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算
发财叔六十出头,但脸上的皱纹和八十岁的老头一样多,身体瘦的像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这就显得他的脑袋特大,乱糟糟的白头发,像冬天芦苇上的飞絮。他凡事都要精打细算,大雁从他家的房顶上飞过,他都恨不得拔下几根毛来做鸡毛掸子。
他那种爱占小便宜的毛病,使得他和邻里之间的关系很紧张,谁家的田地和他家的相邻,都会闹出种种不可避免的矛盾。他总是要多挖人家几锄田埂,或者在田地边的隔界上种几棵树,让树荫遮挡住人家的庄稼。
还有就是他喜欢在田间地头的小路边上种些黄豆和芝麻之类的农作物。这些庄稼因通风良好往往长势喜人,几乎占据了小半个路面。干农活的人都推个小推车上田里,既可以放镰刀锄头等农活用具,回家时还顺便可以拖一车青草回家喂牛羊。如果一个不小心压坏了他种在路边的黄豆和芝麻,那麻烦就大了。先是各执一词大吵一通,然后找人评理,发财叔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赔偿。
当然他这个赔偿要求很难实现,因为公路两旁是公共用地,他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反倒还损害了他人的利益。发财叔属于无理取闹那一类,往往得不偿失不说,还四处做恶人,惹得乡邻都对他有诸多怨言。
每年的五六月份,收获油菜时天气已经十分炎热。油菜籽在菜荚上就己晒干了,收到家里以后一般都不需要再晾晒,直接就可以出售。
那年发财叔家收到将近两千多斤油菜籽,装满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个蛇皮袋。有粮油贩子到乡下收购油菜籽,家家都把菜籽从屋里搬到屋檐下,等着粮油贩子挨家挨户上门收购。
发财叔和发财婶也不例外,把油菜籽从家里一袋袋抬到屋檐下,累得两人腰都快折断了。发财婶扯了条毛巾边擦汗边往外走,她一来是到外面看热闹,二来也是想尽快的把粮油贩子领到家来称油菜籽。
发财叔坐在袋子上抽香烟,恰巧他的邻居家正在盖小房子,那些挖出的泥土随意的堆在路边,他的眼睛滴溜滴溜的转了两转.,心中便生出了一个鬼主意。粮油贩子从村东头收购到他家还有一段路呢,他有足够宽裕的时间做手脚。
他立刻掐灭了烟头,把原本扎紧的蛇皮袋口一个个解开,往那干干净净的油菜籽上,每袋倒进一铁铲湿漉漉的泥土,用手搅拌一下泥沙就沉到袋底下,任他粮油贩子再怎么精明,也不可能透过蛇皮袋看到泥沙。心想如果一铁铲两斤的话,三十袋就是六十斤,两块四角一斤菜籽,他举手之劳就能多赚一百多块钱,这样的好事一年都碰不到一两回,越想心里越美。
直到吃中饭时,发财婶才从外面回来,告诉他车子装不下了,人家要下午才能来称油菜籽。发财叔怪她办事不力,咋不叫人家早点来称呢?发财婶不依了,骂道: "东西在自己家里又不会飞了,既不会增一斤分量,也不会少一斤分量,早一天卖晚一天卖有什么关系?" 发财叔做贼心虚,不敢十分的辩驳。
谁知夏天气候多变,上午艳阳高照,下午就是大雨倾盆,粮油贩子自然是踪迹全无。发财叔寝食难安,如坐针毡,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听天气预报,然而老天似乎有意要为难他,连续几天都是阴有小雨。
他放进油菜籽里的那些湿泥沙如果不处理掉,油菜籽可能会在袋子里发芽。这可是一年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他可不敢冒险。没办法只好再次打开袋口,用筛子把泥沙一点点筛掉
朝菜籽里拌泥沙很容易,可是要把泥沙剔除干净那可就是一件力气活。就像牙医拔牙很容易,装一颗牙齿却得费一番功夫。这回他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连带着发财婶也跟着他受累,发财婶是筛一筛子骂一回,把个发财叔骂的狗血喷头,发财叔自知理亏,只能装聋作哑。这事还成了整个村子里的笑话。
有一句话说吃一惊,长一智,但还有一句话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发财叔属于那种吃一百个黄豆都不知道腥的那类人,占不到便宜他就觉得自己吃亏了。
立冬之后就是数九寒天,饲养在厩中的猪牛鸡羊皆膘肥体壮。乡间小路上每天都有各类做生意的小贩经过。羊贩子是起得最早的那一拨,往往人们还在睡梦之中,就会被一声尖锐的电喇叭声音惊醒: " 有羊买伐?有狗买伐?"
