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化
薛浅浅的咨询室位于走道拐角处，面积较其它几间大了点，但陈设却是最简单的。除了电脑桌、书架、沙发、茶几、饮水机等必备物外，再无其它闲杂物品，连顾老师统一购置的盆栽都没有摆放。
顾老师是这家心理咨询机构的负责人，也是她的伯乐。从大学实习到如今就职，都对她照顾有加。
她现在手头上的这个案例就是顾老师专门派给她的。顾老师说，咨询者李姐是朋友的亲戚，她自己多有不便。
所以，想请她负责。
她本想拒绝的，因为这段时间正和男友闹分手，状态欠佳，恐影响咨询进展。但顾老师随口说了一句“应该是强迫症，你要是不方便，我就换人”，她立马应了下来。
上周已经进行过一次咨询，虽说聊得畅快，但就专业心理咨询而言，最基础的咨询关系却没有成功建立。
看着主诉和个人陈述栏大大的“无”字，她不禁叹了口气。
此绝非个体不自知。思及此，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下午一切准备就绪，李姐按约而至。稍加寒暄后，她顺势微笑着问道：“李姐，您这工作也挺忙的，平常休息可还好？”
“挺好的。”
“那就好。那不知您有没有出现过什么特别强烈的想法？或者频繁出现过什么念头？”薛浅浅追问道。
“也没有。浅浅，我看别的咨询室都摆有小盆栽，你这儿怎么没有啊？”李姐好奇道。
“哦，我懒得浇水，就没放。”
“你喜欢什么盆栽？”
“我……”她稍加一愣，笑道，“都挺喜欢。”
“我带了几盆多肉，放顾老师办公室了，等下结束拿一盆给你。你放……”
“不用。”薛浅浅打断道。
“没事，好几盆呢。”李姐一边随意说着，一边要去拉她的手。
薛浅浅迅速握拳，缩回，身体收紧，后倾，镇定重复道：“真的不用。”
李姐收回手，笑道：“我上次就想说，你这手不弹钢琴可惜了。”
薛浅浅微微一笑，正欲回话，李姐幽幽地说：“我的手就不好看。”她伸出双手看了看，一脸嫌弃，“皮肤也粗糙。你说……”
她把目光迅速移到薛浅浅脸上，不解道：“是不是因为我经常洗的缘故？”
又紧了紧拳后，薛浅浅问道：“您经常洗手吗？”
“是。他们都说我有强迫症，可我觉得是正常现象。他们说有时候不用洗手，可我觉得用。浅浅，你都什么时候会洗手？”不等薛浅浅回复，她又接着道，“我只要碰了东西就要洗手，总觉得有细菌，必须马上杀菌！”
薛浅浅松了口气，微微放松身体，温和道：“爱干净是好习惯。不要随便给自己贴上强迫症或者OCD的标签。李姐，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频繁洗手的？还记得吗？”
李姐一直紧盯着她，看到她似乎放下心来的表情后，略一沉思，这才回答道：“很久了，记不清了。不过，我有时候没碰其它东西，也会洗手。”
看到薛浅浅的嘴角轻微下移，她又接着道：“浅浅，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其实是怕自己的手把碰到的东西污染？”
话音砸落开来。薛浅浅不由地眼睛放大，咬紧牙关，松下来的拳头重新收缩，身体慢慢后靠，时光在眼前不停流转——
她看到顾老师拿着一盆叶色绿白分明的冰水花向她走来。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它的小巧素雅，所以她以养不活为由没有接……
她看到男友好多好多次地想拥抱自己。他的眼神从期待到尊重，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抬了又放。她一阵心疼，她不想当别人已经都在谈婚论嫁了，而他还在试探能不能牵手。所以她提出了分手……
“浅浅？浅浅？”
画面消失，她看到了李姐，正轻轻晃动着自己的胳膊。
还好。
略一正身，尬笑一声，道：“李姐，不好意思。我刚才……”
“没事！”李姐爽笑一声，打断道，“你们工作忙，精神压力也大，要多注意休息。要不今天就到这？我这不急的。正好今天找顾老师还有点事。”
李姐边说边站了起来往外走，薛浅浅也起身道：“好，那我们下次见。这次就不算咨询次数了。”
目送着李姐进了顾老师办公室，薛浅浅也随即快步走了出来。
“哗哗哗……”
雪融化心理咨询中心洗手间。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在流水中规律十足地穿梭着。掌心相对，来回搓三下。手背呈十字相对，左下右上，从左手背到手指处，来回搓三下。换位，右下左上，从右手背到手指处，来回搓三下。最后，十指交叉呈平面，来回搓三下。抽出两张擦手纸，重叠对齐，先后覆于手心手背，在水滴融入的瞬间，纸也逐渐趋于柔软。
薛浅浅的心此时却柔软不起来。看着镜中双眉紧蹙的自己，她抿了抿嘴，用力眨了眨眼，脑海里此时又出现了那个类似奔跑的身影，紧接着就是一片嘈杂，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是每次想到都会让她惶恐不安。
有脚步声传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提了提嘴角，转身离开。
