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火车
文 : 语冰
那年我回到家乡,无班可上,孩子在寄宿学校里。我没有正事,不能安定,最后决定在城里打下一个门面,开时装店,卖衣服。
于是那几年,每个月坐傍晚的火车去广州,下火车在肯德基或麦当劳里吃个早餐,等到批发市场开门,到批发市场看货,拿货,托运。下午在火车站附近闲逛打发时间,晚上再坐卧铺回家。这种生活成为常态。
我成了我从小到大在火车上见识过的人。
那些为生活奔波的人。像穿着质地粗糙,设计低劣,几十块钱一件的内销衣服的小镇居民,他们或者沉默寡言,举止畏缩,或者用方言聊天,毫不顾忌旁人。像挎着人造皮革包,穿着洗旧的中山装,产品放在头顶货架上的推销员,他们喝着啤酒,啃着鸡腿,言谈里都是岁月和风尘。像携带着棉被和碗筷的农民工。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上有拂之不去的尘土,他们其实都不会出现在卧铺车厢里,可是我眼里总是看见他们。从候车室到站台,从家乡到异乡,他们的负担如此沉重,像背负着我们所有人的忧愁。
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流落在人生的中途,我们都沉沦在人世的底部。我们随波逐流,我们苦苦挣扎。我们没有选择,像行驶在铁轨上无从选择的火车,生存是唯一方向。
……
十九岁那年我第一次坐长途卧铺火车去北方。
夏天,天气炎热。我学着同车乘客的样子,每到一个大站,就带着毛巾到站台上去,在龙头底下洗脸。或许那趟火车是没有空调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心里的激动和诧异。
长江如此宽阔。那么长的火车,从头到尾都悬在水面上方,仍要行驶好几分钟才能回到陆地上方。
过了长江风景渐变。大地平坦,山峦退到极远的地平线。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地中间有孤零零单栋存在的农家住宅,住宅后面有一株大树。远处地头还有防风树,像水滴一样修长,十几棵树拔地而起,整齐排开,充满不可分割的团结之美。
我看到黄河之黄,我看到黄河边的白芦苇。
十几年后,我从海外回来,再次坐卧铺火车,从北方回到南方家乡。
我又看到了一望无垠的华北大地。我看到不带拐弯的马路穿过空无一人的麦田。我看到黄河干枯,露出河底淤泥。我看到当年为之心胸一展的风景,可是我的激动和紧张不在于此。
我向往的,我期待的,让我心跳加速的,是我从小见惯的南方。
是当火车再次驶过长江,沿途骤然浓烈的绿。是各种不同的树用各种不同的姿势肆意生长。是茁壮的刺藤和蓬勃的野草占据大地,是近在咫尺的简朴人家扑面而来令人心疼的不变气息。
是难以抛弃的困苦和不能抑制的生机,是周而复始的往复和循环,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改变过的向往。
我注定要离开。我终究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