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虎啸
龙吟是一把剑,相传制造它的工匠为了确保它有器乐之美,足足回炉重造了二十三次,才最终确保它的每一部分弹上去都有不同的音调,锵锵作响,各成一律。
“这是真的。”喝醉的将军曾在士兵们面前炫耀,他在月圆的晚上借着篝火依次敲击过去,叮铃铃的脆响随着晚风荡漾。
相传有一次姬夫人随将军出游,远远的看见桃花盛放,粉嫩的花瓣在春风里旋转,不禁想要与之共舞,奈何身边没有乐器,便命将军弹剑相合,姬夫人随之而舞。将军看的入迷,一舞终了,竟不小心被剑刃划破了手指。
“这是假的。”喝醉的将军也曾在士兵们面前澄清,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看姬夫人跳舞,如同看内家子练拳,我生怕她下一招就打在我脸上。”
但龙吟真正成名的地方还是在战场上,毕竟一把剑,名字取得再清雅婉转,终究还是要杀人的。
如果你走过茶肆酒楼,可能会听到这样的故事:这是正直国祚存亡之际,赫克勃率领三千狼骑兵,直逼坎儿口。只要攻破这最后一道雄关,再无山峦能够阻挡吡族南下的铁骑。三千头狼聚在一起,骚腥味吓得军马都站不住脚,守在高宗面前的士兵不到两百,个个面如死灰。这时有一人站了出来,“我需要一把上好的剑,一个不惧死亡的勇士跟在我身后,负责保卫我的后背,届时我会带着赫克勃的人头回来复命!”
这个人就是将军,而高宗赐给他的那把剑便是龙吟。
坎儿口的城门开了一条小缝,将军带着一名勇士从这里出发,而整个南朝的反抗史也由此展开。
那是一场足以光耀史册的单兵作战,将军自密岭以西出发,沿山崖盘旋而上,三日入其后营,斩亲兵九十有四,烧毁军粮三百余石;翌日,突其右营,再斩先锋二百余,全身而退;赫克勃且惊且怒,下令不再前进,整个阵列向中军靠拢;将军复现,距狼骑最近处不过三百余步,然箭不能至,狼骑追,将军退,狼骑疲,将军打,山中多坡地,狼不耐受,人兽俱疲;是夜,将军挽弓纵火,再斩敌将三百二十七,毁粮七百石;狼骑再无追击余力,俱守中军,严阵以待,将军正式发起冲锋,以二敌两千,正所谓一骑当千,斩兵无数,三至中军,剑指赫克勃笑曰:“取汝狗命,真如探囊!”赫克勃惧,北逃至密罗江,只见将军乘船自上游而下,曰:“君当自刎,以祭宗祖。”赫克勃遂自刎于江边。
自此,世人皆传,龙吟至此,诸神敬退。
但是世人不知道的是,那名始终陪护在将军身后的勇士,其实就是女扮男装的姬夫人。所以世人也不会明白将军三次拒绝圣上指婚的深情。
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让自己的妻子踏上战场,将军也是这么对姬夫人要求的。但是姬夫人也拒绝了将军,她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比起在深闺里梦到你的白骨,我更希望能守在你的身边。”她本来就没什么文采,说这些话想必是动了脑筋了吧,于是将军只能作罢。
其实将军也不知道为什么姬夫人会愿意跟在他身后,南朝历史上不是没有过女将军,以姬夫人的能力,完全可以独当一面,而不是甘于平庸的默默站在他身后,甚至最后嫁给他。
在他们的新婚之夜里,在他们经历了一番云雨后,将军抚摸着姬夫人的头发提出了他的疑问——其实将军也是个“胆小”的人,只有在姬夫人完全变成了他的人之后,他才敢想这些可能让他接受不了的回答。
姬夫人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因为你傻呀!”
