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泡泡糖、黑蜘蛛与秘密地道(二)
曾有那样美好的童年
嵩哥的弯弯小眯眯眼闪闪发光,他想好了:“明儿咱们到麦地里行动,尝尝新麦仁。”
据母亲是精神病而老家是广东的女孩儿群力则说:“新麦仁多多嚼就能变成泡泡糖。”
泡泡糖?我一听就动心了。母亲同事中有一位家在上海的阿姨,四年回去探亲一次。同事们托她捎来一大盒泡泡糖,有女孩子的人家均分,忘记多少钱一块了。当时母亲兴冲冲地回家来,分给我和姐姐每人10块泡泡糖,强调:“这个泡泡糖千万不要咽到肚子里,粘着肠子人就死了!你自己学着吹哇。”这可是来自遥远大城市上海的糖哎!而且能够吹出泡泡来!泡泡糖穿着浅粉色桃花糖纸,扁而细长,闻一闻,糖纸透着甜蜜的奶香。母亲很少这么慷慨给我们买零食,这次她大约被从未见过的泡泡糖吸引住了。
我当然以为泡泡糖神奇,嚼出的奶甜香,由浓而淡,最后消失了,泡泡糖则变成嘴里的一块黏糊糊的胶皮一样的无味软东西。我一次比一次嚼得快,努力把一团泡泡糖顶到舌尖往外吹,却无论如何也吹不出来一个小泡泡,哪怕就一丁点大呢,那怕就小米粒那么大呢!我极羡慕院子里其他的姐姐们得意非凡地吹出一个又一个透明的泡泡。那个时节,大院里的女孩子们都以吹出泡泡为荣。嚼嚼嚼—噗!仿佛满大院空中飞满小泡泡。此时此刻,女孩子们比赛吹泡泡,变成相当时髦的事情。比谁吹得多,比谁吹得快,比谁吹得大。
群力是吹泡泡比赛的总冠军。她嚼糖不快不慢,在她觉得可以了的时候,嘴巴里慢慢吐出一点点小泡泡,泡泡很争气,慢慢地升起、升起,越来越大,越来越透明,又白又薄,阳光透进去,仿佛有光。这个大泡泡吹到和群力的小脑袋一样大了,甚至比她的脑袋还要大一圈!我们全都看呆了!吓得一动不动!惊讶地话都说不出来了!此时此刻,迎面而来的人根本看不见群力的脸,光看见一个巨大泡泡下面站着瘦小群力的肩膀、肚子和腿脚。她的眼珠子得意地扫了我们一遍,然后静静地开始缩小泡泡,一点点地吸气,一点点地缩小,最后,她的泡泡回到嘴巴里,变成一块普普通通的泡泡糖。
啊!?我们回过神来,一起问她,怎么吹出这么巨大的泡泡的?尤其是我,羡慕得眼睛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们都吵着要学。群力大模大样:“谁学,谁给我两块泡泡糖,我教你。”学费太贵了!两块!“我教你,难道用我的泡泡糖吗?另外一块是学费!”大家一听也没错,于是各自递给她两块珍贵泡泡糖,排队等待她教。群力乐得合不拢嘴,她兜里的泡泡糖已经塞得鼓鼓的了。
“吹泡泡之前一定要把泡泡糖咀嚼均匀,像我一样嚼。”我像做广播操,跟着群力嚼。其他孩子脸上出现了狐疑,这有什么难的。
“ 嚼匀。先把泡泡糖嚼成饼,用舌头把泡泡糖顶出来,然后就吹。”她接着发布命令。“这有什么难的!我们都这么吹出来的!你要教真格的!”其他孩子开始抗议。
群力不吭声,巨大无比的泡泡又从她嘴巴里慢慢升起来,越来越大,最后停在她脸上;她的眼珠子得意地扫视我们的脸,然后把嘴巴一张,泡泡又像气球一样慢慢地飞起来,挂在树梢了。
“ 你到底怎么吹得那么大?学费收了,要教我们呀!”
