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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

2022-11-05  本文已影响0人  何足道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中午朱霖亮给我发微信,说他今年十月一要结婚,婚礼在北京办,对象是海淀区的,问我能不能来。我身子一振,像从一个沉浸已久的梦中惊醒,消息突然得就像得知考纲大变一样,去年我就是这样,犹豫再三换了院校,最后连国家线也没过。我环顾四周,大多数人的位置都空了,桌子上的资料、平板、充电器,还有缠绕在一起的耳机线,七拐八扭地拉扯着眼睛,这些东西只有在考研人吃饭的时候才得空闲,我也饿了,站起身,先把裤头向外轻扯,将它与屁股分开,按往常还要伸个懒腰,但今天应该是累过头了,竟忘了。

食堂路上,阳光正是刺眼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舒了下脖子,不想还是被烈日刺个回头,一年多没联系,不知道朱霖亮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结婚结得这样突兀,我又一次肯定未来根本不是人能把控的东西。毕竟,人连悬挂在头顶的太阳都看不清,又怎么能看清更加飘忽的未来呢?

我和朱霖亮是同一届的高中校友,都是文科,不过他是体育生,在班里身体素质数一数二,我是文化生,在班里成绩中等,说是文化生,其实也没什么文化,在高考发挥不错的情况下,才以万名开外的成绩,去了郑州上大学。而朱霖亮以全省第五的体考成绩去了北京,天子脚下。

大三那个春节,对于我俩十分重要,我在杂志上发了小说,稿费三百五,朱霖亮考下NSCA,开始月入两万。之后我便开始了考研,搁置了文学,文学也搁置了我,生活各自繁忙,也搁置了与朱霖亮的联系。

这是我们大学毕业后的第两年,刚刚两年,他是八月份的生日,比我还要小个半年,算起来今年不过24岁,我本以为结婚对我们还是一个遥远的主题,不成想如今就被他这样突兀地推到了面前。

午饭我吃得心不在焉,扒拉几口就歇一会,对面的一个男生提醒我,同学,你胡子上粘住米了,我尴尬地笑了笑,拿手抹了去。在平时,吃饭的这个时间是用来看导师论文的。可这会儿,在三战期间尽量平静的心情突然被巨大的茫然所拉扯,不知不觉的,我和朱霖亮的人生轨道已经完全错开,我还陷在学校与社会的两难境地,他已经在大城市间如鱼得水,我几年前就知道他混得不赖,只是没想到他能那么快地达到成家立业的水平,还是在北京。

我们上次联系还是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百年不见地发了朋友圈,一张毕业证,还有一张穿着学士服的自拍,不过把脸拿表情包给P掉了。他在下面评论,兄弟毕业快乐,我点开他的头像,发了几张没遮脸的照片给他。他说:精神小伙,毕业快乐老邱,毕业去哪?我说:在学校家属院租了房子,准备再考一次,你嘞?他说:学生越来越多,我准备先住在北京,还是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水得很,你女朋友呢?我说:在考研时分手,毕业时候也没合照,你呢?他说:我老丈人都见过几次了,接着发了个呲牙的表情。我发了个句滚蛋,他发了个奋斗的小表情。我们俩的聊天,通常都是以这个表情结束——黄色的脑门上缠着红色的布条,嘴巴和眼睛抽象地蹙在一起,神情严肃,乖凶相间,手举出打气的模样。

吃完饭回了自习室,手机还停留在微信那一页,我还没回复他,装作午休或是埋头苦学,暂时避开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本想按照计划做英语阅读,可实在无法专心,索性抛了笔,趴在桌子上,枕在臂弯里,用外套遮住向阳的脸,跟高中午休的感觉一模一样,除了腰比当时要疼些。

我在犹豫去不去的问题。去了一定耽误十月一的考研集训,不去学习也会因为没去而心不在焉,我太了解我了。我最怕做这种患得患失的决定,越想越犹豫,越犹豫越想,我总是这样。小时候有老妈做决定,长大后不得不面对一些两难选择,大多数的选择是自己寻找的,但同样会让人压抑,让人摇摆,像从陪审团一下过渡到法官,而老朱向来果断,我没见过他瞻前顾后的模样,我甚至会借用他的果断来了结我的犹豫。

