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误
文｜千始
一九六五年，二十七岁的姜福贵与同村姑娘林秀莲处对象，只等林秀莲的父亲年底回来，把他俩的亲事一定，过完年二人就结婚。
按姜福贵的个人条件，他不应该拖到现在。他中等个，仪表堂堂，人又白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中山装，倍儿精神。更别说他读过一些书，是小队的会计。
他上衣口袋里永远别着一支钢笔，是身份的象征。这样，别人就能把自己跟那些挣工分的劳动力分开，别人看到钢笔就知道他的工作舞文弄墨，高人一等。
别人不知道，那钢笔其实是个幌子，只是个钢笔套。唯一的钢笔他宝贝的什么似的，怕弄丢了，舍不得带出来，锁在小队的抽屉里。
他穿一双麻灰色的袜子，别人看不见，袜子只有漏出来脚脖那截是好的，袜子上除了补丁，还有破洞，藏在一双洗得发白的旧解放鞋里，遇人一个劲地往后缩。
谁让他家穷呢？家里兄弟姐妹众多，他是老大。一直拖到了二十七岁，没人嫁她。他心气又高，好的人家看不上他，差的他看不上，直到遇到林秀莲。
秀莲他爸是工人，在离家很远的外省粮库上班。秀莲年纪小，本来不着急处对象，但是她家成分高，是地主，家里怕她对象不好找，早早地给她张罗对象。
有人把她介绍给根红苗正的小队会计、贫农姜福贵。林秀莲花一样的年龄，姜福贵一看就喜欢，两人对上眼了。那时小队会计吃香，一个会计一天五个工，顶两个半壮劳动力。
没想到就在他们即将完婚时，偶然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他们的的命运轨迹。
队里评选先进，姜福贵榜上有名。他特别自信，以为胜券在握。放眼队里，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呢？晚上大家吃完大锅饭，在队里开大会民主选举。
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向着姜福贵的预期进行。直到有人提了一嘴，姜福贵他对象是老财主家孙女。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
那时的人都有种狂热，把荣誉看得比命还重要，有多少人眼红先进的名额。听说评上了先进，分毛巾分油分粮的，好处多多。人性骨子里的自私占了上风，我评不上也不让你评上。姜福贵的对象是地主家的狗崽子，不能让这样的人当先进。大家不同意投姜福贵一票。姜福贵光荣落选。
开完会，姜福贵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他没想到，自己来之不易的爱情，有一天会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只要他还跟秀莲在一起，要一次又一次接受无情命运的安排？而他，无法抗争。他不甘心。
秀莲找到姜福贵，两个人约在幽静的小河边。十九岁的姑娘心思单纯，眼睛红肿，她一开口带着青草气息：“福贵哥，我都听说了，我不能再连累你，我们俩分手吧。”说着姑娘的眼圈红了。
“不，莲妹，我舍不得你，你别管那么多。你把心放肚子里，我们一定会结婚的。”
“真的？”少女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
“真的。”福贵双手扶住秀莲的肩，少女以为他要抱她，羞涩地低下了头。福贵终于还是不敢把心爱的姑娘搂在怀里，他只能紧紧地握住秀莲的手，向她传达自己的心意。
突然“砰”的一声闷响，一块石头落在他们面前的河里，溅起一圈圈的水花。他们正在柔情蜜意，没有防备，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手，秀莲不由地往福贵身边靠了靠。
“谁？”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不能露怯，福贵紧张地喊了一嗓子。
没人回答，只有潺潺的小河流水声。他们怕出意外，赶紧送秀莲回家。
姜福贵初衷未改，姜福贵的爸爸妈妈却有了别的心思，托人给姜福贵在十里八村物色新的对象。他们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因为一个女人耽误自己的前途， 太不值得。
姜福贵说他已经认定秀莲，让他们不要白费心思，所以并未把父母的话放到心里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姜福贵家这边的风吹草动，早已经有人添油加醋传到了林秀莲家。传信的是姜福贵的一个本家兄弟，叫姜福源。
