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这是一篇有点悲伤的文字，因为充斥着同样悲伤的回忆，但这份回忆不会使人沉沦，而是传递着“向死而生”的无畏能量，这份能量让我的内心饱含泪水却又充满力量。

接下来要讲述的是我亲历的一个女人在人世间最后的日子。事实上，我陪她渡过了她的大半辈子，在这里我略过了她风华正茂的日子，也略过了她平淡劳作的日子，更略过了她坚强治疗艰难抗疾的日子。我只想说说她离开人世前最后两个月的日子，一个普通而又不普通的女人是如何为她自己的人生划上了一个句号，羸弱的身子迸发出了她一辈子浓缩的意志。

她是12岁父亲离世，14岁开始半工伴读，25岁成家生娃，从此半辈子操持家务俸养老人爱岗敬业的能干女人，她严于律己，乐于助人，热爱生活，善良明理，她是我叫了35年的妈妈。

时间回到2016年的7月份，正值酷暑，而全家人的心情却因为我妈的病情加重走向寒凉。平时和妈妈絮絮叨叨惯了的我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以往对抗疾病的日子里，大家还常常探讨各种治疗方案，期盼着奇迹，而现在大家都沉默了，妈妈也早就表明不想再进医院的决心。我私下里联系她的主治医生，问他讨要缓解病痛的处方药。妈妈吃得越来越少，精神也越来越差。没有人愿意说“后事”相关的话，而我自己处于不能提也不能听的状态。到了7月底，妈妈自己开口了，让我去找一块墓地，她说不喜欢本地那荒草丛生的旧墓地和昏暗简陋的纪念堂。一直想提而不愿提的我听到指示忙不迭地去办了，知道时间不等人，快速比较，联系好墓地，先行去查看，然后跟我妈汇报情况，妈妈那时候腿已经常常肿起，走路不太方便，但我和她都还是决定要亲自去选，而那时妈妈怕我伤心已提前把自己的寿衣备好了。

选墓地的日子是8月1日，我永远无法忘怀的日子。那一天是多云，没有曝晒的太阳，我、父亲还有妈妈的兄妹陪同妈妈一起去到陵园，一行人听着工作人员的介绍，说着一些分散情绪的话，两个阿姨一左一右搀扶着妈妈，我离得稍稍有点远，无法集中精神，只听得她在征询大家意见：“这块墓地位置还不错，数字带6也是我喜欢的。”阿姨舅舅们也都在帮着参考，我抬头看看阴晴不定的天，再看看风中强打着精神努力站稳的妈妈，有一种荒谬悲怆的感觉，撇过头迅速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水。除了我翻腾的内心，陵园里无比空旷和宁静。妈妈在自己选定的墓地前，衰弱的身形，灰白的发丝，坚毅平静的脸庞，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苍茫天地里最深的孤寂。

选好墓地后的日子，妈妈的生命真正得进入了倒计时，肺部肿瘤转移引起的剧烈咳嗽，连可待因也已经止不住了，而肝部的肿瘤挤压着胃导致进食越来越少。9月初，妈妈搬到我家住了半个月，几乎已经不能走路了，头几天还能偶尔挪上几步。第一天，她精神还不错，慢慢挪到我孩子的房间，站在门口有点欣慰地说“嗯，外婆终于看到阳阳的小床了，真好看”，我赶紧走过去扶着她“妈，你快去坐坐感受一下”，对，我就是希望小床有她坐过的痕迹。后来的每一天，我白天上班，晚上整宿陪她，妈妈精神不济，有时会有些混沌。有一天，她说要洗个澡了，我在浴室里放好凳子，扶她坐好，她的腿完全没法支撑了，我问她有力气抱住我么，她点点头用力抱住我的腰，我轻扶着她的头，帮她一点点洗头，再擦身，妈妈抬头看看我，露出久违的笑容，边有点抱歉得对我说“静静你看，妈妈身体都这样了还爱干净，要麻烦你弄”，我忙说“没事，是要洗洗的，会舒服一些”，心里在汩汩流血。

半个月以后，妈妈感觉自己身体扛不住了，于是执意要回家，走的那天快中秋了，两家人一起吃了个饭，之后其他人收拾准备，我扶着她慢慢挪到门口，跨出那道门槛的时候，她说“妈妈走了啊”，我“嗯”了一声，一低头眼泪掉了下来。就这样，妈妈最后一次离开了她帮我亲手打造的小家。

回家的半个月里，妈妈还联系理发师理了发。她腿上的浮肿开始往上半身扩散，我每天还是白天上班，人看似正常，但又似乎随时崩溃，惶惶不可终日，反反复复读着网上一篇如何照顾弥留病人的文章。有一天接完妈妈电话，感受她在身体不适中的沮丧，默默流着泪发了一条短信“妈妈，勇敢点，我会一直陪着你”，这样的话我已经没有勇气和她面对面说。而妈妈也几乎不和我面对面说任何感性的话，她只是偷偷打电话给我先生，嘱咐他以后好好照顾我。

时间很快来到十月，国庆节，亲朋好友陆续来看望她。第一天下午，她还能坐起来一会，趁着没人的时候把我叫到身边，撑着劲细细和我交代，交代完说道“妈妈就这点东西了”，然后开始抽泣，这是一直刻意隐藏的软弱瞬间，我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甚至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短短呜咽了几声也就恢复了平静。第二天，我大阿姨回来，妈妈精神又稍稍好了一些，陪着说了一会话，后来累了要躺下的时候对我说“静静，以后要高高兴兴的”，我“嗯”了一声喉咙就堵住了，只知道拼命点头。接下来的几天，人来人往，她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中，偶尔清醒，还是会想着招呼别人。那个国庆，天天下着大雨，没有停的时候，妈妈粒米未进，第六天晚上，她醒了就想坐起来，我爸扶她坐好，我去煮了笃烂面，我吃面，她看着我，好像忘了自己生病，就像平时看我回娘家吃饭一样，我根本不知道面是什么味道，强笑着对她说“妈，我煮的这面可香了，你也吃点好不好”，她笑了点点头，我立马飞起给她盛面，以为她只能尝一点点，没想到也喂了好几口。第七天晚上，孩子带着送给她的画来看她，她又能起来坐了一会，只是完全说不了话了，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孩子，阳阳给她展示画的时候，她居然努力抬起那肿得不行的手拍了几下，就像寻常时候她和孩子互动一样。那天晚上，电闪雷鸣，滂沱大雨，我不断帮她翻着身，凌晨三点，父亲下楼换我上去睡会。五点多听到父亲上楼的声音，我猛地醒来冲下楼，那时候，下了几天几夜的雨停了，妈妈的房间一片安静，再没了任何病痛不适的声音。

办丧事的三天，天气晴朗，妈妈早就妥当地安排好了自己的一切，最后的纪念照是她选好的，寿衣寿鞋早就量身裁制好，头发也理好，轻轻一梳就是她平时喜爱的发型，陵园幽雅是她喜欢的环境。就这样，妈妈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走完了一生，哪怕再多不舍和病痛也要维持着自己的体面。三天，妈妈就是在清清爽爽的天气中最后告别人间。

三天后，大雨又开始连绵不断，整个十月都再没有停过。

而我在她离开的第816天，终于有勇气把这些原原本本地写了出来，因为这些记忆虽然还是悲伤，却在我心里生出了力量，我看到这个和我血肉相连的女人如何经历痛经历不舍依然坚强体面的走到最后一刻，我隔着她几乎碰触到了死亡，而她用生命教会我，即便是最后一刻你都依然可以有选择的权利。

记住自己任何时候都有“选择的权利”，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