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白鸟
1.
最初白鸟说,她认识山上所有的植物,并且她说,她知道哪儿种草喜欢唱歌,哪儿种草喜欢安静,哪儿种草喜欢跳舞,听完,我的鼻子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白鸟仿佛根本就不期待我会睁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说完,就冲我笑笑,带着光,还有云朵一般,朝校门口走去!
一走出静安中学的校门,她就把绵软的身体,轻轻弯去,抚弄一把带着水珠的狗尾巴草。
我也不等她,自顾自地往回家的路上挪。直到,静安中学的红旗隐在夕阳里,只露出一截矮墙,直到白鸟又飞回来,叽叽喳喳地讲有趣的故事,我好像也没有提起来回家的兴致!
静安中学是一所很旧的中学,据说前身是一个尼姑庵。听母亲讲过,有一个生得很俊的女孩儿没有结婚就有了孩子,后来生完孩子就来这个尼姑庵削发为尼了。
再后来,村里没有学校,这个尼姑就把静安堂腾出来,村里修葺了一番,有了静安学校,名字也就一直延续着叫静安中学。
静安中学的学生,一是来自本村高家村,一是来自邻村古城村。
古城村,庄户稀少,家里都不殷实,上完学,就都下田务农了,送到静安初中读书的只有两名学生。一个是白鸟,另一个是我。
2.
到了静安中学,没过几天,仿佛两条本来就浑浊的河流,融为一体了,青一色的中山装,灰突突的没有色彩!唯独白鸟,她的头上总会有那么一绺绿色,不是柳枝儿,就是一片草叶,就嵌在白皙的脸旁,有些滑稽又有些耐看!
起初,老师还颇为不解地用嘲笑地语气问,白鸟,你这是又去捅鸟窝了吗?这头上怎么总有草啊!
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觉得贴切极了!我更是笑得欢,仿佛这样她也不是很完美!
白鸟却慢慢地笑着站起来,把头上的草捋下来,举着捧在手心告诉老师,这是樱花草,她还会跳舞呢!老师露出很无奈的表情,而我们笑得更欢脱了,像喝醉酒的大汉,被摇醒又醉倒了!
起初白鸟和我讲的话,就当天上的流云,听了就过了。可是,不知怎么,一到老师喋喋不休地讲那些枯燥的知识,白鸟讲过的话,就在云朵上开花,一大朵一大朵的,时而轻盈光洁,时而五彩缤纷,拄着脸的手没来由地傻乐,不时偷看一眼白鸟也是常有的事。
起初我还和白鸟比邻而坐,谁知过了初二,我的身体就像雨水过后的高粱,开始疯长,不久,我就只能坐在班级最后一座儿,看白鸟了。
渐渐的,心里不知何时,怀揣了一把极隐秘的琴,只要白鸟出现,胸口就会激荡出不知名的琴音,扯着你的心跳,时而缓慢,时而欢愉!
冬天到了,等白鸟放学,成了我理所当然的职务。
古城离学校也不远,大约三公里,冬天黑得早,放学时日头已经在西山上挂着了。路上,两旁的树都黑森森密匝匝地立在雪地里,有落日的时候倒是很好,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相距不远地跳。
等到越走越黑,白鸟的脚步就不知觉地放慢,一小团影子绵软软地靠近。彼此之间的寂静也就不由自主地打破了。
“樱花草会唱歌?真的吗?”第一次,那么男子汉地郑重发问。
“那当然,那得趁着雨湿漉漉地下过!”没有看到她的脸,但是能感受到她的眼睛很亮,星子一般!
3
冬天总是无聊到可笑,学校的厕所墙上,总会出现某某某喜欢某某某。我对此嗤之以鼻,直到,有一天出现了白鸟的名字,而里面竟然没有我!
上自习课,下了点薄雪,我趁着上厕所,抓了把雪,狠狠地在墙上把白鸟的名字搓掉,又解开裤子,往另一个人的名字上呲了一把尿。
做完这些,大有一种英雄救美的感觉,出了厕所,我蹲在学校的后墙根儿,看着西沉的太阳,忽然之间,内心空荡荡的,没出息地流了几滴泪。
转而就是初春,杏花在古城村白得起起伏伏,满条路都是花香。天一亮,我就往村口,有意无意地等着,却很难见到白鸟的身影了。
初夏马上就到来了。一天放学,白鸟窃窃地走过来说,晚上等我,带你去看会跳舞的樱花草。
那天晚上,带着一种男子汉的壮烈气息,跟随着白鸟的脚步,来到了静安学校后面的河坝。从河坝下去有一半月型梯田,过了梯田有一小丛榆树林,出了榆树林,就看到一大片樱花草了。
白鸟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轻轻地闭上眼睛,用一种极温柔的鼻音,丝绒般哼唱起来,最后声音越来越轻盈,透亮。直到,我看到雨滴在月光下闪烁,片片樱花草带着大把的星光,随后就随着歌声起起伏伏,如海般翻卷,激荡开去,如此动人心魄!
