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篓
1
“刚才说的话你自己考虑清楚！”
撂下这句话，女友挂断了电话。掐断嘟嘟嘟的忙音，叹了口气，我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打开电话簿，找到杜寻教授，拨通后又马上挂断了。这样的事情，我真的准备好了吗？
杜寻教授是时间篓的总负责人。他发明了一种叫做时间篓的装置，可以让人的一段时间凝固。凝固后，时间会自动根据当前的事态演化下去，被凝固的人会像穿越一样来到凝固后的时间。
简单的说来，时间被凝固的人会失去这段时间，得到一个未知的结果。这段时间对凝固者而言就像游戏挂了离线自动一样。
感情、生活、工作，最近各种烦心的事纷至沓来，让我喘不过气，生活隐隐有失控的迹象。时间篓对我来说，也不失为一种逃避的方式。可是心里，一个声音总阻止着我下最后的决心。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充满了来自生活的恶意。
2
甩开这些恼人的琐事，我来到楼下的小酒馆，准备喝一杯解解闷。
昏暗的灯光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吧台后面的阿强。阿强是酒馆老板的侄子。白天的时候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是个运动员。晚上的时候，他总是坐在吧台的收银机那里，兼职算个账什么的。
这里的老板膝下无子女，以后这个酒馆应该会由阿强来继承吧。
阿强长相普通，放到人群中似乎亳不显眼，但你却能一眼就认出他来。他的身上透着一股年轻人的阳光和朝气。和他聊天，总能闻到一股春日里阳光的味道。
和阿强比起来我就是个颓废的中年人，虽然我只比他年长三四岁。也正是因为这股颓废劲儿，他总是叫我中年人。
和阿强聊天的人都会被他的这种精神劲儿感染，所以我每次来都会和他攀谈一番，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起来。
此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邻家小弟一样的阳光男孩以后会有那样的壮举。
接过酒保递过来的麦芽精酿，我仰头一饮而尽，招呼着酒保再来一杯。
“中年人，又碰到什么烦心事儿了么？”阿强微笑着问我，“你一心烦了就会来喝闷酒，这次又怎么了。”
“你个小屁孩儿知道什么，不懂别乱说。”
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女朋友吵着让我回老家跟她结婚，说我们都不年轻了，她等不起了。可是我好不容易事业有了进展，我不想就这么放弃。因为这个事儿今天又吵了一架，我一气之下就说了分手。”
“唉，你太冲动了，有时候语言比最锋利的刀子还要伤人。”
“去去去，你个女朋友都没有的单身狗小屁孩儿还教训起我来了。”
阿强愣了一下，带着一丝苦涩，笑着说，“我虽然没有女朋友，但我见过啊，血的教训”。
从来没见过这个阳光男孩儿露出如此落寞的表情，往日星辰一般闪耀的眼神也没了光彩。我放下杯子，听阿强诉说他的往事。
3
“其实，我是个孤儿”，阿强捏了捏手里的杯子，“我的父亲是一个登山运动员，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世界各个地方攀登高峰。家里全靠母亲撑着，她一个人带着我，把我拉扯大。”
“你母亲没有抱怨过么？”我好奇地问阿强。
“当然有，其实母亲心里也是有怨言的，但是母亲比较内敛，有很多想法都闷在心里不说出来。”
“在我九岁的一个晚上，父亲收拾好行装，再次准备出发。母亲平日里累积的愤恨终于爆发了，她与父亲激烈地争吵。”
“那个夜晚风特别大，月亮被乌云遮住了脸，像是被父母的骂战所惊吓躲了起来。激烈的争吵后，父亲甩出一句理解不了就离婚！然后摔门而出，消失在了浓厚的黑夜里。”
我心里一紧，这一幕多么的熟悉，和刚才我和女友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我心里开始有些后悔，话会不会太重了？
抛开脑子里的杂念，我继续倾听阿强的诉说。
“父亲走后没几天，母亲带着我上街，结果……”
说到这里，阿强顿了一下，声音明显有些发抖，字语间，有一丝哽咽。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挥挥手，他示意自己没事儿，接着说道：“我们遇到了车祸，乘坐的出租车和一辆小轿车撞到了一起。对方酒驾，一头撞到了我们车上，司机当场死亡，母亲用她的身体护住了我。”
此时，阿强低下了头，肩膀上下耸动着，脸上早已挂上了两行泪。
