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青梅竹马

2019-12-16  本文已影响0人  景虹77

郁文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一条小巷。伟峰家的房子就在小巷子里,他们家里人进出房门,站在窗户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巷子里,再也不会出现那个人的身影了。郁文望着空空的巷子发愣。

郁槐轻轻推门走进来,“你怎么不开电风扇?”他把屋里的落地扇打开了。电风扇呼呼吹着风,圆鼓鼓的脑袋缓缓摇了起来,从这头一点点摇到那头,又从那头摇到这头,仿佛一位沧桑的老人,诉不尽的辛酸苦楚。

郁文缓过神来,随手抓过自己的背包。她一面从包里取东西,一面说道:“咱家的老房子就有个好处——冬暖夏凉。”

郁槐说道:“那倒也是,晚上睡觉还得盖层被单呢。”他怕郁文会受凉,从大衣柜里翻出一床青灰色的扎染粗布被单,“你睡会儿,记得盖上这个。”

郁文点点头。她从背包里拿出一罐辣椒酱,递给郁槐,“爸,这个给你,这是我从海南特地带回来的。”

郁槐笑道:“我又不爱吃辣椒酱,你自己留着吧。”

郁文说道:“不行,这可是我千山万水带回来的东西。这个辣椒酱可不是一般的辣椒酱,它——很重要。”

郁槐狐疑道:“很重要?”

郁文当然不会告诉他,要不是因为这辣椒酱的主人,他女儿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她笑道:“反正是很特别的东西。你吃吃看,包管你一吃就忘不了。”

郁槐接过辣椒酱,喜滋滋地走了。

背包底部有个亮晶晶的东西,是上次海里捞起来的漂流瓶。郁文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着。当初在那样一种情形下,这个瓶子无来由地漂到身边来。郁文很好奇,这瓶子里纸条上会写些什么。玻璃瓶口用一个软木塞紧紧塞着,郁文费了老大的劲依旧没能打开。她翻箱倒柜找来钳子、起子,好一番折腾才把软木塞子拔掉了。一张发黄的信笺静静地躺在瓶底。瓶口太小,郁文 伸进一个手指头,却够不着那片纸,她又找来镊子,最终把它一点点地夹了出来。

信笺上的文字不是用中文写的,看上面的字迹,倒符合外国人的书写习惯,每个单词齐整地侧向右边,字母与字母之间连接流畅自然,是很漂亮的手写体。

也不知这瓶子在海上漂了多少时间,是从哪个遥远的地方漂过来的。郁文轻轻读道:

Hello,World! Hello, Stranger!                        (你好,世界!你好,陌生人!)

Someone you are doomed to depart,          (有些人注定离去)

Someone you are doomed to meet.           (有些人注定相遇)

Some memorys you just cant forget it,

No matter how hard you try.                          (有些记忆想忘也忘不掉)

Some memorys you just cant recall it,

No matter how many times you repeat.         (有些记忆想记却记不牢)

My dear,                                                             (亲爱的你)

Wish you all to be  just Right!                           (愿你的一切刚刚好!)

信的末尾却不是用英语写的,看上去像是西班牙文或则意大利文,写得应该是地址,最后的署名是“Antonio”,日期标着2010年,倒是有十年之久了。十年之前,郁文和伟峰还在高中里为高考而苦读呢。这瓶子难道在茫茫大海里漂了十年?也不知道那时这安东尼有多大,他在做什么?玩漂流瓶的人,估计年岁都不大,郁文曾玩过交笔友的游戏,那是念初中时候的事。一个成年人是不会有闲心玩这种幼稚游戏的。

“有些记忆想忘也忘不掉,有些记忆想记却记不牢……”郁文喃喃说道。她把玻璃瓶举到眼前,透过玻璃,整个世界顿时朦胧起来,天空,房屋,小巷全都歪歪扭扭的,仿佛某个遥远地方里的另一个世界。恍恍惚惚中,就看见巷子里站着一个邋里邋遢的小男孩,他把手杨得高高的,朝这边窗户招手,嘴里奶声奶气喊,“姑姑,姑姑……”

郁文心里一惊,拿开玻璃瓶再看,世界又变得平平整整的,小巷里空无一人。她把瓶子重新凑到眼前,又看见一个羞涩的少年在巷子里回过头,嘴角微微上扬,“郁文,快点,上学快迟到了!”