将军觉得自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南朝的镇国将军,纵横沙场,文武双全的光武大将军被人说傻,他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
姬夫人把将军的头埋在她胸口,让他听自己滚烫的心跳声,“我本来以为我女扮男装混进军营已经够傻了,谁知道有个人比我更傻,外面几千头狼立着呢,他却说给我一把剑,一个人,我就能把敌人的脑袋给你带回来。”
“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真傻真傻,傻透了,可他却又那么耀眼,他的身姿挺拔如松杨,他的眼里有着海水也浸不灭的光,那正是我想追随一生的信仰啊!”姬夫人俯身亲吻他的额头,“我的将军,现在你还有别的担忧吗?”
将军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的更紧了,他感受着那颗温暖的,炙热的,滚烫的心跳,心说你又何尝不傻呢?哪有女人的身体会是这样疤痕交错的,哪有女人明知会死还是想要替你挡掉刀剑的?
而如今,这个故事可能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因为——
姬夫人死了。
那是一记又沉又大的斩马刀,能够生劈马腿的利刃,砍在了姬夫人身上,他却觉得砍在了他的身上。那一刀仿佛砍断了他的魂,使他不能呼吸,不能思考,不能直立。他想要大叫军医,张开嘴却只有“啊啊啊”的声音,眼泪混着他脸上的血水就那么突兀的流了下来。
亲兵护着他退回中军,他的怀里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其实不是没有想过这种情况,大丈夫征战沙场,然后马革裹尸,功成名就,将军懂的,姬夫人都懂,可终于到了这一天才发现,这样的结果根本是他承受不起的。
这是为什么呢?
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季,在那座叫做坎儿口的城墙上,他看着关外的狼骑,“我需要一把上好的剑,一个不惧死亡的勇士跟在我身后,负责保卫我的后背,届时我会带着赫克勃的人头回来复命!”
那时候他还不是将军,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小卒,全然不把身家性命放在眼里,一心想着要功成名就。
没人愿意相信他的胡言乱语,一骑当千,那是小说话本里的桥段,所以他站的笔直,想要让自己看起来稍微可靠一点。
“我陪你一起去!”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句。那是个不太强壮的新兵,距离他心目中的“勇士”还差了好大一截。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这个人说“我愿意陪你去送死。”
“这一战我会负责保护好你的后背,你放心应对面前的敌人。”他笑着眨眨眼,明亮如星火。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女的,只觉得他们约好了,以命相抵,互不离弃。
而他真的就没有受什么伤,尤其是背部,完好如初。连高宗都称赞他勇猛无双,从不背对敌人,一往无前。
其实他知道不是这样的,他的背部也是受了伤的,只不过伤都在姬夫人身上。
他回想着那个女人疤痕交错的身体,回想着她那颗为他而热烈的心跳,“您是我想要一生追随的信仰啊......”她的眼神那么温暖那么虔诚,像是信徒在觐见神袛,又像是母亲在宠溺孩子。
“你又何尝不是我这一生的信仰啊......”他伸手去抚摸姬夫人冰冷的脸颊,“可我们不是约好了吗?你答应过要陪着我的呀......”
他俯身最后一次亲吻姬夫人的唇角,然后带着龙吟出发了。
“将军这次需要几人?”高宗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不同于往日的飞扬神俊,他一下子变得冰冷沉寂起来,好像是一柄神荼又回炉淬火,重新变为凡铁,失掉了往昔的光彩。
“一人足矣。”
“将军可还有别的要求?”
“如若身败,希望能和姬夫人合葬。”将军淡淡的说。
“将军此去,若功成,封天策神将,柱国大将军,位在丞相之上,可自行裂土封疆;若身败,倾尽国库,也当赎回将军遗体,追封天策神将,柱国大将军,以亲王之礼葬之!”
