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地震十年采访手记：苦是生活 还是要快乐地过

文\张晓迪

映秀小学远址上长出的四叶草

2018年5月12日那天，我还在映秀。村里的夜晚很黑很安静。凌晨十分，我还在客厅里工作（5.12这天马拉松从映秀开跑，客栈、酒店被订完了，我们住在一个采访对象家里），突然一阵疾风伴雨，敲打窗户，如咽如诉。

想到十年前的此刻，人们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毫不知情，心中无不悲凉。我以为第二天会下雨，没想到雨只下了一小会儿就停了。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人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昨夜曾经有雨。

映秀是个小镇，震前是1万2千人，地震中6千人遇难。只要随便走进某个餐馆、某户人家，都能碰触到伤心事，虽然我们小心翼翼，并没有直接去挑起别人的伤痛，但地震在这里已经是永恒的话题，人们自然而然都会谈到。

总体的感觉就像是去远方的亲戚家，当地人对外客到访非常热情欢迎。而这并不是因为这里被发展成了地震旅游区，而是这里的人大多数都对外界心存感激。反倒是因为做旅游的原因，使人们不得不努力平衡感激和生意之间的关系。

人们在地震遗址和公墓沿路摆摊，要和“亲人”“游客”讨价还价，要忍受他们或许无意识在公墓上的不尊重。

两年前我曾路过映秀歇脚，当时看到曾经的漩口中学地震遗址和遇难者公墓被发展为旅游景区，感到非常不适。

而这次为期10天的深入了解采访，更令我深感荒诞虚无，但又无能为力。映秀震后没有进行工业重建，农民的土地也基本上被毁了，而旅游成了人们外出打工之外一个比较无奈的选择。讽刺的是，人们还要为此而感恩、热情。

5.12日这天是我们在映秀的最后一天，我们的采访报道实际已经结束，最后一天我们只是和这几天给予我们善意的人一一告别，而最使我忍不住掉下眼泪的，一个是我报道里提到的董阿姨，一个是我未能在报道里提到的尕让阿姨。在这里再特别补充一下。

5月12日这天，到映秀“旅游”的人特别多，我之所以加引号是因为，我不知道说到映秀来是旅游的到底合适不合适，但除此之外，我不确定大家到这里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因为毕竟这里是“特殊旅游”区。

董阿姨依然照常上班，我俩刚一说话，阿姨就哽咽了。但是阿姨在工作，外来的游客要来体验地震，问阿姨，体验馆刺激不刺激，多长时间，甚至有人问，“好玩吗”？阿姨还要一一解释。没有谁知道阿姨此刻声音颤抖是因为她的儿子因为地震，就在她身后的废墟里遇难，连身体都没有下落。阿姨忙的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

阿姨说，别人都劝她“忘了”，但是她生活和上班的地方是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

董阿姨和她的表姐是同事，她表姐是村上舞蹈队的，为了迎接5.12地震十年纪念，村里从县里请来了县里的舞蹈老师，给舞蹈队排练，配合当地消防表演上电视。董阿姨说，她不想参加，也不想跳舞，“我没有那个心思”。

如果说映秀是景区，那么实际上这里的景点主要有三个，一个就是漩口中学地震遗址，一个是与遗址仅一条公路之隔的渔子溪山坡上的遇难者公墓，还有一个则是紧挨着映秀小学的“爱立方”主题公园。

关于漩口中学地震遗址和遇难者公墓我在报道里都有提到，这里再补充说一下第三个“景点”，映秀小学在地震中的伤亡人数远超漩口中学，官方数据是222个老师和学生。震后其建筑质量一直遭当地老百姓质疑。

然而十年过去了，这里除了一根旗杆什么痕迹都没有了。戴着面具的养蜂人在旗杆周围摆了一圈蜂箱，5月12日这天，我们陪尕让阿姨去映秀小学给二女儿烧纸。她看见一根烧黑的木棍说，还是他去年用过的。地震后关于映秀小学地震情况介绍的宣传栏都已泛白，旧址上长满了四叶草、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只有蜜蜂和蝴蝶这里飞舞。

地震中尕让阿姨的两个女儿都在映秀小学被埋，大女儿最后自己从废墟里爬了出来，二女儿却不幸遇难了。

而爱立方主题馆就在映秀小学部分原址上修建，进映秀镇东村门口就可以到达。根据汶川县政府网站上的介绍，这个用各种样式、语言写满了“爱”的主题馆是汶川县和北京正同文化旅游公司合作打造的，进去浏览的话，要收30元门票费，但根据当地老百姓讲，运营不到2年，就运行不下去了,没人愿意为之付费。

这个公园里有很多建筑都是些手组成爱的形状，有很多柱子上写着”大爱大悲“等字，我们去的时候大门紧闭。这个以”爱“之名搞的公园暂时失败了，据说是要当地国资旗下的古羌公司接手，该公司的一位管理人员称，“很头疼，不知道怎么弄”。

看这个公司的宣传册，觉得特别可笑，但凡古今有些名气的人一律被其名之曰“大爱巨人”，包括华佗、杨振宁、马云、霍英东、爱迪生、利玛窦等等～（你尽管放开脑洞猜吧，凡中小学课本里的名人和时下的富人都在列。要不是因为映秀这地方令我觉得高兴是一种罪过的话，我在此地一定要笑叉气～原谅我对这种虚头巴脑的事情表现猖狂和不屑）更好笑的是他们的一段宣传。直接上图

这个梗是郭姑娘发现的，我俩没忍住。

说回尕让阿姨。 尕让阿姨说，十年来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的小女儿。她说谢谢我们陪着她，往年来她都是哭着回去的，今年没有哭。尕让阿姨的生活也和当地的旅游紧密相关，除了家里开客栈以外，她还在一家专门为客栈洗被单的作坊里工作。

在映秀的几天我的心情一直都很压抑，我一直在想，人有怎样的动力和勇气才能托出亲人的坟墓迎接八方来客，而对造访者毫无了解和把握。

每个人每天满腔追求一切，都逃不出生命亘古的死循环。那满目的四叶草、自由的白蝴蝶，底下层埋葬的曾是活生生的人。

5.12这天，尕让阿姨在震后生的小儿子在家看某档号称”快乐“的综艺节目，他没有经历地震，也可能无法理解父辈丧子的悲伤。

生机和荒芜，快乐和悲伤，如影相随，这，就是生活的真相吧。

而生活永远在继续，就像映秀的渔子溪河，日夜不停地拍打岩石，并不会因人的快乐和悲伤而稍作停留。对于还在这里生活的人而言，一睁眼就能看得见伤痕，但还要依靠这伤痕而活。

我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痛苦的苏格拉底与快乐的猪，在这里都不是高明的。

只有罗曼·罗兰为这里的人们给出了出路——只有认清生活的真相还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才可以在这座坟墓上做“旅游”。

而同时，我们要为自己找到去汶川，映秀的理由，只有认清生活的真相，并对生命心怀悲悯的人，才有资格到这个地方去“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