郁文眨了一下眼睛,那少年忽地长成大人。他穿着一身病服,形容枯槁,他看见她,脸上绽开了一抹微笑,“文文,我走了,你多保重。无论走到哪里,我心里都会念着你……”

那个身影越走越远,走进一片白茫茫的亮光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郁文拿着玻璃瓶,在眼前闪过来闪过去。可是,无论玻璃中扭曲的世界,还是窗前平整的世界,再也找不到那个人的一丝踪迹。

天底下的爱情,无非就是来来去去,分分离离。可是,郁文和伟峰的爱情到底和别人不一样。再不济的爱情,当初相遇的时候总是美好的,一颗心如小鹿似的砰砰跳着,脸上含羞带笑的,眉眼里浸润着湿漉漉的情意。

郁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第一眼见到伟峰是什么样的感觉。当他们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时常在一块儿了,两位年轻的母亲手里各自抱着孩子,一个孩子哭闹着要吃奶,另一个孩子冷不丁尿了裤子,一时间,孩子们的哭闹声,妈妈们的哄逗声,响成了一片。

孩子长到了三四岁,伟峰妈妈便时常逗郁文,“文文,等你长大了,嫁给我们家伟峰好不好?”

小姑娘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歪着小脑袋考虑着,“为什么要嫁给他?”

“你嫁给他,婶婶天天给你买糖吃。”

小姑娘想了一会儿,勉强点头道:“那好吧……”

这可把伟峰妈高兴坏了,逢人就炫耀:文文小姑娘说了,长大了要嫁给我家伟峰……可是,买糖的事,她却一句也不提。

上了小学,郁文就开始讨厌伟峰了,一个挂着鼻涕虫的小屁孩,嘴里念叨着“姑姑,姑姑”,一天到晚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她。她喜欢白白净净的男孩子,而且学习成绩一定要好,郁伟峰一样也没沾上。上初中的时候,伟峰个子猛地拔高,长得一副浓眉大眼的模样,很是讨小女生的喜欢。虽然如此,郁文还是讨厌他,他的学习成绩极差,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整天旷课往校门口的网吧里钻。有一回,他和班里的同学打架,把人打进了医院。为这事,他都快被学校开除了,多亏在学校当老师的郁文的爸爸,在校长面前好说歹说,才勉强保住了学籍。

伟峰是什么时候突然变好的,郁文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当时学校里一位学习成绩特好的男生,偷偷地给郁文塞纸条,郁文一时兴起,给那男生回了一封信。有天放学回家,伟峰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呼呼地质问郁文:“你给王盛回信了?”

郁文很不耐烦,“怎么?要你管?!”

“我不允许你给他回信!”

“你凭什么管我?就凭你是我的侄子?”虽然伟峰已经好多年不喊她姑姑了,可是三纲五常依旧在那里摆着。

伟峰的气焰顿时萎了下去,可他依旧不死心,“反正,我就是不许你给别的男同学写信!”

郁文说道:“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等中考完了,我和他一起在市重点高中念书,那时候你在哪里?”

伟峰拽了拽拳头,“好!那我要是也考上重点高中,你是不是就不理那个人了?”

郁文扯动了一下嘴角,轻蔑一笑,道:“行啊!可你这种成绩倒数的人,怎么可能考上重点高中?”

伟峰仿佛下定了决心,梗着脖子说了一句,“你就等着瞧!”

从那以后,伟峰再也没有走进过网吧,每天早上总是第一个到校,经常看到他手捧学习资料缠着郁槐问东问西。郁槐很是纳闷,有次忍不住问郁文,“这郁伟峰怎么忽然之间就醍醐灌顶了?我还真有点不适应。”

郁文装着糊涂,“我也不知道,可能上次被学校开除的事对他刺激很大。”

“哦——”郁槐听了,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伟峰对郁槐老师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可是对郁文却莫名地冷漠起来。每次和郁文擦肩而过,他总是把头偏向一边,绝不拿正眼瞧她一眼,完全把她当隐形人。只有在那次学校期末总结大会上,当着上千师生的面,伟峰直勾勾地盯着郁文看,看得郁文头皮直发麻。