高中时我遇见一个叫夏茵的女生,一方面表白的冲动不可遏止,一方面犹豫与畏惧极度克制着我内心的一切声张,她是音乐班的,在老朱隔壁,体育班男生多,经常被安排去帮音乐班干活,我借老朱的方便混过去几次,装作无意地帮她抬东西或者倒垃圾,也不能说熟悉,只是认识。我不确定她对我的感觉,因为她好像见了谁都会露出甜蜜的笑容。

那周末我拉老朱出来吃烩面,说到这件事。现在想想,这顿饭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想到他第二天就帮我把窗户纸捅破了,夏茵来班里找我,在前门向班里瞅,我甚至没敢询问她来干嘛,赶忙找窜去了厕所,我第一次那么焦急地等待上课铃。

羞怒之下的我要跟朱霖亮秋后算账,一副要向他讨说法的模样。但看到他那一副静待佳音的样子,我只好一声长叹东流去,他朝我背后指了指,带着似笑非笑的得意,夏茵正在背后,挑着眉,似乎等着看我吃瘪的笑话。我在无助中被迫清醒,面对了人生中第一次交往。现在想来,当时敷衍的盛怒不知藏着多少尴尬和退后,却不想弄拙成巧,佳音竟至。这轮暖阳,是老朱送的,虽然短暂,但这份温暖,照亮了我成人之前的日子。

十八岁最常见的是大喜大悲,虽然看似痛彻心扉,但每次都能够让情绪最充分的释放,释放了,就没什么大不了,痛彻心扉只是当时才有的概念,而往后的决定更多是患得患失的遗憾,不管做哪个决定,都让人意识到,我在主动放弃另一个机会,诸如去这次去北京与否,是缓缓的、轻轻的、于无声处最遗憾。

我越想思绪拉扯得越远,沉淀的回忆在脑海里盘踞升腾,这些记忆多少年都没有晒过太阳,好像心脏下面有一个吸盘,让我分分秒秒地往下沉,我趴在桌子上,头枕着胳膊,一会儿感觉到喘不过气来,便稍微直起身躯大喘气一下,几次大喘气之后,换了个朝阳的方向,终于找到了不胸闷的姿势。我拿外套遮住脸,短暂地躲藏在记忆的壳里,倦意逐渐涌上了脑子。

一三年,高一刚刚开始,除了在新鲜的班里厮混外,我捡起了小时候练过几年的乒乓球,下课十分钟也要出去打一会,卡着时间把球拍揣在怀里,生怕错过第一缕铃声。

来学校几天我便见识了同一年级的各路球友,有人菜瘾大的装逼孩儿,有拿指纹占台的不讲理之人,也有总拿巴掌打球的高人,性格各异,但乒乓球把大家串了起来。有一次大课间,我的球友在上节课的梦里还没醒,连大课间的铃声都没影响到他流哈喇子。我下来后,看到几个体育班的男生在打球,要说占台最快的应该是他们,班级就在一楼,十秒就能到战场。我跟他们打了一会,在这几个人里我的水平高些,他们轮番上阵,玩得好不开心。

因为没有认识的人,所以我看快上课了就准备回去,他们下节课是体育课,但没有那么多乒乓球,其中一个人问我能不能借他们一个,我大手一挥让他拿去。第二天的大课间我又见到他,他似乎在等着我,说,你的球昨天俺们打碎了,等下次我给你买一个新的。我说不用,球本来就不是新的,碎就碎了,他没有多说。下周一见到他,他让我等会,接着跑进班里,把三个球放到我手里,说,你那个是红双喜三星的,我没买到,给你三个一星球,我死活不要,还给了他。

说来也巧,自那天后常常能在路上见到他,有两次在吃饭的路上遇到,便一起去吃了晚饭,因为见得多了,路上不打招呼都不好意思,但每次都打招呼也不好意思,毕竟连名字都不认识。又一次在路上遇到,快到班门口,我忍不住了问,兄弟你名字叫啥呀。他,唉,没事儿,叫啥都是小事,名字这都无所谓。我心想,这哥们有意思啊,挺豪爽,有些江湖英雄气。

之后也会隔三差五地碰见,我记不得什么时候知道他名字的,就像我也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喊他老朱。