没想到一向阳光的阿强竟然有这样的过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人儿，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阿强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泪痕，深吸口气，接着说道，“车祸的第三天，父亲赶了回来。他呆呆地看着母亲的遗体，嘴唇一直微微抽动着，却没有说一句话。那时候我觉得这世界上最冷最硬的东西，大抵是父亲的心吧。”
“那时候我是极度厌恶父亲的，觉得如果不是他疏于照顾家庭，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直到一个晚上，我听到父母的卧室有动静，我来到他们的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缝，我看见父亲拿着一根我没有见过的项链，眼泪雨一样地掉下来，嘴里断断续续重复着，“你怎么不等回来我给你道歉…”
“这时我才知道，父亲是很伤心的吧，后悔自己没有理解母亲的艰难，后悔自己不懂得怎么和对方沟通。”
阿强突然抓着我的手腕，说道，“和你女朋友道歉吧，你应该试着站在她的角度想想。人和人之间是有一道墙的，只有彼此理解，才能推倒这道心墙，才能把彼此看得清楚，看得透彻。”
我默然地把弄着手里的杯子，想起我和女友多年经历的风雨和感情。七年的点点滴滴，最终会输在我们之间这1200公里的距离上么？
夜色逐渐深沉，耳边的音乐已经有些许的模糊，我不记得那晚最后喝了多少酒，只记得最后在微信里给女友发了一句，对不起。
4
“何总，不好意思，这是个新人，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都是老合作伙伴了，这次您多多包涵包涵……”
挂完电话，我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一股子深深的疲惫向心里袭来。
项目部最近来了个新人。虽然是新人，但却是老板的儿子。表面上我是项目经理，但实际上他才是老大。项目上的各种事情指手画脚，今天又私自做主把项目的部分人工挪去给他自己干私活，影响了项目的总体进度，甲方很是恼火。
每次做这种事情我都得做他的救火员，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
另外，这人平日里素来狂妄自大，嘴上也不干净。虽然他只会在这里待几个月，但有这么个毒瘤在，我每天度日如年。
拿出手机，看了看一片绿的股市，恨不得把手机扔到楼下去。辛辛苦苦一年的年终奖就像路边的马一样，套得牢牢的。
和女朋友的关系虽然有所缓和，但是依然在回老家的问题上纠缠不清。
这几块巨石吊在我的身上，把我拉向不见底的深渊，在名为焦虑的湖里淹溺而亡。
甩开这些念头，驱车离开。最近疲于奔命，有段时间没去小酒馆了，回家前便去坐了坐，阿强如往常一样坐在吧台的收银台那里。
我和他打了个招呼后自顾自坐在吧台上喝起闷酒来。最近身心俱疲，觉得快撑不下去了。我最后还是去了杜教授那里，预约了两个月后凝固时间的事情。
说我鸵鸟也好无所谓了，我准备凝固接下来的几个月，直到老板的儿子离开，我一天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了！
手里把玩着预约后得到的预约牌，阿强声音传过来，“没想到你会选择这条路，逃避可不是成年人的最佳选择哦。”
我收起了预约牌，说道，“你个准老板兼单身贵族，未来的钻石王老五，怎么懂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烦恼。”
说罢，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离开了。出门前，隐隐听到背后传来一句：“我也是有着很多的艰辛的啊。”
“呵，小屁孩儿。”
5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又去过几次小酒馆，但都没有见到阿强。几个酒保也不知道阿强去做什么了。想着自己的烦心事，便不再过问阿强的行踪。
再次见到阿强是在电视上，他成为了第一个失去双腿却成功登上了珠穆朗玛峰的残疾人。
我这才知道，原来阿强有这样的残缺，难怪他总是坐在吧台后面。但更让我惊诧的是他是如何用这样的身体登上了世界之极。要知道四肢健全的我连城外的小土坡都爬不上去。
难怪最近阿强都不见人，原来去做了这么见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正想着怎么让他回来后好好给我说道说道，更令我震惊的消息传来了。
在下山的路上，阿强由于肺气肿去世了。他把自己的青春和热情永远留在了这座山上。