经过顾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她隐约听到还有说话声，习惯性地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嗯？李姐还没走？没有细想，回到咨询室刚准备把结束的案例总结下，顾老师进来了。
她忙站了起来，歉意道：“顾老师，这次怪我，我和李姐说了这次不算咨询次数。”
“没事，我刚送走李姐。怎么，真和小陈分手了？”
薛浅浅黯然道：“嗯。”从提出分手至今，陈哥电话微信都没有，假不了了。
顾老师笑了笑，说：“等等看吧，会好的。对了，我让李姐明天下午继续过来，你准备下。”
“明天下午？会不会太密集？一周一般安排……”薛浅浅诧异道。
“对，明天下午。”顾老师打断她，又略一沉思，接着道：“撕开了口，就得尽快找到根源。等口合上了，就难了。你收拾收拾早点回家，好好休息下，养养精神。”
“好的，顾老师，我明白了，您放心吧。”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把手头的工作整理完才回了家——一套小公寓，父母为了让她上班方便，专门买给她的。
卫生间的流水声依旧在持续了很久后，才得以安静下来。
薛浅浅有些疲累地走了出来，到了卧室躺下，看了看手机，还是一片死寂，这对于本就难以入眠的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加速度的光影在她的辗转反侧间涌入脑海，一个个都那么极速，画面过后，徒留一条条逐渐涣散的尾巴。独有一道光影与众不同，它是减速的，但却是没有画面的。
旧梦来袭。
先是层层叠叠的嘻笑声传来，脆脆的，紧接着有了纷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然后一切又安静了下来，但是片刻后，突然陷入了一片嘈杂之中，听不到说什么，看不到是谁在说，只能感觉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要将人淹没，要把人压垮……
薛浅浅再次被惊醒，即便已经是第无数次了，她还是会呼吸加快。吸气吐气，起身稍缓，她走出了卧室。
“哗哗哗……”卫生间的灯又亮了。一晚上开开关关，不知为何次数超越了之前的每次，直到最后一次无需再开，薛浅浅就直接收拾妥当，出了家门。
为了让她全力应对下午李姐的咨询，顾老师一上午都没有给她安排其它事情。这个闲暇时光却让薛浅浅的各种情绪有了交织的时间，她不停地调整，又匆匆去了几次洗手间，总算捱到了下午。
李姐比约定时间来得早，先去了一趟顾老师办公室后，才过来，而且不等薛浅浅开口，她就抛话过来：“浅浅，我回去后好好想了想，也觉得得正视自己的问题，我确实是怕自己的手弄脏碰到的东西，特别是自己喜欢的或者看重的东西。所以我才强迫自己一直去洗。”
薛浅浅正了正身，道：“那您回想一下，有过把手弄得很脏的记忆吗？”
“貌似没有。”李姐边沉思边慢慢地说道。说完这四个字，她马上又转问道：“别说是我了，浅浅，你肯定也没有吧？”
“对，没有。”薛浅浅颇为无奈地回道。正欲接着再问，李姐又开口了：“那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手脏呢？”
为什么呢？薛浅浅也默默地问了自己一声后，又问李姐：“那您洗手的时候一般会想到什么呢？”
“想到什么啊……”李姐盯着薛浅浅的脸，慢悠悠地道，“想到的还挺多的，比如火车，拥抱，流血，小孩子……”
说到“小孩子”的时候，看到薛浅浅的嘴轻微地启了启，她马上停了下来，肯定道：“对，最多地会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能具体说说是什么事情吗？”薛浅浅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道。
“一般什么事情会引起这个症状？”李姐反问道。
“这个很难划定。您想到的是小时候的什么事？”
“我想到很多，先说哪件？”
“都可以！随便一件就可以！”
“不行吧？有时候可能就是正好回忆到小时候有趣的事情罢了，应该和这个症状无关吧？”
“没关系！你说出来就好，只要你清晰记得就好。你都想到了什么？”薛浅浅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其实也不是太清晰。”李姐若有所思道，“小时候的事，谁能记得清啊！浅浅，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脆脆地笑声又在耳边响起，薛浅浅伸手摸了摸耳朵。
“你洗手的时候会想到小时候的什么事情？”
“你的记忆不清晰，你怎么判断出来是小时候的？”
“那时的你在干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吗？还有谁？白天还是晚上？”
随着李姐突然间一句句地追问，梦中的情景再一次在薛浅浅的眼前肆虐开来。她双手紧握，不停地摇着头，道：“就是小时候，我知道是小时候！”