一四年的冬天,没有下雪,但分外寒冷,一轮复习在这个季节开始,我连着三次与二本线僵持不下,我脑子冻僵了,室外的乒乓球台上覆盖了一层冰霜,青苔被卡在里面,风来了也动弹不得。我去办公室找到体育老师,问以我的条件能不能走体育生高考,他问了问我的几项指标,接着若有所思,他在想如何委婉地劝解我,办公室里热得发闷,不流通的空气像被挤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我说我回去想想,找了个借口出了门。寒风灌入衣领,不过下午五点,天空与夜晚便没了色差,我去餐厅买了个鸡蛋饼,吃完了也到了教室,肚子开始疼了。

第二天,快到晚饭点的时候我偷偷溜了出去,猫着身子走后门,在操场另一头看对面训练将要结束的体育生,他们正在收拾场地,看见朱霖亮了,虽然身高在体育班里不显眼,但很难不注意到他身材的精壮。我问晚上一块吃饭聊聊?当时我们也只是有几面之缘罢了,我告诉他我的想法,声音似有似无,咋样能和他们一起训练,其实我心里是发虚的,体育班的人除了他我都不认识。他说,咱俩晚上加练吧?练完再回寝室。

就这样,晚自习结束后,住校的学生回寝室,走读的学生出校门,我们俩去了操场。跑了三公里,俯卧撑,一组五十个,我做了二十个就瘫了,我中间休息十个,再跟着他的口号做后面的二十个,我听着他的口令,接着波比跳,二十个一组。第一天他并没有提升训练难度,更多是说一些训练内容,更多的让我适应。我们在回寝室的路上下了下汗,他从书包里翻出了个马扎,我们踩着它,从一楼厕所的窗户翻了进了寝室。

室友问我晚上干什么去了,我常常用约会来打发他们。

此后一月,亦复如此,主席台前的灯光是我们身前唯一的明朗,寝室楼在操场面前一遍遍熄灯,雾霾在天地间升腾,与我们冒的热气一次次杂糅在一起,隔两天我们练一次接力冲刺,在操场上交替相距五十米,我奔向他,击掌,他冲向前方的黑夜,他奔向我,击掌,我冲向另一头的黑夜。黑暗被我撞了个窟窿,日复一日,我在黑夜里看得越来越远。

那个冬天,一束火光照亮整个冬夜,这是我唯一一个没有感冒过的冬季。

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月后的期末考试,我的成绩突然跃到了一本线。

一五年的暑假,我的成绩稳定在了一本,语文偶尔还能拿到班级第一,走体育生的想法逐渐在脑海里淡去,在此期间,体育班的每日训练量在逐渐加大,朱霖亮为了避免受伤,也暂停了晚上的加练。

一六年的三月中旬,高考到了白天冲刺的日子,昨天是周三,晚上我照例请假回家,到家十点半了,看一个小时高考数学解题大招,吃几口夜宵,早上五点起床,不耽误跑第二天的早操和早读,母亲一如既往地给我煎了速冻鱼排,我带到学校,早饭时候吃,我这次回家还有个目的,把网购的两本复习资料给老朱,一本是英语历年真题全解,一本是政治大题模板,快递前天到的,老朱的英语和政治最差。

第二天跑完操,队伍一散,我跑到体育班的队伍里找朱霖亮,叫住他,老朱,一会早读完你在门口等我,我妈给我带了鱼排。

我拿着两本书和装在快餐盒里的鱼排,还热着,他买了两碗豆浆和三个鸡蛋,我们把蛋黄和蛋白分开,我吃蛋黄,他吃蛋白,我说,你丫这体育生讲究就是多,你说你平时蛋黄得扔多少?他说,没事,平常我就吃一个,其他时候都吃蛋白粉,哎?之前给你的那罐儿你喝完没啊?我拉了个大长脸,说,真喝不下去,又不好喝又不提神,在学校就喝咖啡了,在家那一小会儿也想不起来喝它。

