是勒合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张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据来,那是贴现给万萨尔的时候,她写下的借条。“你以为这个可怜的好人,”他又加上一句,“一点也不知道你的盗窃行为吗?”她浑身无力,比当头挨了一棒还更厉害。他却在窗子和桌子之间走来走去,翻来覆去地说:“啊!我要给他看的……我要给他看的……”然后他又走到她身边,用和气的声音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我知道;不过,这也不会逼死人的,但这是要你还债的唯一的办法了……”“叫我到哪里去搞钱呢?”艾玛扭着自己的胳膊说。“着什么急!你不有的是朋友吗?”于是他瞪着眼睛看她,可怕的眼光似乎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吓得她浑身上下发抖。“我答应你,”她说,“我签字……”“你签的字,我有的是!”“我再卖东西……”“算了吧!”他耸耸肩膀说,“你没有东西可卖了。”于是他对着墙上开的洞口喊铺子里的人:“安纳蒂!不要忘记了十四号的三块零头布。”女佣来了。艾玛明白是撵她走,就问:“要多少钱才能不吃官司?”“太晚了!”
“要是我给你带几千法郎,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几乎全都带来怎样?”“哎呀!不行,没有用了!”他把她轻轻地推到楼梯口。“我求求你,勒合先生,再宽限几天吧!”她啜泣了。“得了!眼泪有什么用!”“你这是要我的命!”“这我就管不着了!”他关门的时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