“那时的你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
“在坐？在走？还是在跑？”
“在笑，在跑……”
“你小时候一定有很多好朋友，你们在一起时会玩什么游戏？是你追我跑的捉人游戏吗？”
“不是……”
“那你们要跑去干什么？什么会让你们跑？害怕还是躲避？”
跑步声和喘息声离得越来越近，薛浅浅感觉画面就在眼前，可就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像个无法破除的结界，她抓不住撕不动，她越来越焦躁，绝望地闭上了眼。
“你们在躲避什么？躲避成功了吗？是不是被发现了？你们藏到了哪里？”
藏！
“藏……”薛浅浅猛地睁开了双眼。
“对，藏！为什么要藏？和谁一起藏？男孩还是女孩？被发现后发生了什么？”
那层纱飘飘忽忽地起了涟漪，从上到下不停地颤动，频率变得越来越高，直到最后掉落堆在了地上。多年模糊的画面终于解锁般扑面而来……
“浅浅，让我吃一口你的冰淇淋吧？”一个女孩对着她说。
“不行。这样不卫生。”她坚定地说。
“真小气！”女孩扭头就和别的小孩去玩了。
“浅浅，快点吃！一起玩捉迷藏啊！”又一个小女孩喊她。
“嗯，好，我马上吃完！”她眉开眼笑地说着，大口大口地吃着。
这是七岁那年的暑假，父母由于工作忙，把她送到乡下的爷爷奶奶家住一段时间。身为独身子女的她，特别喜欢和小朋友们一起玩。
那天下午他们一起玩捉迷藏，欢声笑语不断，一直玩到夜幕降临都不想回家。后来一个小朋友出了个主意，说不如我们藏起来等大人来找。可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就隐隐约约听到有脚步声，他们马上三三两两地四下奔跑开来。
慌乱中，她的手被一个小男孩拉住，一路狂奔。小男孩拉着她东拐西拐，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藏到了一个石台子底下，台子周围长满了一大片小草，还起到了掩护作用。
两个小人都对这个地方十分满意，安静又兴奋地等着被找到，等着大人们夸他们是捉迷藏小能手。
终于听到了声响不一地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听到有人喊他们出来，他俩立马从石台下钻了出来，还未反应，就听到一个声音“他俩刚才跑得时候还手拉手呢”！
是下午要吃她冰淇淋的那个女孩。
这女孩话音刚落，各种各样的窃窃声就开始不断地涌出——
这城里的小姑娘小小年纪就会勾搭人啊……
从小就打扮成这样，看那裙子，背都露完了……
天都快黑了，还藏着不出来，这是想干啥吧……
看着白白净净的，还口口声声说要讲卫生，真是心眼多……
快别说了，小孩子知道啥，赶紧都回家吧！
这不是开玩笑说闲话，逗小孩玩嘛，小孩子家家的，有啥嘛……
……
画面戛然而止，只剩小小的她呆立在那里。
薛浅浅出了长长的一口气，身体骤然松了下来，看着李姐笑了。
李姐也放松了下来，问道：“要不要给我讲讲？”
“不用了。李姐，谢谢您。”
李姐笑着拍了拍她，起身走了出去。
目送着李姐出去，薛浅浅又转过头，看到自己正慢慢地走进了画面里，蹲到了小女孩面前。她用手抚了抚小女孩惊恐不安的脸，按了按小女孩眼角的泪珠，最后把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是最干净最棒的女孩”！
画面逐渐消失，薛浅浅看到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向前跑着，笑着，时不时地回头和她招招手……
收回目光，她伸出双手，上下翻转地仔细看了看，李姐说得对，貌似真地可以去学学钢琴。自顾自笑了笑，她迅速起身去了顾老师办公室。
“有事？”顾老师问道。
薛浅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李姐是……”
“朋友。”顾老师打断她道，“她很忙的。”
“顾老师，谢谢您！”薛浅浅感动道。
顾老师扶了扶眼镜，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呀你……跟我还藏事！快去吧！”
“啊？去哪？我来拿冰水花的，怎么不见了？”薛浅浅环顾着办公室，疑惑道。
“在楼下呢，快去吧。”顾老师给她摆了摆手。
“行。那我下去拿。”
一出电梯，她就看到玻璃门外面有一片火红，是一大捧在天色驱暗的环境下十分亮眼的玫瑰。花的主人唯恐不够惹眼，手还不停地挥舞着。
陈哥？是陈哥！
薛浅浅快步走到他面前，见他把花往前轻微地送了送，又停了下来，目光里充满了试探。她随即抬起胳膊，慢慢伸手，一点一点地把花接了过来。
见她接过，他高兴地有点手足无措，双手握了握，说：“那个，是顾老师让我……”
“我知道。”薛浅浅打断他，而后又向前走了一步，接着道，“陈哥，雪融化了！”
“嗯！雪融化了，春天要来了！”陈哥坚定地说。
“我说的是我。”
“我说的也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