“谢主隆恩。”将军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
唯有一旁的老将军暗自叹息,他懂那种眼神,戎马一生的阅历告诉他那是已有死志的决心。这种人会赢,因为他们往往太拼;但这种人也会死,因为他们什么都不顾。
吡族特有的牦牛皮鼓鼟鼟而响,只响了三声就戛然而止,因为有一箭从南方飞速而至,射穿了鼓手的脑袋。将军扔掉手中的弓箭,拔出龙吟,开始冲锋。
如果说一个人,一柄剑在南国被奉为神话,那么在吡族,一定是被视为噩梦的。尤其是当这个人是镇国将军,这柄剑是龙吟的时候。
因为,传说中龙吟所至,诸神敬退。
无数狼骑团的成员都有一道抹不去的心理阴影,那件磨灭不掉的往事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们的心智,那两个鬼魅一般的身影在战场上如同没有感情的高效杀戮机器,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但是啤倮䢷不这么想,他一直认为是父亲的愚蠢导致了白狼团的覆灭,不然三千个狼骑兵怎么会挡不住区区两个人呢?何况南朝保护将军的勇士已经死了,单单一个镇国将军又能怎样翻云覆雨?
他拍手,步兵展开盾阵,枪兵紧随其后。吡族引以为傲的白狼团已经覆灭,好在啤倮䢷也有新的战术,镇国将军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强,那不妨直接把他在军阵之外捅个透凉。两百面由干藤茎,野牛皮,生铁片组成的盾牌,每一面都重愈二十斤。这一道防线足够把镇国将军拖死,枪兵紧随其后,开始绞杀。
啤倮䢷在等,等长枪刺进镇国将军身体的声音,那一定是他此生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了。
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因为镇国将军跳了起来。南朝有一句话是说人高兴的时候能够一蹦三尺高,啤倮䢷对此十分鄙夷,吡族最好的勇士在跳马大会上也不过能跳二尺七,而区区南人,痴心妄想。可这一刻啤倮䢷不得不信服,因为镇国将军这一跃至少有五尺之高,直接越过了盾兵和枪兵组成的防线。将军的身姿和晌午的阳光重叠在一起,亮的让人不敢直视。
盾兵为了减轻重量更好的持盾,是没有配备武器的,而枪兵......枪兵的枪太长,阵列太过密集,武器转不过来......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枪阵,盾阵覆灭。
刀斧手开始突进,刀是吡族特有的勾月刀,虽然不及南朝的影刃锋利,但优势是厚重不易崩刃,斧是吡族特有的开山斧,每十个吡族勇士里,往往只有三个能抡的动。
啤倮䢷要的就是消耗,每一记大刀阔斧下去,都会消耗镇国将军的体力。如果侥幸有一刀一斧劈在镇国将军身上,绝对足以让他失血而亡。
突变再生,镇国将军拔出了一柄刀!
从没人听说过镇国将军用刀,人们只知道龙吟剑!啤倮䢷抓住军师的领子呵问,可军师什么也答不上来。
其实这柄刀是姬夫人的。
虽然姬夫人一直向往着剑舞之类的女子技艺,但她最拿手的武器还是刀。“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刀?”将军曾这样问过姬夫人,因为姬夫人对她的刀很是宝贝。“我的刀,名字叫做虎啸,里面封印着穷凶恶极的虎神之魄,一旦出鞘,必要见血,凡人不能窥探!”姬夫人摇着头拒绝了。
于是将军只能趁姬夫人睡觉的时候偷偷拔出虎啸来看,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柄刀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材质,也没有出处铭文,只在刀锷处刻着一只大花猫,看来这就是姬夫人所说的“虎神”了,将军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笑可不得了,惊醒了真正的猛虎,姬夫人挥舞着出了鞘的虎啸对着将军一顿穷追猛打。
现在想来,姬夫人之所以说自己的刀叫做“虎啸”,是因为将军的剑叫做“龙吟”吧。她喜欢你,就总想着和你登对,连武器的名字也要应和。
