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世间事墨海散文特辑

【小说】秋枣

2024-09-21  本文已影响0人  时光风景

      冬冬突然要转学的事,这消息还是我妹妹最先知道的。

      秋风起时,村庄的天空像被水洗过一般,深邃而湛蓝。云朵悠悠,仿佛能承载世间所有的忧伤与梦想。我忙碌在院子里,脚下的红枣,一颗颗圆润饱满,在阳光下红得耀眼。

      秋假还没有结束,妈妈早上给我布置的任务,让我在这个上午把已经晒得半干的十来筐红枣再晾晒一遍,我刚晾了一半,妹妹就从门外匆匆跑来,手里还抓着女孩子们常玩的装有玉米粒的“沙”包。

    “哥,听说冬冬要转学,他要到大城市去念书,这事你知道吗?”

    “什么?”

      那一刻,我有点懵了,手中的红枣不经意间滑落到地上,滚到了胡同口。我抬头望向对门,那里是冬冬的家,青绿色的大门与我家影壁墙遥相呼应。

      忽闻冬冬要转学,于我来说,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一股无名的酸楚还有怒气直冲头顶。冬冬几天不露面,竟原来如此。

      我无心干活,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对门的刘奶奶,唯一的女儿远嫁他乡,刘爷爷前几年去世了,如今就老奶奶一个人生活。老人家已经年过花甲,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却掩不住那份对故土的深情,女儿多次提出要把她接走,刘奶奶恋家就是不去。

      忙于生计,女儿只能将十岁的儿子送回母亲身边,希望这份血脉的延续能给予母亲些许慰藉。同时,有个小孩陪伴在老人身边,老人不孤单,女儿也放心。

      这个小男孩就是冬冬。

      六年前的那个秋天,枣子同样挂满了枝头,只是冬冬来的时间早一些,枣还没有成熟。冬冬初来乍到时,那双大眼睛里满是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与不安,但在我家的枣树园里,他找到了归属,找到了我——他最好的朋友。

      这天,我在枣树园里徘徊着,目光停留在西厢房房顶上,因为房顶上边有一丛从西侧某棵枣树伸出来的枣树枝,这丛枣树枝头的枣子已经露出了早熟的红色。我思忖着,要不要上房一饱口福,提前过一过枣秋?可是一个人上房我还有点不敢。

      一转身,发现冬冬站在道边向枣树园里张望,想进不敢进的样子。

      冬冬和我同岁,都在上小学三年级,他来的时候同时把学籍也一并转了过来,入学后,正好和我一个班级。我们刚认识没几天。

      “冬冬,过来玩!”我冲冬冬嚷道。

      冬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显然很高兴,先紧跑几步又改小步慢慢地走进枣树园。

      他穿着干净的衣服,神态略显拘谨。

    “这是我家枣树园,正院西院有十好几棵枣树,这是西院。枣子红了经常有人来偷。”我说。

    “现在枣子还没有熟,我不吃枣,更不会偷。”冬冬说。

    “没事。偷也没事。偷瓜摸枣不算贼。”我指着房顶说,“看,房顶上面有一枝枣红了,咱俩上房摘枣吃。”

      冬冬说:“你妈妈让吗?”

      “我爸妈都不在家。就是在家,也让。”

      那时的我们,还都是十岁的孩童,稚嫩又顽皮,两个人在一起,胆子一下子大了许多,况且厢房也并不算太高,又是平顶房,我和冬冬搬把梯子就上了房顶。

      这丛枣枝离房顶不到一米高,密密的枣子有青有红也有半清半红的,比在下面看多多了。

      冬冬开始不好意思摘,我先摘一个最红的给他,冬冬先咬一口,嚼着,然后把整个枣子全填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嚷:“甜!甜!”

      我说:“早熟的枣还不算甜,晚枣才甜哩!”

      敢情冬冬比我胆大多了,他敢在房顶上翻跟头,敢坐在房檐上腿往下耷拉着,这让我刮目相看。他还说敢往下跳,我没让。

      忽然,有几只喜鹊略过我们头顶,穿过枣树园飞向村西柳林里去了。一群麻雀紧随其后扑扑楞楞地全落到枣树上,被树叶遮掩,一个也看不见了……

      “这地方真好!”冬冬说。

      我妹妹和我弟弟在屋里似乎听到了房上的动静,俩人一块跑出来,看见房顶上的我们纷纷嚷着要吃枣,冬冬就摘了枣子往下扔,看着弟弟妹妹抢枣吃,冬冬笑得很开心。

      我们正玩得尽兴,道边刘奶奶看见了。刘奶奶就喊:“冬冬,你上人家房顶干什么?你这孩子怎么那么讨人嫌?快下来!”