“ 我说了,秘密就是别着急,慢慢地就会吹大了。”
群力又掏出一块泡泡糖,接着嚼,教第二个学生。排在第二的女孩子干脆和群力面对面站着,盯着她的腮帮子,认真数她嚼多少下。然后看她用多长时间把泡泡糖吐出来,认真模仿她。
练习到太阳落山了,其他孩子把泡泡糖翻来覆去嚼得舌头疼,腮帮子酸,吹大泡泡的本领终于学会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吹出来的泡泡能超过群力的泡泡大。而可怜巴巴的我,不奢望泡泡有多大,只想学吹出来的本领,无论多小,只要能吹出来我就心满意足了。群力嘴巴里的运动方式,我看不到,也想不明白,于是我越着急越是学不会,越学不会,越着急。群力瞪着我,气得说不出话了。这时各家父母在喊着我们回家吃饭了。她吹出来的巨大泡泡们挂满树梢,被霞光映照成粉红色,像丝绸一样闪闪发光。晚风吹来,一个个泡泡离开树枝飞得无影无踪了。
吹泡泡是上一个夏天的事情了。群力一说泡泡糖,我的不甘心又来了。现在泡泡糖已经在大院里绝迹了。要是真的用新麦仁嚼出泡泡糖,我说不定真的能够吹出来泡泡。我努力剥出5粒、10粒、15粒、20粒……50粒麦仁,每次反反复复嚼,越嚼越香,但怎么嚼都吹不出泡泡,只好咽到肚子里了,想吹出泡泡的愿望在心里藏了好多年。儿时总以为麦仁变不成泡泡糖是麦仁不够多的缘故。
群力是我们院最瘦的女孩,据说她先天有病,她爸爸给她吃了不少偏方才活下来。母亲有精神病,发病时只会骂人不能干活,于是她家爸爸身兼双职格外忙。群力从小没娘管,古灵精怪,主意格外多,又格外能说些稀奇古怪的事儿。有一天她跑出来玩,得意洋洋:“我爸今天逮的黑蜘蛛特别大,裹在泥巴里,放在灶火里,烤了让我吃,蜘蛛熟了吃真香!”吃蜘蛛!吃张牙舞爪的特别大的黑蜘蛛?!我给吓傻了,其他孩子也吓傻了。她看我们的惊惧表情,格外得意地舔一舔嘴唇。
“你吃的那蜘蛛到底是什么味道?”我们中还是有人憋不住好奇问她。
“味道?这还不容易知道吗?馒头有馒头的味道,窝头有窝头的味道,牛肉有牛肉的味道,羊肉有羊肉的味道。当然蜘蛛就有蜘蛛的味道了。”群力得意地白我们一眼。
她说的当然有道理。问题是我们谁都不愿意吃黑蜘蛛。
接下来数天,她的蜘蛛变成:“我爸今天把蜘蛛剁碎,用一颗鸡蛋炒了给我一个人吃。”“我爸把蜘蛛包在包子里给我吃了。”“我爸拿蜘蛛煮小米粥了,蜘蛛煮化了,粥皮上只剩下毛茸茸的小爪子。”“今天我爸逮的大黑蜘蛛不是一只,是一窝,足足10只。我爸把它们剁碎,加了点香油,加了点胡麻油,又放了芝麻粉和花生粉,做成30颗大丸子,我能吃一个月。”“我爸今天在卧龙山的村里抓的黑蜘蛛可多了,我都数不清。我爸用盐腌上了。每天晚上我家煮山药小米粥,我爸夹一只黑蜘蛛给我当咸菜就着吃。”我们越是听得毛骨悚然目瞪口呆,她越是眉飞色舞,越说越来劲。群力天天吃黑蜘蛛,不是《西游记》里的妖怪才敢吃奇奇怪怪的可怕东西吗?我从此相当敬畏她。许多年过去了,行路时每当遇到空中挂着大黑蜘蛛,第一时间会停住脚,同时立刻想起儿时伙伴群力那张瘦瘦的古灵精怪的脸。
