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心怀，空即是色

  亲爱的， 今天是你26岁的生日。这是一个有阳光有活力充满希望的年纪，成家立业娶妻生子，逐渐从任性叛逆的大男孩转变为成熟有责任心的男人。所以我要送你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是布考斯基的一首诗：当流行年轻的时候我老了；当流行笑的时候我哭了；当本该有勇气爱的时候，我孤独了。

  时光倒流，你迫不及待的要从象牙塔扎进社会的洪流，毫不掩饰对新生活的豪情，因为前方的那条路还算平坦。我看到你张开双臂紧紧的拥抱着爱情，流露嘴角的幸福预示着眉目渐清的婚姻，你就要做到当初的戏言：毕业那天带走一个姑娘。你想象着自己从此以后的生活模样，所有美好的遐想都将会变为现实，也就是这前一天的晚上，你突然失去了健康，紧接着失去了爱情，失去了正常的生活，最后失去了自我。

  你开始了家与医院之间两点一线的奔波，吞下的药片、药丸以万为单位，分不清手上的针眼与毛孔，痛过哭过呕吐过摔倒过抑郁过孤独过绝望过。我不能感同身受那样一种感觉，但我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如果足够幸运你还能带着这种感觉生活30年，40年，甚至50年。

  26年的人生旅程并不会给你带来特别丰富的生活阅历，也没有太多的狂风骤雨，但仅这一场风暴足够让你体验到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漫长岁月。恐惧，焦急，害怕，孤独，不安，内疚，迷茫。你被孤立在一个只有遐想的世界里，很多时候心里想的跟实际言行格格不入，就像一个懵懂的孩童，大概知道这件事要做却不知道怎么做。你穿透不了遐想与现实之间的魔障，踏入不了物质的感官世界，错将时间与空间当做心灵的产物，你成了一个十足的柏克莱主义者。

  可你有多少次躺上狭小的病床，刷空银行卡换来一堆的瓶瓶罐罐，再感受着这些粉末在你的胃里溶解，融入你的血液，渗透进你的每一个细胞，这就是你还好好活着的原因。你必须知道你并不能完全的脱离物质的世界，你认为的“事物本身”跟你“眼中的事物”其实不是一回事，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念除了理性，还应该透过感官。

  三年的时间很短，短到在宇宙的纪元中从来忽略不计；三年的病程很长，你不停地转换自己的信仰不停地寻找着支撑自己的救命稻草，在矛盾中挣扎，在挣扎中徘徊。很快你说康德也是错的，他不能解释一种浓厚的道德关系——伦理，它是可以感官的物质，也是理性渗透的内在精神。你的父母为了你节衣缩食，耗尽家财，甚至是不惜代价付出他们所有的物质，包括肉体。（如果有一天你需要一颗肾，他们一定毫不犹豫。）我能感受到他们内心对你的心疼，对不能替你受罪的痛苦与折磨。“儿子的一切痛苦在母亲那里都是加倍的。”这是我们与史铁生最大的共鸣。

  黑格尔认为要经历三个阶段才能意识到自我：主观精神，客观精神，绝对精神。绝对精神是一种大智慧，你可以没有艺术追求，没有宗教信仰，没有哲学思想，但你一定要参透这里的伦理关系。你既然没有能力让自己恢复健康，也没有能力说服父母放下沉重的包袱，那就努力地走出这个死角，挣脱束缚在身上的绳索，那就是：慈悲。

  我们可以走近慈悲，不可以走进慈悲。走近，意味着目标的接近，我还是我这个个体的整体。走进，意味着所有意义的终结，个体不复存在。也没有人能做到绝对的慈悲，即便是佛陀跟耶稣，我们能真切感受到的也不过是佛经与圣经里的白纸黑字。所以你也应该慢慢的走近慈悲，努力的做到宽容、理解、感恩。

  宽容。我知道你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原谅这突如其来的巨变，那是值得庆祝的一天，所有人都沉浸在毕业的兴奋中，每一个人笑的都那么灿烂，天空很蓝，阳光很暖，风也很温和。转眼间阴阳颠倒、沧海桑田，幸运的是你身边的人还是灿烂的笑容，身后的背景还是熟悉的校园，天空也依旧很蓝。不幸的是你失去了健康。没有人告诉你这是为什么。

  你去了最权威的医院，遇到了最顶级的专家，用了最好的药，从外表到体格到精神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轰炸，硝烟弥漫，一片狼藉，送走了一批批战友，你依旧还是坚守阵地的老兵。没有人告诉你任何的原因。

  你说自己大概是前面几辈子都是行走江湖治病杀人的神医，所以这辈子要体会做病人的痛处。不过我替你遇到了一个好的医生感到高兴，尤其他最近除了跟你讨论医学，还反复的跟你谈论生死哲学。没有人告诉你其中的缘由。