      我冲刘奶奶喊:“奶奶,没事,我们摘枣吃呢!”

      刘奶奶说:“我怕你们摔着,下来吧!”……

      晚上,我把和冬冬玩的事对妈妈讲了,妈妈先教训我说再上房打断你的腿!摘枣吃行,你不怕摔死你呀!然后就谈到了冬冬。

      冬冬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她妈妈想把三个孩子其中一个送到姥姥身边,哥哥姐姐学习紧张,冬冬妈就把冬冬给强制送了过来。

      我妈说冬冬初来乍到对谁也不熟,让我对冬冬好点,有好东西无论是吃的还是玩的,都不要藏着。

      就这样,我和冬冬成了形影不离的最好的朋友。那时的我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憧憬,却也未曾料到,这份纯真的友谊会如此深刻地影响彼此的人生轨迹。

      我们一起度过了小学的时光,又一起上了初中,三年初中转瞬即逝,命运的分叉口悄然降临,一眨眼就到了毕业季。

      十六岁的花季,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青春激昂,志在四方,欢声笑语伴着书声琅琅,这时的我们,已经开始畅谈理想畅谈人生,我们最大的愿望是争取双双考上县重点高中。

      中考在即,那些天里,我和冬冬几乎吃住在一起,冬冬物理成绩不太好,我就给他讲解如何灵活地运用公式,如何化繁为简,学习方法切忌死记硬背。我英语成绩欠缺,冬冬睡梦中还在给我瘪单词。我们相互鼓励,仿佛只要手牵手,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学习困难。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在不经意间给我们开个玩笑。当我满心欢喜地拿到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时,冬冬却只能默默接受镇普通高中的现实。他的前进脚步只不过越过一个草坪——对面的高中部。冬冬一下子失落了。

      晚上,我们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谈论冬冬。

        妈妈说:“冬冬这孩子离开你走不了道儿。这几天他一点乐模样都没有。我给你们一百块钱,明天你们俩去城里看场电影,剩下的钱你俩到饭馆搓一顿。让冬冬开心开心。”

      “不用了,他不去。”我说,“今天他姥姥要给他一百块钱,让我们俩骑自行车到城里好好玩玩,钱不许剩下,冬冬说什么也不去,钱也不要。”

      “这孩子怎么这样儿?”妈妈疑惑地说。

      是啊,冬冬怎么这样儿?

      我知道,冬冬和我一样,也渴望走出这个小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今两只雏燕飞走了一个,他觉得自己成了孤燕,怎能不失落?

      冬冬始终不能从失落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我真怕他从此学习下滑,到时连专科都考不上,就惨了。

      于是,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放弃重点高中的学习机会,和冬冬一起继续留在镇上的普通高中。

      晚上,我对妈妈一一列举了上普通高中的几项好处。

      第一,省钱。县重点高中学费要比镇普通高中高得多,而且是寄宿制,饭费、住宿费也是镇高中没有的,如果我就读于镇普通高中,可以为家里省一笔开支。第二,我们俩在一起可以互相促进,对功课极为有好处。第三,考入县高中的都是优秀生,到那里我可不敢保证继续优秀,而镇高中,我瞟了一眼墙上的奖状,雄心勃勃地说:就读镇高中我保证考试回回第一!吹呗!

