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读书笔记 | 秦福小,夜归(三)
景天赐在一家人的百般呵护下长大,好日子在他十一岁的那个夏天戛然而止。
傍晚,天赐和小伙伴们在运河里游泳。黑云压城,雷声和闪电急匆匆地往花街和运河赶来。别人都上岸了,天赐还在跟另外两个孩子比赛。
天赐游得很快,在他最后一个来回即将靠岸时,一道雪白的闪电擦着他鼻尖插进运河,他被吓傻了。
天赐被闪电吓傻了,傻得很彻底。初医生的针灸和中西药治不好他,初医生老婆的招魂术也召不回原来的景天赐。景侉子带他去了很多医院,上至北京,下到传说中有偏方的偏僻之地都去过,各种方法、各种药、各种稀奇古怪的偏方都试过,全无用处。
天赐的病非但没治好,反倒越发严重了。稍微受点刺激,就突然暴戾起来,摔锅砸碗倒还在其次,关键是伤人。
天赐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而且,爆发得毫无征兆,迅疾且蛮横强力,令人防不胜防。
声音,一切稍微突兀、响亮一点的声音都是导火索。公鸡打鸣,狗叫,过年时的鞭炮,自行车爆胎,运河里的船只鸣笛,谁放个响屁,打个大喷嚏,都可能让天赐的神经立马动荡起来,逮着什么砸什么,所有抓到他手里的东西都可能成为武器,包括他自己的两只手。
家里人把所有可能成为凶器的东西都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菜刀、镰刀、斧头,甚至筷子(曾被天赐用来戳伤了别人的屁股),都被列为重点藏匿对象。
那天下午,景侉子和秦素文去给菜地浇水,秦奶奶去斜教堂和十字架上的耶稣说话。福小在门楼下写作业,天赐在昏暗的房间里睡午觉。
运河上两条船交错经过石码头时各向对方鸣了一声笛,以示友好。谁料想正是这两声汽笛引来了血光之灾。
第一声,天赐的右腿抽动了一下,如果只这一声,他会继续睡,啥事也没有。可第二声又响了,他的左腿也抽动了一下,随即人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
福小从门楼下站起身,想看看汽笛声是否惊动了弟弟。然后她看见天赐从床上蹦起来,摇摇摆摆地爬上凳子,摘下挂在墙上的旧书包,从里面拿出文具盒,打开,用大拇指和食指颤抖着捏起削铅笔的手术刀片。所有人都忽略了这小小的手术刀片。
天赐捏着刀片从凳子上下来,开始对着空气切割,然后是床上的被褥,最后,他把刀片指向左手腕的静脉,一刀下去,血像喷泉那样往上冲……
福小喊着“天赐!”就要往上冲。
天赐手持刀片往前一挥:“姐,不许你过来!”说着,他把刀片又来回挥了两次。
福小站住了,她站在距离弟弟十五米远的青砖小路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传来的蝉声让她分了神,她的样子就像灵魂出窍一般,站了四秒钟。
后来,她听见天赐的声音:“姐,我冷。”她开始往屋里跑。她抱起弟弟,扯开嗓门喊人。她听到天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姐,我把景给你。”福小号啕大哭。
天赐死了。原来死真的会来。
多年以后,福小借由梦境,一遍遍地看见天赐死去的一幕。她看见天赐挥着手术刀片对她说,不许过来!
她站住了,她突然想,也许这样更好。你伤害自己,从此知道伤害别人的痛苦;从此你可能再也不会痛苦,再也不会让别人痛苦;如果你解脱,也解脱别人,再不必半夜为你忧愁。
她也在想:让你横;让全家人围着你转;让你一个人姓景;让你把所有都占据了。那好,去死!
她是姐姐,她就有足够的理由让弟弟去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