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第一章陨落的星星(四)
原创 夏闲云 闲云醉语
我和苍老头咫尺之隔,我又比他的身材高大一些,他抓住我的那一刻,形成了他仰望我的姿态。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瞳孔猛然放大,又一点点地缩小,直到成为一个点,他眼睛里的光也随之黯淡下去。一瞬间,他仿佛老了许多,像极了失独的老人,脸上和眼睛里溢满了孤单、痛苦、脆弱和无望。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的鼻一酸,禁不住俯下身子,关切地问:“老头儿,你没事吧?你的什么努力?”
苍老头像座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他的双手像钳子一般抓住我的胳膊,我感觉他的手指就要嵌进我的肉里,可是我一点也没有疼痛的感觉。虽然,我无法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父亲”,虽然我的记忆如同打碎的水晶碎片一样零乱,但我依然为眼前的他感到痛苦和不舍。他是我的父亲,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他找回了我,耐心地等了我五年,我相信他对我的关爱和情谊全是真的。我很想对他说,老头儿,放轻松一些,别担心。我不肯叫你一声“父亲”,只是我还不能习惯。你放心,我不是冷血的人,我虽然很怕世俗之累,但我也渴望正常人的生活。无奈,面对着雕像一样的苍老头,我的嘴巴怎么也张不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又仿佛在倒流。朦胧中,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双手向前伸着,身体向前倾着,努力地向前迈步。一位年轻的父亲,单腿跪在地板上,不停地拍着双手,用夹子音说:“加油!苍一小朋友加油!再有两步就到爸爸这里了,加油啊,你就要做到了!”
受到鼓励的小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三步并作了两步,一下子扑进父亲的怀抱。父亲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一把举起孩子,满眼光芒地看着孩子。
当时间回到当下,我的眼睛已经湿润了,苍老头的眼睛也湿润了。我很想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我很想告诉他,我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学步时的情景,可我的喉咙被一股暖流堵住了,根本就发不出声。
“孩子,你可吓坏我了。”苍老头像个小孩子一样,拍打着我的胳膊,哽咽道,“爸爸多么希望,你从来都没有受到过伤害,永远都像当年那样快乐和温暖。”
我不知道,刚才,苍老头是不是也回想起了我蹒跚学步时的情景,但我能够确定:我只是因为想起过去的片断而感恩苍老头养育和陪伴了我;苍老头却是害怕再次失去我。岁月有多么不公?明明是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却并不担心会失去他。如此一想,我的心头咯噔一下,整个人从刚才的激动状态跌回到谷底。
见我们两个站在原地不动,木木轻轻地绕过我们,在我们前面慢慢地滑动,仿佛要给我们带路的样子。看着木木,我的心情一下子又晴朗起来,悄悄地在心里赞叹:木木可真通人性,知道我找不到去花园的路,赶在前面为我们带路。
苍老头也缓过神来,略显尴尬地说:“爸我老了,真是老了,不担事儿了,你的一句话就能吓破我的胆。”
我满心羞惭,连忙扶着他的手臂,一边跟着木木向花园走,一边安慰他道:“发生这么多事情,经历这么多变故,就是我这样的年轻人也难以接受不是吗?你啊,一点也不老,你只是太重感情了。”
这一次,我吓到了自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说,以我对他的一无所知、对我自己的知之甚少,我根本就没有资格、没有资本对他做出任何评价。我凭什么确定发生过好多事情?凭什么说经历了好多变故?又凭什么说他太重感情?仅仅是今天的几句对话吗?一时间,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系列问号,每个问号都像失了音的大喇叭一样在我的脑子里吵闹不休。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失忆的?如果,我是被母亲摔坏了脑子,那么我的智商应该最多只有五岁孩子的水平吧?如果我是后来得了精神病导致思维混乱,现在我好起来了,所有的记忆也应该得以恢复吧?如果说苍老头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为什么这么大的一套豪宅里,工作人员全部是机器人?可是,如果他很冷血,又怎么会对他的机器工作人员都那么温和有礼?
“我们去摇椅那边,就坐在那里,喝茶,聊天,重温过去。”我正陷入问题当中无法自拔,苍老头指了指前方的小亭子,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木木说,“哪怕再痛苦,终是要面对之后才能走过。”
说话间,我们走过了柔软的草坪,踏上了汉白玉的小桥。小桥不长,坡度也不大,一根根汉白玉石柱光滑得令我忍不住去抚摸。小桥下是清澈的流水,碧绿的水草,成群的鱼儿,水中的石头上,还趴着几只大小不一的乌龟。小桥的前面,就是苍老头说的放着两把摇椅的亭子了。亭子是木质的明式建筑,没有一丝雕花,一点也不热闹,却散发着一股莫名的贵气。亭子四周的草地上,零零散散地开着很多花儿,各种品种,各种颜色,全都是我不认得的。一阵风吹过来,幽远又清淡的花香便被送进了我的鼻腔,继而将我沐浴了一番,我便觉得,那些花儿从草地上一直开到了我的心里,我的心情也就活泼了起来。
“老头儿,看不出来哦,你居然喜欢花,还喜欢带香味的花,还喜欢这么多品种。”心情好起来,我的话也就多了起来,喋喋不休地说,“平时,你一个人也会来这里,闻花香,喝茶吗?”
我的心情似乎直接影响了苍老头,他笑着说:“是啊,我很喜欢在这里喝茶、闻花香,我也喜欢那两把摇椅。”说罢,他拉着我下了小桥,走过一段平整的石板路,来到了亭子跟前。
当那两把泛着光的竹质摇椅跳进我的眼帘时,我便看到了模糊的祖父,躺在摇椅里哼着小曲儿,年少的我则躺在另一把摇椅里,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