      妈妈淡淡地说:“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冬冬时,冬冬先是一愣,显然出乎他的意料,然后埋怨我说,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为了我,竟放弃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我说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咱俩,咱俩在一起可以互相促进互相攀比,不信咱走着瞧,大大小小的考试我必须超过你,就问你服不服!冬冬脸上立刻布满了笑容,眼睛里久违的光彩重新放射,他猛地一跺脚:不服!……

      这个决定显然让我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当我看到冬冬重新绽放的笑容时,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就这样,我放弃了就读县重点高中的机会,选择了镇高中部报名,越过那个草坪,也是一种前进。我和冬冬再次并肩学习,共同面对学习的压力和挑战。高中时光更加艰苦,但却充满了温馨和甜蜜。我们互相扶持、互相鼓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高中开学一个月后,已进入十月金秋,在农村,每到了金秋时节,学校将有半个月的秋假。就在秋假刚刚开始没几天,冬冬的姐姐突然来了。

      冬冬的姐姐来了两天,第三天就匆匆离去。他姐姐来的这两天,冬冬没有出门,我没在意。他姐姐走的这天,冬冬仍然没有出门,我也没有在意。三天,四天,一连几天冬冬家的青绿色院门始终紧闭,我可就多心了,难道冬冬姐姐的到来,隐藏着一个什么秘密?我已经恍惚觉得,这秘密似乎在瞒着我。

      直到妹妹在街上玩时无意中听到了冬冬即将转学的消息,我才如梦初醒。


      晚上,妈妈把她知道的更多的情况又说了一遍,冬冬的姐姐在大城市的学校把冬冬的入学手续全办好了,才来到的这里。他姐姐来的这两天,也没闲着,到镇高中去了一趟,说明了缘由,直到给冬冬办理完了转学手续,她才匆匆离开。至于冬冬的姥姥,他们已经说服了老人,老人已经同意搬走和女儿同住,等百年之后在落叶归根。

      原来冬冬的姐姐早已经为他铺好了前往大城市的道路,那里有更好的教育资源,有更广阔的天地。我这个人情变得似乎没有一点意义。不是似乎,已经变得完全没有意义。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五味杂陈,浑身上下不知哪儿那么不得劲。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人?

      可是冬冬应该亲口告诉我才对。

      终于,在一个天高气爽的上午,冬冬迈进了我家的屋门。

      这一次我俩像个小大人,各自坐在沙发上,坐姿端正,双方僵硬着表情,各怀心事,尽在不言中。

      冬冬开始说话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他抬起头眼眶微红地看着我:“我想你也一定知道了,但是我必须亲口对你说,否则我将一生都不得安宁。”

      我知道,冬冬这几天一定是绞尽脑汁在想如何对我解释才算最好,他无法逃避我,但要直面面对我,是需要勇气的。我说:“既然已经都知道了,就没必要再重复了,重复的次数越多越伤情,要说就说以后吧。”

      冬冬说:“明天我就要走了,先给你道个别。我们的人生刚刚开始,路还长,我想你我以后不可能永远不会见面的吧?你为了我放弃重点高中的事我对我姐讲了,姐姐替你惋惜,她说你不应该放弃。可是为了我转学的事,我姐在两地都花了不少钱,已经不可更改了。我姐说人应该学会顺应潮流,树立新的观念。但我想对你说的是,凭着你的学习成绩,即便在普通高中你照样能出众自己,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我相信你!”

      话不说不透,砂锅不打不漏。冬冬把话说得如此委婉,我还能说什么?是啊,人应该学会顺应潮流,树立新的观念。但是对于十六岁的我们,什么是新观念还要懵懂些年。

      我说:“没事了,你放心走吧。我理解你,祝贺你,大城市有更好的教育资源和发展前途,你应该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秋风带走了夏日的炎热也带走了我们那段青涩而美好的时光。我们尝试着用笑容掩盖离别的伤感,试图用欢笑来冲淡这份沉重,冬冬拿出以前在我家无拘无束造反有理的样子,他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先将我弟弟抱在怀里抡了个圈,又揪揪我妹妹的辫子,然后就地翻了俩跟头,上床拿了个大顶,接下来翻箱倒柜找吃的。冬冬使出浑身解数,大闹天宫,却难以复原过去的自然。

      他折腾累了,坐在床沿上喘息着。忽然,他透过玻璃窗看见厢房顶上,有几颗未打干净的半清半红的枣子挂在树枝上,喊了声“秋枣”!便冲出了屋。

      这丛枣枝比起六年前更密实了。等我出了屋,冬冬已经上了房,他摘一颗咬一口,当时冲我咧了嘴,嘴里嚷着:“酸!酸!”他扔一颗给我,我咬一口,顿时一股酸味溢满口腔,奇怪,往年秋枣是甜的,今年怎么会是酸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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