到了初三第一学期,伟峰的学习成绩破天荒挤进年级前二十名,这也是最有希望考进市重点高中的排名。这可把那个当初要开除他的校长高兴坏了,在期末总结大会上,他眉飞色舞地描绘了一番,大谈自己当初暂时保留郁伟峰同学的学籍是多么英明。他把伟峰同学设为全校的榜样,谆谆告诫鼓励后进生,只要端庄学习态度,天底下就没有攻克不了的难关。

在一片如雷的掌声中,校长亲自为他颁发奖状。郁伟峰同学接过校长手里的奖状,转过身,面对底下一片黑压压的同学。他眼睛四处搜寻着,终于看到郁文了,他高昂起头,两道凌厉的目光直直射向郁文。郁文禁不住那灼热的目光,立刻低下了头,两颊红红的。

外人都说,郁伟峰能考上重点高中,全都是郁槐老师的功劳。只有伟峰和郁文他俩自己知道其中的奥妙,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向外人提起过,这是他俩心照不宣的秘密。

开学第一天,伟峰早早就到了新学校。站在敞亮别致的校门外,他看着一张张新鲜而又喜悦的面孔鱼贯而入,心里涌上几分豪迈感,一场尘土飞扬的战争刚刚结束,他是胜利的一方。然而,另外一场更加残酷的战争即将在这里拉开序幕,在乱石穿空、惊涛骇浪的战斗中,他还能再一次取胜吗?他未免有点胆怯。他急着想见到那个人,那个能给予他勇气,让他继续奋勇拼杀的人。

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郁文一眼就看见伟峰了。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衣,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脚蹬着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挺拔的身姿仿佛屹立于悬崖之上的劲松一般。郁文只望着他笑。伟峰见了她,飞快地跑到她身边来,一时也没有话说,只是露着两排洁白的牙,呵呵地傻笑。郁文现在也很少和他说话,空气里忽然有些静默。

人往往越是成长,越是矜持;越是矜持,越是疏离。

伟峰不由分说接过她手里的拉杆箱,一面走,一面说道:“我全打探清楚了。咱俩不在同一个班,你的宿舍在六号楼,楼层有点高,在五楼,不过那里离食堂很近……等会儿你先去教室里报道,在班主任那里交了学费后,我把行李给你搬上宿舍楼……”

他喋喋不休说着话,郁文听得不甚分明,眼前只一排排高高的树,一片片茵茵的草,一朵朵红红艳艳的花。伟峰拉着行李箱在前面“轰隆隆”走,郁文在后面默默跟随,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里面,尽是家长陪着学生,只有他俩与别个不同。郁文抬眼望了望伟峰的后背,人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一阵风吹过,过道两边的树叶哗哗响,伟峰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着,白衬衣的衣角“扑扑”地怕打着后腰。就在一瞬间,郁文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初春的时候,太阳暖暖照着,家乡的那条小溪荡漾着满溪的金光,郁文来到溪边的一片草地上,脚踩在嫩绿柔软的草上,耳边有哗哗的流水声,空气里满是青草的芬芳,花儿含苞待放,万物萌动春意。

高中三年是人一生中尤为铭记的日子。正是人生最靓丽的年华,校园的篮球场上洋溢着青春荷尔蒙的气息,女生宿舍里荡漾着春水一般朦胧的情意,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让人脸红心跳的年纪,却有着做不完的几何三角、ABC。尽管如此,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日子别具魅力,只因那般年轻的心,怀揣着那般美好的梦。

三年时间里,他俩总是客客气气的。郁文心里有些失落——伟峰完全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有时候,她倒希望伟峰像小时候那样,不由分说就拉过她的手。或则,在某个春风吹落鲜花的日子里,在雪夜朗朗的月亮底下,他能为她写一首令人脸红心跳的诗。可是,什么也没有……他更像是郁文的一个帮佣,为她鞍前马后扛箱子;有时,他又像一个大哥哥,提醒她天冷要多穿衣,饿肚易伤身体。

马上就要高考了。有一天,伟峰满脸严肃地跑来和郁文交谈,说话的语气倒和郁槐有几分相像,“我觉得你应该报考外国语大学,你在学习外语方面有着特别的天赋。”郁文笑道:“哦,是吗?”伟峰郑重地点点头。郁文问道:“那你准备报考什么大学?”伟峰思索了一会,说道:“我在学习外语方面没有优势,但我可以报考外国语大学的其他专业,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郁文听了,心里泛起阵阵涟漪:到了大学,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最终,他俩如愿进入了同一所大学念书。然而,他们的大学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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