他们之所以起得那么早,是因为羊在经过一晚上的反刍消化,昨天吃的草料已经排泻掉了,希望赶在农户还没来得及喂草料时把羊买走。羊得肠胃很大,一顿能轻轻松松吃下七八斤的羊草。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无利不早起。
买东西的人都希望用最小的成本,赚到最大的利益,卖东西的人又都希望能多卖到一分是一分。所以只要有买卖存在,这种矛盾永远都无法调和。
尽管买东西的人是如此精明,然而卖东西的人也不傻。
发财叔家春天里抓了五十多只羊羔,除去死掉的四只,还有三只光吃草不长肉,皮瘦毛长根本没法出售,其余的他都准备卖掉。立冬过后,他便开始打听羊的价钱,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摸黑给羊喂足草料,然后站在马路边等羊贩子,把人领到他家羊厩里讨价还价。
有三四拨人看过他家的羊了,因为价钱谈不拢,交易一直没做成,发财叔到很笃定,离过年还早呢,年底说不定价钱还要高些。
羊贩子就那么几个张三李四,他们都有自己固定的线路和村落,几年卖买做下来,对各个村庄上的农户都熟悉的像自己村子里一样,谁家有几只羊都摸得一清二楚。
李初一原本是在市场上卖羊肉的,一直是他父亲李三娃到乡下收羊。因他父亲不甚崴了脚,只好父子对换一下角色,由他到乡下收羊。
发财叔听到有羊贩子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到马路上探听行情,一看今天来了一个新面孔,心中有些窃喜,心说今天可能会卖掉几只羊。
李初一看到发财叔家羊厩里的羊只只皮毛光滑,膘肥体健,心中高兴,谈好价钱一下子就卖了十只,两人捉羊过磅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李初一心说,他父亲跑乡下一天到晚也没收到几只羊,他只要个把钟头就把买卖搞定,可以打道回府了。他还要了发财叔家的电话号码,留下了两千块的定金,让发财叔把剩下的羊都卖给他。
送走了李初一,发财叔高兴得想跳起来蹦两蹦,他认识那辆破旧的红色三轮电瓶车,那是镇西李三娃的。从年轻人的相貌上,也有些李三娃的影子,心想一定是李三娃的儿子无疑。但是年轻人不说破,他也就装糊涂没问。李三娃那是一个能捉鬼卖的精明人,他只要看两眼就能够估摸出一只羊份量有多重,过镑一称误差只会在一两斤上下。他的儿子可是不咋滴,真是可惜了那副好貌相。
李三娃一看儿子很快就回来了,心说他头一次到乡下收羊,人生地不熟的,一定是空手而回。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 有没有收到一两只羊?" 不想儿子却笑哈哈的回答收到十只呢,而且只只都肥壮,油光水滑。
李三娃一听大吃一惊,你是不是跟某某村某某人买的?他儿子也惊异: " 你咋知道嘞?" 李三娃一拍大腿: " 你爹我跑乡下几十年,哪个村庄有棵树,哪家人家有条狗我都知道,除了养羊大户,就数孙发财家养的养最多,别的散户也就三五只羊,最多也就十来只。傻小子这回你一定上了人家的当,买他家的东西得提防十二分的小心。"
父子两把摊位交给李初一老婆看管就匆匆回家。原本精神十足,争强好斗的羊,现如今一只只像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有的口吐白沫,有的闭着眼睛好像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有一只已经瞪着双眼伸直了四蹄。李初一大惊失色 ,问他父亲: ″ 是不是买到病羊了?"
李三娃说羊到是没有病,只是孙发财那个老小子使坏,他把这些羊喂的太饱了。如果羊卧在羊廐里,它们会自然消化和排泄,如今它们经过车子上的挤压碰撞和颠簸。一定是伤到了肚肠。快点动手准备,趁它们还没断气之前放血,要是再死掉了那么一两只,咱们可就亏大了。
李初一先是被父亲教训了一遍,接下来又被老婆和母亲不停的在耳边唠叨,他心中的怒火都快把石头熔化了。心说好你个孙发财敢阴我。
再说发财叔自从收了李初一的定金后,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安宜。他也不在每天打听羊的价钱,而是尽心尽力的喂养,原先只是早晚一次喂羊草,现在改成早中晚各一次。以前饲料主要以各种豆桔和田里长的青草为主,现在都改成玉米小麦和豆粕之类的精饲料,多长一斤肉就能多卖十来块钱呐。
似乎是为了让发财叔放宽心,李初一隔三差五的就给发财叔打个电话: 大叔,羊没卖给别人吧?我可是给你留了定金的。你可得把羊卖给我。发财叔乐哈哈的回答,没有卖,没有卖,给你留着呢。他不计成本的给羊吃好饲料,又经过一个多月的喂养,他家的羊更加的肥美健壮,连带那几只瘦羊也变肥了,可以混在羊群中一道出售,发财叔看着他的羊群,每天心里都是乐滋滋的。
终于有一天,李初一打来电话说让他准备一下,第二天十点钟开车来装羊,四十几只羊一次性装走。发财叔的心里乐的像开了花,先说李三娃的儿子到底有点憨,没有继承他老子的精明能干,哪有提前告诉别人时间的,他也不怕卖羊人做手脚?还是他给我耍计谋,明说是十点,实际是五六点钟就来了,不得不防,要提前做准备才是。
第二天天还没亮,发财叔便把发财婶叫起来,两人在羊厩里面忙活了一个早上。先是喂足了黄豆和小麦,接着发财叔拎来几桶水,水里兑上些盐,羊闻到盐水争着喝,一只只喝得肚大腰圆像待产的母羊。
吃过早饭,收羊的车子还没到,发财叔又往羊厩里倒了几筐红薯,发财婶阻拦道: "别再喂了,不怕把羊给撑死掉?" 发财叔骂道: " 乌鸦嘴,你就不会说一句好话。"
八点多钟了,发财叔又割了些青草丢羊厩里。可是厩里的羊吃得实在太饱,一只只都趴在地上,对这些鲜嫩的青草都视而不见。发财叔没办法再喂了,他转而走到马路上等车子。
九点四十分,李初一装羊的车子出现在村口,发财叔心说这小子还真守时。车子到了发财叔家门前马路上,因为通往发财叔家的小路太窄车子进去后没法转头,李初一准备倒车进去,他调整好头尾,在倒车请注意的温馨提示下,刚行驶了一百多米,车子突然熄了火,李初一在驾驶室里捣鼓了半天,跳下车子对发财叔说道: " 糟糕!车子坏了,得喊人来修。" 于是他拿起手机打电话。发财叔的心"格登"了一下,先说咋这么巧呢?
