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一则笑话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6期“热”主题活动。

父亲爱喝茶，便宜的，单位发的防暑降温的茉莉花茶，他喝得津津有味。名贵的武夷大红袍，一百多一泡，他眯起眼睛小口品，神也随着茶香逸走。及至看到立在水中的雀舌，他又像把玩有趣的物件，欣赏起水中仙子一般的芽尖。

问他，到底喜欢茶什么，是茶香，是茶可以提神，还是喝茶的感觉，或者冬天里一杯热茶暖身？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说：“你不知道。”其实，那是他不知道，我知道他喜欢茶的一切。

给父亲讲一个笑话，关于喝茶。

有个茶痴，非常讲究喝茶。他常常慨叹世人都不懂茶，于是，他搬去了山上，住在有山泉凛冽的地方，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有一天，天下大雪，他取山泉水，煮开泡茶。茶香盈满斗室，茶痴醉在其中。此时，有人敲门，说：“先生，能不能赐一杯茶喝？”茶痴一看，是一个樵夫，雪落满身。

茶痴很高兴，没想到饮茶半生，竟然有人能闻香而来。知音，知音呀！他马上奉上一盏香茗。那樵夫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一饮而尽。茶痴更高兴，自己的茶香如此吸引人，来人都顾不上赞许。他马上又斟一杯。那樵夫连尽三杯，直呼，好极，好极，似乎是痛快至极。

茶痴问樵夫：“你说好极，请说说，你认为这茶到底好在哪里？”然后，微笑期待答案。

樵夫此时已经面色微红，完全不像刚刚进来时的唇色发白，他一边继续喝第五杯茶，一边兴奋地舞动手臂，“我说好，太好了，刚才我马上要冻僵了，这茶正好，滚烫滚烫，一口喝下，我整个人都暖和了。”他又搓一下脸，“我现在浑身都暖呼呼的。”

因为樵夫说得真切，表演又活灵活现，屋子里其他人都笑了，有其他刁顽的人起哄，“我们也快喝吧，这茶好，滚烫滚烫的。”

笑话听到这里，父亲笑了，旋即又觉得不对，蹙眉，“滚滚的茶暖和，大雪天最适合暖身。”想一想，又说：“个人追求不同，需求不同，感受也不相同，各取所需就好。”

人在少年时，总是有些耽溺于美。喝茶叫品茶，算是生活美学里面的一种。但凡有条件可以在喝茶上讲究的人，总是舍不得不讲究。待到中年，才穆然发现，世界上还有美以外的东西。

《红楼梦》里面，妙玉算是个堪不破美的妙人儿。她用隔年雨水招待贾母和刘姥姥一行人，茶喝完了，她竟然连刘姥姥喝过茶的“成窑五彩小盖钟”都不要了，一并送与人，因为她嫌弃脏。

黛玉平时最是小心自敛，于美，也是有自己的境界，眼中放不下别人，但是遇到妙玉，也不得不认输。在刘姥姥喝茶的同时，妙玉在内室招待宝玉、黛玉等一干她认为值得单独招待的人。

黛玉问：“这是旧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你这么个人，竟是个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总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的？”

妙玉是何等讲究茶之美学。

相较之下，风雅冠绝的黛玉，竟然也有被看成俗人的时候。所以，俗与不俗，也跟才与不才一样，都是比较而言的。

茶痴为茶追求一种境界，自然连喝茶的氛围，泡茶的水，以及品茶的人都有了要求。只是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了比他更加讲究的“超级茶痴”，会不会也被人贬为俗人？

再看刘姥姥，豁达如她，喝了妙玉的茶，就那样大大方方说：“好虽好，就是淡些。”

那个雪天，在众人的笑声里，如果走进那则笑话，对茶痴说：“好了，没什么好生气的，茶有茶香，也有茶温，取茶温而不见茶香，因一杯茶使别人免于受冻，善莫大焉。”

众生喝茶，美以外，有更值得追求的东西。别人笑就让他笑去，只要自己承认自己蠢、俗，神经也不至于绷得太紧。

父亲知道了，我知道他喜欢茶的一切，茶香，茶温，喝茶的美。

“这茶好，滚烫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