一家女，百家求。姜福源早就看上了林秀莲，只是姜福贵自身的条件比他强太多，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直到上次评先进，姜福贵的落选让他看到了曙光。也是他，跟踪林秀莲，在河边破坏了他们的约会。他意识到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林家知道姜家这边没提出悔婚，却又大张旗鼓地安排相亲，完全不顾林家的面子，做法也太不厚道。
秀莲心里更苦，她没想到姜福贵是这样一个人，心机这么深，明里说跟她好，暗里相亲，她觉得自己被姜福贵当猴子耍了。既然人家不要她，她一个女儿家更没必要上赶子要嫁给他。
一气之下，她答应姜福源跟他处对象。虽说姜福源也是出苦力的，好歹也是贫农，可以改变她的出身。而且，他不像姜福贵，没那么多弯弯肠子。
姜福贵并不知道其中的曲曲折折。他知道秀莲移情姜福源，内心十分痛苦。他的秀莲怎么能轻易背弃两个人的感情呢？说好的两个人一起坚持呢？他从没有嫌秀莲出身不好，她怎么能那么狠心，脚踏两只船。
他去质问秀莲，可是去了几次，都被挡在门外，连秀莲的面都没见到。秀莲根本不肯见他。姜福贵依旧不死心。
直到福贵晚上值班巡夜，在河边撞见两个人抱在一起，又搂又亲。他举起光刺眼的手电筒，晃他们的脸。两个人用胳膊挡住眼，抬起头来，姜福贵一看，肺气炸了，可不正是秀莲跟姜福源。
他跟秀莲处对象一年多了，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福贵从来不敢逾距，没抱过秀莲一下，最多只是拉拉她的小手。
没想到，自己精心守护的好白菜被姜福源这头猪给拱了。
姜福贵失去理智，冲上去照着姜福源的脸就是一拳，姜福源的鼻子出血了。
“姜福贵！”秀莲气极，冲到他面前，打了他一巴掌。她的秀莲，竟在这样的时刻，毫不犹豫地站到了情敌那边。这一把掌，把他们之间仅有的一点情份也打没了。
姜福贵捱了秀莲一巴掌，彻底死心了。正好有人给他介绍了邻村一个跛脚女子，模样根本没法跟秀莲比，在他心里，秀莲是花，这个女子只能算狗尾草。没想到姜福贵也同意了。他只想赶紧结婚，把秀莲从心里连根拔掉。
这边林家听说姜福贵定了亲，紧锣密鼓地让秀莲跟姜福源马上把婚事给定了，不要落于姜福贵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马上要结婚了，姜福源在这个关键时候却出了事。他被人给告了，说他强奸了村里一名女子，让公安局抓起来了。姜福源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赶上严打，判了十五年。
林秀莲痛不欲生，不知道落了多少泪，自己的婚事也太不顺当了，都是姜福贵给害的。而这时，姜福贵却敲敲打打地结婚了，无异于往她伤口上撒盐。两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不久，林秀莲也终于赶在年前，把自己嫁出去，她嫁给了村里一个贫农。
姜福贵结婚以后，转过年生了一个儿子，又过了七年，生了一个女儿，正好凑成一个好字。后来，姜福贵的队里会计让人给撸了，他自己开了个粮食加工点，在一次加工的时候，由于操作失误，左手绞去半截，除了大姆指头还在，其他四个手指头全都断了，再也没接上，左手只剩半个手掌。
在姜福贵女儿的记忆中，小时候父母总是打架，一言不合，两个人摔在一起，在炕上骨碌来骨碌去，动辙把她压在身底下，压得她嗷嗷直叫唤，那两人却顾不上，还在那暗暗较劲，誓要争个高下。
女儿九岁的时候，姜福贵的跛老婆受不了这样毫无幸福可言的日子，个性太要强，终于疯了。自那以后，姜福贵又当爹，又当妈，艰辛地把一双儿女养大成人。
林秀莲嫁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丈夫。丈夫待她很好，因为年龄比她大六岁，在家里总让着她。家里一直都是她说了算，她强势了一辈子。
就这样幸福地过下去吧，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这辈子能过到头。 不曾想，她六十五岁那年，丈夫骑摩托车去镇里买东西，出了车祸，与世长辞。孩子们早已成家，林秀莲成了孤家寡人。只要一想起她丈夫，她总会哭，竟把眼睛给哭坏了，一见风就流泪。
人这一辈子不容易，什么事都有可能遇上，好的，坏的。姜福贵与林秀莲本来有情有缘，可是他们在误会来临时，误打误撞地将错就错，终于错过了彼此，也错了半生。
半生误，误一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