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乙己

顶级的书法老师家里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进屋就一个宽敞的大厅，地面上铺着一丈多长的宣纸和一桶墨汁，可以随时挥洒。学书的人，傍午傍晚下了班，每每带着相机，去拍老师写字，——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都手机直播了，——靠大厅墙边，瞻仰完可以休息；倘与老师关系好，便可以在身边观赏，或者录个视频，发朋友圈了，如果是有点身份的，那就能亲自书写与老师切磋技艺，但这些学书者，多是业余的，大抵没有这样的关系和能力。只有写字嗷嗷叫的大师，才踱进大厅中央，写这写那，慢慢地释放。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老师身边当助教，老师说我性格太拘谨，怕跟嗷嗷叫的大师聊不起来，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安分学生，虽然容易糊弄，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你写出欧柳颜赵，看过你的楷书底子怎么样，又亲看是否熟练，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找人捉刀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师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hr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倒墨洗笔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大厅角落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师是一副凶脸孔，学写字的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曾乙己来借场地写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曾乙己是写字时嗷嗷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矮胖；铁黑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墨痕；一头乱蓬蓬的杂色头发。穿的虽然是马褂，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创作、突破、随性，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曾，别人便从书法杂志上的“乙丑年己巳岁”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曾乙己。曾乙己一到大厅，所有学书法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曾大师，你脸上又添上新墨点了！”他不回答，对我说，“兑两桶墨，要三支大毛笔。”便排出九张100的人民币送给老师做礼品，好让他使用这个大厅写字，拍视频。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去表演墩布写字了！”曾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用墩布表演，用了五桶墨，脖子都喊粗了”曾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墩布写字不能算表演……那是创作！……书法家的事，能算表演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不能循规蹈矩”，什么“顺应时代”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大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曾乙己原来也好好写字，但终于没有所成，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会边写边叫，便各大高校交流，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固执己见。交流不到几天，便把学校所有的学书者批评了一顿，然后失踪。如是几次，叫他交流的人也没有了。曾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卖艺的事。但他在我们这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欠账；虽然间或没有准备，暂时记在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发个微信红包，从本上划去了曾乙己的名字。

　　曾乙己吼了半幅字，涨红的脸色渐渐更红了，旁人便又问道，“曾乙己，你当真懂书法？”曾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书协副主席也捞不到呢？”曾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社会黑暗要有风骨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师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师见了曾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曾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一桶墨汁，最少能写几个字？”我想，耍杂技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曾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学问应该记着。将来做书法大师的时候，创作要用。”我暗想我和大师的等级还差很远呢，而且我们老师也从不将墨汁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写大字肯定写不了几个吧？”曾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三支毛笔泡在桶里，点头说，“对呀对呀！……用墩布蘸墨有时候才写半个字。”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曾乙己刚用毛笔蘸了墨，想在纸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啊啊欧……！嗨嗨……！！”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曾乙己。他便叫着给他们都写一幅作品。孩子拿了作品，仍然不散，眼睛都望地面。曾乙己着了慌，把宣纸全卷了起来，弯腰下去说道，“没劲了，我喊不动了”直起身又看一看作品，自己摇头说，“年级大了，体力跟不上了”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曾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师正在慢慢的数礼品，点开微信，忽然说，“曾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中秋时用厅的红包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学书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老师说，“哦！”“他总仍旧是批评别人。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批评到粟主席那去了。粟主席的名声，说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道歉信，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疯了。”老师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数他的红包。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学生，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倒一桶墨。”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曾乙己便在宣纸旁边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倒一桶墨。”老师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曾大师么？你还欠中秋的红包呢！”曾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墨要浓。”老师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曾乙己，你又去书协找事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找事，怎么会打断腿？”曾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师，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师都笑了。我倒了墨，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400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写完字，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曾乙己。到了春节，老师看了眼手机说，“曾乙己还欠中秋红包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曾乙己还欠中秋红包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春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曾乙己的确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