“真好呀,握着你的刀,就好像你还守在我身后一样让人心安。”将军开始旋转,左手持刀,右手握剑,凌厉的刀刃切开风声,不同的武器击打在剑刃上产生不同的清音,所过之处,掀起一片片腥风,刀光剑影,虎啸龙吟。
连啤倮䢷都忍不住想要为他叫好,那一刻镇国将军的身影仿若武神附体,君临天下。
他再次拍手,清一色的黑衣剑士挡在他身前组成一道人墙。剑乃百兵之王,非君子不驭,要杀掉一名剑士,持刀的莽夫不行,拿匕首的小人也不行,一头猛虎只有另一头猛虎才能打败。所以他耗费巨资,从吡族的少年中挑选合格的剑士,精心培养多年,就是为了今天。这是他最后的底牌,成则吡族跃马南下,关中千里,百世繁华;败......败了也没有他的事了,倒也不必担心。
“将军!将军若就此止步,啤倮䢷愿意和将军划江而治!”啤倮䢷隔着人墙向他高呼。
“与竖子同伍,与兽何异?”将军的剑锋直指啤倮䢷。
分明是自己站在众人的围护下,却还是感觉被人威胁了,啤倮䢷的心变得冰凉,“杀了他。”
十二柄整齐划一的剑指向将军的眉心,他暴喝一声,发起了这一生最后的冲锋。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十二柄武艺精湛的剑。时隔多年他终于再一次开始受伤,粘稠的鲜血顺着伤口喷涌,火辣辣的疼痛刺激着他的大脑。姬夫人,原来这就是你这么多年一直忍受的苦吗?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无敌于天下,万军之中取人首级信手拈来,可是他错了,没有了姬夫人的战场,寂寞的连星星也要坠落。
又一柄剑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觉得冷,仿佛全身都坠入了冰窟窿。一个停顿间,三柄剑直插他的小腹,他的眼前一黑,终于跪坐在了地上。
他想起有一年冬天他和姬夫人一起进山打猎,失足掉入了冰潭,水性不好的他很快就在冰冷刺骨的潭水中失去了力气,唯一的冰洞离他越来越远,眼前的世界也越来越黑,在他昏过去之前,恍惚听到冰面裂开的声音。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了,山洞外面北风呼啸,而山洞内,那个一直以为是“他”的人正赤身裸体的抱着他,靠体温给他取暖。她的身体那么美好那么柔软,带着松脂的香气。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才知道,那个一直保护他后背的勇士原来是个女人。
“你会对我负责吗?”她红着脸问道。
“别闹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呢。”他笑着从回忆里挣扎出来。
啤倮䢷走下战车,那个武神一样的男人终于死了,吡族数代人的千秋大梦终于得以实现。现在他要亲手斩下那个男人的头颅,悬挂在白狼图案的旗帜上。这一步他等了太久太久,所以他走的很急很急,他飞跑着向那具尸体奔去。
而就在这时,那具尸体重新动了起来,仿佛生命之神又最后给了他一丝力量。他挥手,一柄剑脱手而出。
啤倮䢷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然后画面定格在湛蓝的青空。他终于想明白了,那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
“好了,现在,我来对你负责了。”将军笑着合上眼,他的怀里,紧紧抱着那把没什么名气的刀,刀锷上刻有一只大花猫,歪歪扭扭的,像是稚童随手画就。
十二名黑衣剑士沉默了,南国的将军第二次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与手段斩杀了他们的第二个王,愤怒,惊惧,敬佩......无数复杂的情绪滚动。
终于,第一名剑士弃剑而走,接着是第二名,第三名......
十二柄长剑整齐的插在将军面前泥土里,随着秋风摇摆,似在颔首。
最后一名剑士临走时深鞠一躬,“我向将军保证,将军的故事会在吡族各部世代流传。”
据说,将军和姬夫人的葬礼在国都举行的时候,万人空巷,无不泪流。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第一读者@芬兰北部雪地喵,以及他昨天随手拍下的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