群力从小到大鬼主意多。有一天,她、我、莉莉和娟儿去锅炉房旁边玩。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群力走着走着停下来,她说她脚下的地面有响声,感觉里面是空的。“你们听!”她跺一跺脚,果然地面发出咚咚声。地面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的呀,真有点奇怪。群力偷偷跑到锅炉房门后,拿来大扫帚,开始慢慢扫地面的沙土,渐渐露出一个生锈的四方铁皮盖子,我们都高兴坏了,果然有秘密。盖子上有把生锈小铁锁,这怎么办?莉莉捡来石头砸,砸不开锈锁;群力溜到锅炉房偷偷拿来铁炉钩,钩住锁的弯梁,我和莉莉、娟儿抱着她的后腰,一使劲,锁开了。我们赶紧弯腰揭盖子,没想到真的揭开了,下面是个黑咕隆咚的方口。群力趴在洞口闻一闻,看一看,听一听,然后拿起长长的炉钩往下探,再拔出来一看,一点也不深。她二话不说,一闪身跳进去了,吓得我够呛。她就不怕里面藏着妖怪藏着鬼?她在洞里探出头朝我们满意地挥手:“下来吧,里面就是有点黑。”我们挨个跳下去发现里面不大,说宽,够两个小孩转身,说长,就不知道了。我们排队往前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走,当年都才7、8岁,站直了就顶到地道了。四周的土屑混合着水泥渣子往下直掉,地面都是碎砖头土坷垃。我想象黑暗中,成群结队的臭板虫四处游荡准备在我的头发里做窝,臭辣蚝们正在从我的脚后跟往头顶爬……
“啊!嘶利利!嘶嘶!嘶哇哇!!噶啦啦!”突然前方黑暗中传来毛骨悚然的嘶叫声。
是妖怪!我、莉莉和娟儿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往入口跑,群力在后面哈哈大笑。我们这才醒悟过来,停住脚步,怪她吓我们。“走了这半天,一个妖怪也没出现,多不带劲。”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出口!这里是出口!”黑暗中利群停下来。“你们猜,出口上面是哪里?”
“军火库!?”莉莉猜。
“万一咱们爬上去,解放军叔叔拿枪指着我们,以为我们是特务怎么办?”娟儿胆小。
“万一是阿里巴巴大盗在中国的藏宝库?”我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
“僵尸存放库!”群力来这么一句,吓得我们都尖叫起来。“别废话了,上去再说,出口的盖子没有锁哎。”莉莉的提议被通过了。
千想万想,谁也想不到,我们轻轻地、悄悄地顶开地道出口的门,第一个爬上去的群力突然转身又跳下去,像鬼一样尖叫起来:“快跑呀!快跑呀!”
后面的我们慌成一团,难道解放军叔叔把我们当特务了?难道真的遇到僵尸了?我们一着急,推推挤挤越想跑,越跑不动。洞口光亮处伸下来的有力大手,把我们一个一个揪上去了。
原来出口在群力她爸办公室里。而办公室里正在开会,利群的小脑袋突然冒出地面,惹得众人吓一跳,之后哈哈大笑。我们仨窘得恨不得钻地缝,我的脸烫得火烧火燎,而群力却在她爸爸和办公室叔叔们面前反而挺胸抬头,满不在乎。她知道爸爸从来不会打她。
这个“案件”轰动了当时整个办公楼。一截不算长的秘密地道这才被曝光,至今没有人说清楚地道原来是干什么的。地道另一个出口在办公室为什么一直没人好奇过?群力她爸和同事们说一直以为是一口废弃菜窖。局长说这还了得,万一打仗,敌人通过地道奇袭咱们局可怎么办,说不定这地道是特务留下来的!赶紧把地道填了!
群力的名字,我其实一直不知道怎么写。或许这么写是对的,也可能是不对的,没关系,童年的故事在那里,不会错。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