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时代最后的绅士

当我写下这个标题，眼睛里开始不断地涌出泪水。

有一种终于的顿悟打破了曾经倔强的认知，让本应柔软的心真的柔软下来。

在这儿叫绮色佳的地方，我偶遇了一位绅士。是我的老师Don.

他与我的父亲同龄，有着我曾经百转千回觅而不得的那种端庄和自持。

西装、领带，整洁的衬衣、一尘不染的皮鞋、白得发光的皮肤，富有个人特色的幽默和持重感……

第一次跟他握手，感觉有些疏离，却分寸刚好。

在一次课中，Don无意中告诉我们他有自己的网页。回到家，我特意去看他的画作。那些画有着从玻璃中透出的色彩和黑暗中幽幽地发光的样子。第二天，我问他是不是喜欢蓝色，因为那些荧光般的色彩唯蓝色最突出。他礼貌地微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但是他是知道了作为学生的我的心意的：我用心欣赏了他的作品。

Don是第一位把我称作“有雄心的学生”的老师。

因为我总对课堂上的不解不依不饶，并因为性情中的careless常常抢答了别人的问题。读错字，写错词，诸如此类在他看来都叫ambitious。在他看来其实毁誉参半的词都会被笑眯眯地提醒，化解掉你因鲁莽而带来的尴尬。

Don是第一位我知道的一有机会就揶揄自家总统的老师。

总体而言，Don是个十分有趣的人。他经常自己说着说着就冒出来一个精彩的段子。比如 The phone green. I pink up the phone and say yellow.要么就像老顽童一般，说个什么好气又好笑的句子，插着腰、轻转一下头，引得大家像大孩童一样咯咯偷笑。唯独对自家总统不待见。他觉得老玉米能当上总统是他这一辈子遇到的自己国家出现过的最坏的事。

Don是第一个真心鼓励我写作的老师。

他感觉我的风格很像他那个时代的主妇写手。在一次presentation作业后，Don对我选择的话题若有所思，表示赞赏。第二天，他特意跟我聊了这件事，然后写下两位女性的名字，让我上网看她们的文章。想必他是洞察了我的焦虑，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怕什么，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你也能行。

如果遇到课堂上有学生因观点不同而正面交锋，他并不会特别热烈地回应，只是委婉地回答每个人的问题，然后稍带一点“何必强求”的表情，冷静地进入下一个环节。

他不喜欢过于纠结，不喜欢太多婆婆妈妈的蝇头小利，以至于我们level 6这个班是知道小道消息最少的一个，比如参加周末食品问卷调查可以赚25刀这种消息，他是懒得记住跟我们讲的。有人说这是因为Don的富有家庭背景。

原来一个人可以老去，但不可以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那个被叫做Donny boy ，带着racoon帽的男孩，那个带着一口浓重费城口音的康奈尔艺术新生，那个爱上艺术天才却不得以分手收场的男人，那个爱过六个人的Don经常像一个老朋友，抛出一条橄榄枝，引来大家直抒胸臆。跟他聊天，你会觉得他的身体里其实有一个年轻的灵魂。You never grow old, you just don't think it that way.在我跟班里同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聚餐时，我表达了对这位老先生的尊敬之情。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有365条领带。

人之暮年，垂垂老矣，很多人就与黑灰白色交上了朋友。但是这位Don先生却把每一件衬衣，每一条裤子，每一件西装都配上了合适的领带。那种画了可爱小人的，印着清新花朵的，透着银色和粉色贵气的，异域风情的....应有尽有，令人叹为观止。有一次，上头领导来班上视察，特意说了Don的领带：I come to see you and check Don's ties.

Don老先生在我心目中是位真正温和又充满文艺和嬉皮气质的老绅士。美国人多数穿着随意，但他却如一个大农场里的异类，用得体的气息覆盖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让人隐隐看到大农村里的正装英伦。

这是一个强烈的冲突。以前我眼中的美国是充满现代意识、冒险精神、恣意傲慢又假装的。但是老Don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不一样的美国。那些隐藏在狂波浊浪身后的清流。

我以为我已经适应了美国，但实际上是那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疏离感一直存在，直到我坚持去上他的课。一年来，从没有过别的地方让我每日心生向往并熟知会在那里找到依靠。这个风景秀丽、叫绮色佳（Ithaca）的地方曾经只是风景，有风光的外衣，有只在眼前却带不走的香甜空气和鲜活色彩。直到这位老先生和他流水般变换的学生们的出现，我才感觉到了一些归属和安心。

可是，当我开始渐渐重拾信心和勇敢，离开却近在咫尺了。

跟大家一一说再见的时候我握紧他的手，感觉那热度是如此地健康和温暖。我们用The American Way 拥抱道别。I will miss you .他说。 I could have done more. 我说。No， you've done enugh.他安慰我，你做志愿者，你坚持学习，你去尝试新鲜事物，你尽力而为了----他如此评价。我感觉到了真诚，心里突然充实起来。长久以来的不确定感突然落地。是的， 我也许真的做了很多连自己都不屑认同但没有荒废光阴的事。

很难说清老先生干脆利落地跟别的同学离开的背影对我来说是不舍还是感激。认识Don让我重新感受到很久以前曾充盈在内心的愉悦感，那种觉得阳光都会开出金色花的向上心情。

也许是每天他都早早在教室迎接我们，从来都是风轻云淡地描述各种事情，从来都是衣着得体地出现，总是能敏感地觉察每个学生的性情，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地完成指导……这些点滴让我看到了一个优雅的人应有的状态，跟过分喧嚣的商业社会默默对抗的那种端庄、冷静、不卑不亢的精气神 -------那就是，你真的可以选择你喜欢和愿意的方式，认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