买早饭的人要么来得晚,走着吃着,要么也已经吃完,餐厅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地朝外走,我把两本复习资料拿给他,说:这本政治大题模板,是个我一直听的网课老师,你先看看,然后我把我那本给你,你抄抄笔记,这本是英语阅读的,每句都有翻译,答案解析也清楚,适合你。我听到老朱摸着教材咂嘴的声音,啧啧的,大手一拍我屁股,说:兄弟,牛啊,我正愁着那政治不知道咋背嘞!我说:别拍我屁股,耽误我一会拉屎,你快体考了吧,好好怼。他拍了拍我肩膀说:中!你也别忘了抽空锻炼锻炼身体。

高中就像是一口气,一直屏住会感觉到胸闷,但还不至于憋死,战战兢兢,屏气凝神,百日冲刺一过,这口气便松了下来。

六月的高考来的并没有想象中的具有仪式感,平平淡淡地开始,平平淡淡地结束,最后,我们平平淡淡地告别了高中。

上次朱霖亮回家还是在大三的寒假,天气儒雅,不是很冷,那日傍晚天泛红光,有晚霞给出门的人带上围脖,我只穿了个卫衣,加绒的。他骑着电摩托来的,我们还是约在那家“城中烧烤”,这的扎啤很过瘾,把烤鱼坐在中央,烤翅肉串摆了一桌子,扎啤要了一桶。又是一年没见,边吃边说话,到了凌晨两点,我的头有点发懵,他笑了笑,脸不红心不跳,跟没事儿人一样,说,你这不行啊,跟高中毕业没差,我在北京练得差不多了,喝蒙几次心里就有数了。他家在郊区,大学期间他每次回家都会来找我,太晚了就睡在我家,那晚到家,我妈已经睡熟,我俩躺在床上,他说,明天晚上我就走嘞,我跟辅导员就请了三天假,不瞌睡吧?咱俩多说会儿话。

我家旁边临着铁路,不时会有火车轰鸣而过,夹杂着锈轮轧过铁轨的声音,咕咚咕咚,由远及近,跟黑夜一样深沉悠远。我知道,他该说那个像黑夜一样让我犹豫的话题了。

“邱良兄,想好考研考哪了没?”

“还没,一边准备一边想。”

“我还是推荐你来北京,这个城市厉害的人太多了,我以前的班主任说了一句话,太对了,他说“你不出去走走你都不知道河南多么落后”,我可能研究生还会留在北京,大概率。”

“北京的学校太难了,招生个位数的专业都报了几千人。”

“你是不是感觉我特别在乎钱,就我去北京之后?”

“有一点儿吧,但就跟我之前说的样,我理解,但对我来说,一是觉着我考不上,二是还想去个安静点的地方搞点学问,读书跟搞钱粘在一起,我就读不了书了。”

“对,但我呢,就感觉钱嘛,多了自然好,在我看来赚钱的多少更能体现我现在的能力,相反,如果我能力上去了,赚钱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我沉默了,不知道应该再延续些虚假的借口还是该适时换个话题,我俩说话的时候我比他的声音还小,好像我比他还怕吵醒我妈。

楼下路灯和月亮的微光杂糅在一起,似有似无地落在屋里,我翻身起来,借着微明,用脚指头勾住拖鞋,另一只脚顺势踩上,问朱霖亮,我去尿泡尿,你渴不渴?

他翻身坐起,你去吧,我也想尿了。我尿完回来,他正赶着我的后脚去。我躺在床上突然很困,困得不想睁眼,像是要沉下去。当我睁开眼时,正听见我妈和朱霖亮在说话,我翻起身来,看见我妈一手拿着小锅铲一手晃着平底锅,煎了四个鸡蛋,我妈象征性地数落了我几句,埋怨我没提前告诉她,接着让我把小米粥盛出来,她急匆匆地换衣服,超市要求七点就要到岗。老妈走之前对朱霖亮说,下次来家了我给你做鱼排,邱良,下次来家了你就说,在外面大老远的,好好在家吃顿饭。

他下午的高铁,一会还要回趟家,虽然没带什么行李,就是跟家人道个别,顺便把电动车骑回去。吃完饭,我骑着自行车送了他两公里,老规矩,抱了一下,我说,不送了,慢点,到学校了说一声。我看着他的背影在我面前渐行渐远。