乡下人喜欢轧闹猛,听说发财叔家卖羊,大家都围拢来看热闹。一看车子坏了,又叽叽喳喳的瞎议论。李初一不急不忙,给那些围观的老少一人一根香烟,然后说修车子的师傅答应他马上就来。
四五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修车的师傅依然没来,发财叔也挟在其中蹭香烟抽,正乐呵呵的与人说笑。发财婶将他从人群中拉出来,在他的耳边神神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发财叔脸色突变,急急忙忙赶回家。
发财叔看到自家羊厩里的羊,头上就冒出了汗。有一只吃得太饱的羊开始口吐白沫,侧卧地上做垂死挣扎状。发财叔用棍子把它赶起来,它似乎是四条腿支撑不住沉重的身躯,又软绵绵的倒下了,无论发财叔怎么鞭打它,它都不肯再站起来。发财叔在看看其它的羊,也是一只只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样子,先说得赶紧让那小子来卖羊,死在他的车上就和我没关系了。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李初一的车子旁,修车的人还是没来,大多数人都已经散去,只有几个不用做事的老人还在跟李初一瞎聊。
发财叔对李初一说: " 要不先把羊过镑了,把羊先装上车,等会车修好后就可以直接开走,也不耽误你的时间。" 李初一说: "车子和你家羊厩还隔着一两百米路呢,怎么把羊放车上?等会把车子开到羊厩旁,像上次一样一边称一边往车上赶羊多省事。" 发财叔听他说的在理,难以反驳,虽然心急如焚,脸上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又等了半个多钟头,修车师傅依然没见踪影。发财叔跑回家看看他的羊,一看心又凉了半截,头一只倒下的羊已经是回天无术,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大眼睛,又有两三只羊出现垂死挣扎的征兆,发财婶站在羊厩旁把他骂得体无完肤。一只羊将近一千五六百块钱,发财叔像割他的肉一般的心痛。
他又来到马路上,这回看热闹的都回家吃中饭了,李初一钻到驾驶室里玩手机。发财叔敲着车窗问: " 修车的到底什么时候来?" 李初一道:" 他说吃了中饭马上就来,大叔,你也先去吃饭吧。" 发财叔不禁脱口道: " 我哪里还吃得下饭?" 李初一笑道: " 大叔,我买羊的都不急,你卖羊的急什么?我都到你家门口了,还会变卦不成?"
发财叔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转撞,那买羊的车和他家羊厩只隔二百多米远,却像棋盘上楚河汉界那条细线般难以逾越。
再看到那些羊圈里和他一样垂头丧气的羊时,更是心如刀绞一般。恨不得把羊吃到肚子里的饲料一点点掏出来,心中悔恨交加,又无可奈何。就算明知是着了贩羊那小子的道了,又能怎样呢?就像上次那小子发觉吃亏上当,也只好默认了一样。如今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真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啊。
好不容易熬到两点多钟,修车的师傅终于来了,他钻到车子底下捣鼓了两分钟,就说修好了。李初一发动车子,在倒车请注意的提醒之下,车子缓缓的开到发财叔家羊厩旁。发财叔都没有了勇气再看他那些可爱的羊,他是又心痛又后悔,一肚子的气不知往哪发。
李初一看到羊后故意大呼小叫: " 大叔,你家这些羊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了?怎么一只只都趴在地上?我得先申明,有病的羊我是绝不能要的,卫生防疫站里的人每天都要检查的。"
发财叔有气无力的说: " 绝对没有病。" 李初一问: "那怎么一只只都腹胀如鼓,半死不活的样子?" 发财叔被逼无奈,只好承认是自己早上喂食太多的原故。
李初一说: " 大叔,我只能捡那些还能站立的羊拉走,那些趴在地上的羊我不能要。上次十五块一斤,今天这羊只能给你十三块一斤,同意的话就成交,不同意我只好走人。"
发财叔明知李初一乘机宰自己,但他已经没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格,如果今天不卖掉,保不准羊还会继续死去,那样损失还会更惨重,止损的办法就是忍痛割肉。李初一内心偷着乐,脸上却是一付勉为其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