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提琴留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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损失的想法折磨着亚科甫,尤其是夜里,“碰碰琴弦,小提琴在黑暗中就会发出铮铮的响声,于是他就感觉好受一些。”
想要了解一个人,若只知道他的工作、收入、烦恼,那几乎和路人所知没差别。关于亚科甫,我们能知道多一点,他在小镇上开着棺材铺,和老婆住在破旧的小木房里已52年了,生意冷清生活贫苦,亚科甫脾气暴躁,越计算遭受的种种损失越愁苦,除了做棺材的手艺外,也拉小提琴得少许收入。然而,谁又真的想了解一个棺材匠…浪费些可以做其他事的时间?有什么意义呢…
“亚科甫从来没有心情舒畅过,因为他经常遭到可怕的损失。如果有人举行婚礼而不要奏乐,或者乐队没有请他,那也是损失。警官病了两年,动身到省城就医不料就死在那了。这又是损失,至少也有十个卢布,因为那口棺材一定很贵,而且盖上锦缎。”每天这么粗细不放过地计算着,亚科甫就是这样一个粗俗的人。
“玛尔法忽然病了。这个老太婆呼呼的喘气,喝很多的水,走路摇摇晃晃。可是那天早晨她仍旧亲自生炉子,甚至去取水。从医院回来的那天,玛尔法走进家门,手扶着炉子,呆站了十几分钟。她觉得要是她躺下去,亚科甫就会讲起种种损失,骂她老是躺着,不想干活。”从这两个场景中,我们知道了平时亚科甫对待老婆是多么无情刻薄,这是怎样一个铁石心肠,对身边的人没有一丝温情的人。
契诃夫对小人物总是给予深厚的宽容和耐心,在《洛希尔的提琴》中,他淡淡地写着这位老人的所思所想,略带忧伤的笔触不禁使我们同情起亚科甫来了。他能想些什么快乐的高尚的聪明的事情呢?不能,他的生存局限和认知局限摆明了只能如此。
契诃夫(1860年1月29日—1904年7月15日)只是,契诃夫知道亚科甫仍有机会可亲些,他若往卑微的念头中加入些柔和情感,他的灵魂将上升一些。
“你记得吗?亚科甫。”她问道,快活地瞧着他。“你记得五十年前上帝赐给我们一个金头发的小娃娃吗?那时候我和你老是坐在河边……柳树低下……唱歌。”她说完,苦笑一下补充一句:“那个小女儿死了。”玛尔法临死前才敢放心地露出笑容。
亚科甫从墓园往回走的时候,心情非常难受。想起这辈子从没疼爱过她,也没有一回想到给她买一块头巾,或者从喜宴上给她带回一点甜食,却只是对她叫嚷,为了损失而骂她,捏着拳头对她扑过去…虽然没有真正打过她,不过每次她都吓得发呆。
五十年过去了,那个孩子几乎只剩一个幻影。
到了河边,亚科甫的记忆里活灵活现地浮现出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小娃娃和玛尔法讲到的那颗柳树。是啊,这就是那颗柳树,碧绿,安静,忧郁。而他已经四五十年没有来过或留意过这条河了,不禁感慨竟白白损失了本可以在这里捕鱼、养鹅赚钱的机会。坐在柳树下,亚科甫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觉得羞愧和悔恨:为什么把桦树林和松树林砍掉?为什么牧场白白荒芜?为什么人总做些不该做的事?为什么亚科甫这一辈子老是吼叫、挥舞拳头、欺侮妻子呢?为什么吓唬和侮辱吹长笛的洛希尔呢?为什么人们要妨碍彼此的生活?这造成了多么可怕的损失!要是没有憎恨和恶意,人们彼此之间就会得到很大的好处。
那个傍晚和夜间,他一直精神恍惚,看见小娃娃,从侧面看去活像一只口渴鸟儿的玛尔法,洛希尔苍白可怜的脸,有许多脸从四面八方凑过来对他念叨着损失。他翻来覆去,有四五次从床上爬起来拉提琴。早晨他勉强起身去了医院,知道死亡已经临近了,回家后他把提琴搂在怀里。想到毁掉的损失的一生,自己也不知道在拉什么曲子,音调哀怨,琴音如诉,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越深思,琴音越是悲切。
让沉默的、表达受限、生活受限的小人物的生命困厄得到展现,这是小说家的任务,不是通过人物的诉苦和控诉来完成,也不是通过作家的批判和反思来完成,契诃夫在《洛希尔的提琴》中是这样做的:呈现亚科甫面对死亡的白天黑夜,他固守的荒谬可怜可笑的想法,他对这个世界损耗事物的感受,他最终打破自己局促的人生思考。契诃夫曾经在信中写道:“对待命运应该像对待天气一样”,“需要做的是根据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使命”。他也是以这样既积极又悲悯的笔触让我们去了解亚科甫的。
1897年11月24日,契诃夫给基谢廖夫的一封信没有什么惋惜的,也没有什么可忏悔的。亚科甫也许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尊重也不疼爱老婆,为什么要轻蔑和侮辱洛希尔,这些是他的情感损失。
“把提琴留给洛希尔。”这是他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