小城的北边这些年开发了不少,原本这附近都是些麦田,像是县区跟市中心的屏障,但这些年,真正有钱的都去了郑州,紧紧裤腰也算有钱的都搬到了东区,像这北边的农村,把地交给政府后,在房地产商的大手一挥下,都住上了十几层的小区,只有真正没钱的留在原地。所谓的市中心只剩下一如既往的火车站,其余所有的地标,都在东区正以全新的面目重新闪耀城市。

我小时候经常来这片地界玩,这儿的人种地很有意思,一块麦地,最里面的一撮和最外面的一圈种的是油菜花,在油菜花盛开的季节,麦子也开始返青,虽然绿油油是主色调,但也有油菜花的金黄色给人的视觉解腻。可是如今这些视觉体验不见了,没几个农民愿意一直种地,更没人希望一直呆在原处,平地起高楼后,原来种地的大多做起了小生意,赚的比以前多多了,原来的村镇划到了新区里,小孩能凭着户口上市中心的小学。

我们这个小城一年一年地竞争全国文明城市,人们更没有停在原地的说法,城市朝外扩,人朝外涌。

下午,朱霖亮连发了几条微信,还是叫我来北京:有时间咱好好聊,我跟你说我一个月赚多少钱不是炫耀,更多的是看好你,到时候你来北京闯闯,我很想让你感受一下北京的好处。

第一年考研,遇上疫情,目标院校定得又高,刚过国家线,看到为数不多的可供我调剂的院校,我放弃了调剂。第二年,专业的考纲大变,往年的参考书成了白纸,我又一次落榜,最后连国家线也没过。

相比于朱霖亮,我一直觉着自己不是那么有勇气,一年一年地看着考研队伍越来越大,我并没有一种血战到底的锋芒,好像自从准备考研的那一刻,便进入了一个长久而凄迷的梦里,我一天一天地在一个梦里坚守,感觉坚持到最后,梦就会像花一样绽开。如今考研对我来说,就像薛宝钗吃的冷香丸,入药的都是三五年不遇的花蕊,这药能不能成,考不考得上,全凭一个巧字。

二战失败后,我回了家,托关系给几个初中学生补课,赚点生活费。为了赶时间,我每天都是抄近路,沿着走火车道旁边的小巷去学生家里,高中上学时也会走这条路,但那时它是土路,堆满了附近住户丢弃的家居垃圾,诸如摔成两半的马桶、没有海绵的沙发还有看不出颜色的婴儿车。如今垃圾分类,路又铺上了水泥,又把间隔火车的墙砌厚了些,上面刷上“共创全国文明城市”的标语。

城市比个人的进步要大。

我一早跟火车从铁路这头追赶到那头,接着与它分道扬镳,在给学生补课的时候,常有火车开动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夜晚,我听到凌晨那班火车方才踏实,在悠远的轰鸣声中沉沉睡去。我从小就认为,火车白天是受限的,天一地二,分得清清楚楚,只好按图索骥,说到哪里就到哪里,但在晚上,天空和大地只留下一种颜色,天地融为一体,没有上下、没有南北,就像我睡觉一样自由,可以仰着睡,可以趴着睡。铁轨是柔软的,空间可以跨越,时间可以流转。

小时候我不止一次站在铁轨旁,看着火车擦着南面的地平线来,顺着北方的云彩去,在目光里由远及近,火车头驶来又离开,接着一节节重复的车厢像卡帧一样在我身前静默,接着看见车尾,接着车尾也离我而去。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火车经过面前时带来的灰尘味,酸酸辣辣,很冲鼻子,但这是来自远方的气味,也是去往远方的气味。

朱霖亮就在远方,我想象不出他的生活,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尝试理解。

朱霖亮大一的校区在郊外,坐地铁到市区要一个多小时,他每周都会出去,在社交群里寻兼职。酒吧端酒,演唱会检票,举灯牌,打包外卖,一边干兼职一边把北京跑遍,大一的寒假,他回了家,我发现他跟高中有些不同,第一个变化是河南话都要说不囫囵了,我帮他正了正味,这才找回地道的感觉,第二个变化是,“气”这个字出现得越来越多,他说的诸如:我们争的不就是一口气吗?咱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往前冲呢?人家的某某某咱不得不服气,但就是这一口气放不下来……

上次有人跟我提到那么多“气”的人,还是讲道家经典选读的老师,老子说“人之生也,形因于气”,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老庄说的气包括了许多,若隐若现且不具体,但老朱说的气我一下就明白,说的是志气、是勇气,是一定要离开这个小城的那满腔气力,这一口气啊,这一口气呢?