我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虽然我和阿强算不上多么亲近的朋友，但是就这么看着身边一个熟悉的人故去，心里也禁不住一阵悲凉。
几天后在楼下酒馆里举行了阿强的悼念仪式。在肃穆的气氛里，一个信封和一张照片送到了我的手里。
照片上是在珠峰顶上的阿强，他的嘴唇发紫，我想大抵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出现异常了吧。但是他依然挂着他标志性的微笑，明明是在极冷的地方，但是隔着照片我却能感到一股阳光般的暖意。
6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阿强写给我的信：
“中年人，见字如面。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也许正静静地躺在珠峰上某条冰缝里。”
“以前没有告诉你，我其实是个残疾人。那场夺走我母亲生命的车祸，也夺走了我的双腿。所以你不要总以为我是没有烦恼的小屁孩，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我已经千穿百孔。”
“刚发生车祸的那段日子，我整个人都跟人偶一样，没有了灵魂。我没法接受自己失去了双腿，更没法接受母亲的离去。就这么颓废自闭地过着。”
“那段时间父亲放弃了登山的活动，一直陪着我，希望我能振作起来。可惜我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只会在时间里慢慢地腐朽。
因为对父亲的厌恶，我对父亲的温情冷漠以对，还用各种尖酸刻薄的话语攻击着父亲。父亲默默承受了这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又要开始登山了，他要挑战珠峰！他要向我证明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逾越的东西。”
“父亲把我带到了他的训练基地，一边照顾我一边训练。看着他每天做着超越他自己极限的训练，我已经如死灰一样的心有了一丝波动。”
“出发前，父亲来到我面前，蹲下来抓着我的肩膀说，他不指望我这辈子一帆风顺，但他希望当我遇到挫折的时候，敢于做它的对手。说完，他带着队友出发，渐渐没入了那漫山刺眼的白。”
“望着父亲离去的身影，他的同事告诉我，其实父亲患有渐冻症，现在还不明显，但是可能再过几年他就会完全失去运动能力。这两年他之所以疯狂的参加各种登山活动，一是为了不给自己留下遗憾，二是为了留下足以维持我们母子生活的积蓄。”
“听完这些话，我的呼吸开始急促，双手紧紧抓住了轮椅的把手，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想起这些日子对父亲的冷漠和伤害，我心如刀绞。我祈祷着父亲能够赶紧平安归来。我要和他说一声对不起，我要好好地振作起来，将来等到他需要我的时候，我要做他最坚强的后盾。”
“可惜上帝似乎看我不顺眼，要把我最后的东西给夺走。为了救队友，父亲掉进了冰缝，没能从山上下来。”
“接到消息后，我在基地里，望着远处的夺走了父亲的群山，呆坐了一夜。之后我决定，我要好好地活下去，我要成为登山运动员，走完父亲没有走完的路。”
“父亲去世后，伯父把我扶养长大。我一边进行登山训练，一边筹集登山所需要的钱。”
“可恨上帝再次给我开了个玩笑，上个月我也检查出了渐冻症，遗传的。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但是我答应了父亲，不管生活再怎么操蛋我都要敢于做生活的对手。所以这次登山之旅势在必行。”
“中年人，也许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但是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句，别再做只知道逃避的鸵鸟了。生活不会因为你把头埋进了沙子里就对你手下留情。鼓起你的勇气来，挥出你的拳头，击倒它！”
“好了，说了这么多，我也该出发了，希望你不会看到这封信，祝我凯旋归来，等着我向你吹牛逼吧！”
7
读完阿强的信，我默默到门外，点上了一支烟。阿强坎坷的一生让我叹息，他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让我动容。
吸完最后一口，我把烟头扔到了垃圾桶里，一同扔进去的还有时间篓的预约牌。
给女友发出一条信息，告诉她我想和她好好谈谈。手机已经振动了许久，来电的是老板的儿子。我带着一抹微笑，亦如曾经坐在那里的阿强，默默掐断了来电，转身走向了外面灯光璀璨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