  房龙说，一切不宽容都是因为恐惧。克服恐惧惟一的办法就是接受。亲爱的，你能有什么选择呀，第一是乐于面对积极治疗，第二是提心吊胆接受治疗，第三是死。我很庆幸你选择了第一个，因为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没有杀人放火、奸淫抢掠，往上三代也没有人犯过十恶不赦的大罪，你也没有犯什么错误，谁也没有犯过错误。所以你不需要跟任何人忏悔，也不应该怨恨任何人。老天也是没有错误的，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万物刍狗。所以你要明白这发生的一切都不要合理的解释，不需要勉强的理由，自然而然的发生，顺其自然的发展。

  理解。《易经》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行善的人都会生活顺心，万事如意，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走不通的路没有不称心的事情。但世间又哪来的绝对的是非标准呢，并不是所有善良的好人都会有好的运气，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看到结果，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永远不会朝着你希望的方向发展，人生也并没有那么多的美好。叔本华说生命意志的本质是痛苦，我们不断的产生欲求，永远满足不了生生不息的追求。解决了生存问题的人很快就会被无聊的痛苦而缠绕，名利双收的成功者可能会遭受长时间虚无的痛苦。痛苦是没有办法比较大小的，在痛苦面前人人平等，而你的痛苦不比别人多，只是其中的一种而已。

  亲爱的，我很佩服你的乐观与幽默，你把自己比喻成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但承蒙上帝隆恩没有斩立决，改成了凌迟，至于到底要挨多少刀完全取决于刽子手的心情，也保不准有一天他心情烦躁一刀毙命。我跟你一样痛恨这种文明史上最残酷最惨无人道的死刑，但这并不能因为你我的意志而改变。这就是降临在你身上的痛苦方式，但确实没有其他的选择，我要你欣然接受凌迟的过程，至少你还有一口气。你要告诉刽子手“人是人他妈生的”，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忘记下刀。你不要适应围观群众的不当言行，他们没有过类似经历，不知者无罪。他们肯给你捧场已是对你的重视，记得提醒他们：下雨别忘了回家收衣服。

  《礼记》云，大孝尊亲。亦即顺其心，合其意。父母的心意无非就是希望子女幸福，幸福跟痛苦一样，也是无法比较大小的，谁也不能说出幸福的判断标准。身体的康健谁都无能为力，你必须承认而且面对这个事实，但谁说一个健康超脱的心态不能缓解父母心中的阴霾。倘若有一天你无法再承受凌迟的折磨，不管他们接受还是逃避，是痛苦还是嚎啕大哭，这跟病情一样都是我们无法阻止的事情。我要你别去考虑太多人生意义这种太高深的问题，来都来了，考虑的再清楚又有什么用。伦理的关系既然已经发生了，挣扎并不能改变什么，该发生的一样还是会发生，发生了自然有解决的办法。

  感恩。无论以何种方式与我们本体发生联系的关系中（父母、老师、同学、亲戚、医生），都天然存在着朋友的成分，朋友有三个层次：落井下石，锦上添花（漠不关心），雪中送炭。第一个很少遇到，第二个是人之常情，第三个你应该感恩。那些出现在病房的面孔，在你家里留下的背影，隔三差五的问候，甚至是在行动不便时对你的照顾，以及你毫无征兆下送来的心意。这些百家炭让你在寒冬中保持了温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人可爱可亲的品性，这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感情，殷殷之意你该铭记在心。

  佛家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对应“色声香味触法”六尘，我们应该感恩上天赐予我们六根，让我们得以体会到不同的人生滋味。眼睛失明了我们应该感恩自己还能闻到百合花的清香，耳朵失聪了我门应该感恩自己还能尝出一盘鱼香肉丝的酸甜，身体残疾了我们应该感恩自己还能笃信海明威铿锵有力的呐喊：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现在你六根俱全，感受到天空是那样蓝，鸟鸣是那样清脆，花儿是那样芬芳，水是那样甘美，身体能自由行走，思想逐渐成熟，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感恩大自然伟大的恩赐。

  所以不管你身处何处，不管你正在经历怎样的失望，等在前方的是怎样的绝望，你都要保持对这个世界的感恩，唯有这样，才能感受到世界的平和与美好，感受到生命的宁静与安详。

  亲爱的，我跟你说的这些就是慈悲的心怀，佛法说诸法空相，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但你不要错误理解我的意思，我要你积极的生活，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慈悲是为了空中看到你需要的色，找到对生活最高理想永不停息的追求。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首诗很出名，但你不要迷恋这样的字句，生命是爱情与自由的载体，爱情是一切美好的东西，自由是思想的结晶。当生命停止，爱情就会破灭，思想也就停止更新，一切归零。当没有了爱情，失去了对美的追求与熏陶，思想同样会平庸、干涸。你想一个没有了生命与爱情的自由，还能剩下什么，不要也罢。

  亲爱的，生命很珍贵你永远不能放弃，爱情很美好你永远不能不去追求。我知道你前面的路大概并不好走，既然注定一定要走，有什么理由不走的舒坦点呢。

  最后，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