这个春节,是他第一次建议我去北京闯闯,跟我讲了他在北京的见闻,接着问我感觉郑州这个城市怎么样,可我实在不清楚,一个学期没出过几次校门,边看闲书边写一些在高考里算是零分作文的文章,为了这些自我满足的东西,就把时间耗尽了。

如果说朱霖亮大一还只是在观望各种经历,那大二对他来说就是创造经历的一年,事业线直线上升,借着运动康复的专业和一年里收获的人际关系,口碑在学生家长之间口口相传,学生越来越多,然后接手了一些高中的体育特训,大二的春节是学生最多的一次,他留在北京没有回家过年。他可以不回家,是为了那口气吗?我听到十分诧异,我本能地觉着,春节不跟老妈在一起,那还叫过年吗?他回来的时候我刚刚开学,时间错了去,我们那年就没有见面,接着大三那年他顺利考下了NSCA体能教练证,收入增长一倍,并作为一个体育生考下了英语六级。

我大二还是老样子,花着父母的钱,在拼多多上买些打折衣服,老朱给我推荐的跑鞋,我犹豫再三下不去手。一边应付毫无兴趣的学业,一边想着靠文学出人头地,一边说自己想去个偏僻安静的地方读书,一边对大城市埋着那剪不断的觊觎。大三的时候,我模仿残雪的笔法写了一篇小说,我自己都似懂非懂,把各种抽象的名词堆砌在一块,将人和动物揉在一起,投到一家市级杂志,虽然只有几百块的稿费,但也算是走出第一步了,但这第二步,再也没迈出去。

朱霖亮反复告诫我要好好学专业,说北京的机会太多了,而我们差的就是一个机会。

老朱的机会出现在大四,他在健身房认识了一个女生,朱霖亮经人推荐成为她的私人教练。女生刚从美国读完硕士回京工作,后来得知女生的父亲是朱霖亮大学里的教授,本科时候老朱还听过这位教授讲的运动康复学。久而久之,教授也从女儿口中得知朱霖亮这个人,大四毕业,朱霖亮顺理成章地成为他门下的研究生。

语言最神奇的地方就是,不论空间多么小、距离多么远,人总能通过别人的言语建构出自己原本陌生的地方,或许朱霖亮在北京也对那的人说过我们这个小城一角,就像他给我描述的那个日月朗照的北京一样,两个地方素昧平生,但却有逃不掉的联系。

我自从大四一头潜入考研的深水里,我选择性地屏蔽同龄人的生活,也装模作样地忘记文学,不写作代替写作成为习惯,时至即日,我再没有写过一篇小说。

我被四周翻书的声音吵醒,自习室已经不见了午饭时的空荡,不仅人满,声音也满,三三两两的咳嗽、杯盖触碰杯口、微风吹起窗帘、笔尖划过纸张,各种声音重新浓密起来。这两年,考研把我的生活填充的像这间自习室一样满,以至于冲淡了许多东西,回忆如潮水般上涌,那些珍珠借着暗流浮出水面,顺着海浪冲上岸来,四散在沙滩上,太阳光愈刺眼,它们愈是闪耀,不畏惧也不下风,光芒里有那道铁轨,有操场上的灯光、有不分昼夜的世界、有那座小城、有地平线、有朱霖亮、还有那一口气。我们一度共生,又一度离去,即便多年不见,我依旧能感受到它们生命的温度,与我同出一辙,就像家旁那趟火车,即使后来筑上了一道高墙,但当我听到远方的心跳时,我就知道它来了。

我决定去北京,无论是对老朱的祝福,还是为了自我矛盾的和解。

我拿起手机,发现朱霖亮的两条未读消息,有一张照片,是他手写的婚礼请帖,我的名字在第一行,虽然他尽力写好,但字还是丑,还有一个亲亲的表情。我选择无视他的卖萌,回了句切中肯綮的话:报销张车票。

现在我要在下次涨潮前把这些珍珠捡起,并且和它们一样上岸。

(完)

202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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