白鸟说,这里是河间,气息会随着空气形成共鸣,樱花草一旦受到大面积的气息牵引,叶子就会舞动起来了!
月光下,草丛里的白鸟,一遍遍哼唱着。我内心深处隐秘极深的那把琴,被轻轻地拨弄,我想傻笑,又不知所措,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觉,在心里膨胀起来!
白鸟告诉我,所有草木,都是有喜怒哀乐的,如果你不开心了,它们会用尽所有,哄你开心。白鸟说的时候,眼眸里有星光,一闪而逝。
后来的日子,我们总相约在晚上八九点钟来这里,淌过湿漉漉地野草,鞋子偶尔会陷进泥潭,我只好拽了白鸟的手,使劲儿才拔出来。
那个夏天,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一切都那么温暖美好。
有时候,白鸟看到我在泥淖里拔着一只脚,笑起来说,我们总要为我们喜欢的事物,付出代价的,不是吗?
4.
一天晚上,外面雷雨大作,院子里的青杏大面积滚落,打在房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我一个骨碌爬起来,抓起衣服,就要往外面跑。爹爹看到一把拽住我,吼道:“干啥去,一天没完地疯!”我倔强地站在雨中,雨点如同爆豆似的砸在我瘦骨嶙峋的胸膛。我想解释,可是,不知从何说起!
“白鸟,白鸟!”那晚,我被雨淋湿,加上被父亲重重踢了两脚,睡得稀里糊涂,心里却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喊了千遍万遍的白鸟!
第二天,我就开始发高烧,头重脚轻地扎在院子里,等烧退了,嘴唇不打颤,腿脚不发软,我穿好衣服说,去学校。
母亲却拿着酸楂罐头,走过来说:“发着烧呢,去哪儿啊?学校都发假了!”
“放假,为啥啊”我有些急眼了,眼睛红红的。
“河坝大决堤了,为了学校学生的安全,放假了!”
我抖着嘴唇,有些嗫嚅着说,那我去告诉白鸟一声。
母亲一把拽住我,说:“白鸟跟她爸爸走了,去大城市上学了!”我拎着衣服的胳膊松懈下来,立定着,心中有一团火,又仿佛有一冰块,把着火的嗓子堵住了。
“她爸是一个知青,和白鸟妈妈好上了,后来就杳无音信了。就是尼姑庵那个,现在来接白鸟回家了!”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白鸟说过!”我满脑子不服气,心里想见白鸟,如同一个硕大的马蜂窝,在我的心里炸裂!
可是,白鸟就如同消失了一般,我的耳边再也没有她的一丝声音,一个笑声,一句等着我,都没有!
后来,我又偷偷去了一趟樱花草丛,被河水冲刷过的樱花草,显得很是凌乱!但是夏日的阳光很好,我脱了鞋,把双脚踩在草丛里,痒痒地。远方传来河坝吹来的风,有一瞬间,樱花草的叶子开始舞动,我猛地回头,是白鸟!
果真是白鸟!她站在那里笑,也脱了鞋子,裤脚挽得高高的,一只手还拎着一只竹篮子,里面好多不知名的植物,都开着花!
她轻盈地走过来告诉我,她要走了。又看着我说,还会再见的!她的脚步越走越远,直到梦中我的嗓子吼出一声白鸟,周围的樱花草被风吹过,簌簌地响。
再后来,县里终于拨款,批准静安中学重新翻盖,名字也改成了新华一中。
再后来,白鸟这个名字在我的心里,逐渐模糊,越来越不清晰!最后,我忘了白鸟,忘了樱花草,连植物的气息,都一并忘了!
5.
去年,单位出差,正好路过家乡,我又去了一趟静安中学,不,新华一中!现在孩子们的条件可真好,我已经找不到我们冬天在门外晒太阳挤在一起取暖的那截矮墙了!
一个头上绑着绿丝带的小女孩儿从我身边走过,捧着书对我行了礼,恍惚间,我听她说:“我认识山上所有的植物,对了,还有一种会跳舞的草!”
一瞬间,仿佛所有记忆都苏醒了,少年时的朋友,她的气息,她的歌声,她那带着丝绒般的鼻息,都不可名状地涌动,以至于已是成年的我,干涩的眼眸泛着前所未有的潮湿!
年少时,总以为可以保护好所有人;结果,都是自不量力!
成长的渡口,人来人往,而我的记忆,会终生怀念那个夏天。
白鸟,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