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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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孙佳蓓望着桌上的电脑,不一会目光往下移,看了看黑色的增高架,又瞟了一眼自己的水杯,办公室的格栅灯发着白晃晃的光,接着转头看向窗外——是个大阴天。
她觉得外面的天气就从来没有晴过,是混沌的空,是不着边际的。电脑是无缘无故地摆放着,灯光是无缘无故刺眼着亮,叽叽喳喳的键盘声在无缘无故地响着,一切都是莫名其妙存在着,没有理由存在,没有理由消失。
和孙佳蓓同期入职的一共有三人,其中有两个人是关系户,佳蓓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一家大型的传媒公司,佳蓓所在的栏目组,与其他五个老员工挤在同一间办公室。她还在学校读书时,觉得啃老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但当好事落在自己头上时,她也没有拒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佳蓓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周围同事都在工作,这让她显得很不自在。于是在一个交通堵塞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清早,佳蓓抬着一个悬挂式的防窥屏,架在了电脑上。而此时的她面对着黑下来的屏幕,防窥屏上映照出她的脸,一股厌世般的气质仿佛被呈现出来,她正入迷地照着自己。
“孙佳蓓。”
姓王的主任走了过来。佳蓓随便点了几下鼠标,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摄影部的陆男,你们一起进来的,”王主任小声地说着,“下期要拍个美食宣传片,你负责编导一下。”
孙佳蓓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哦哦,”她依旧面无表情,“那边负责的人和场地都联系好了?”
“一会资料拷给你,你和陆男商量一下怎么拍摄和运镜吧。”
孙佳蓓全程靠在椅子上,极不情愿点了点头,只想快点结束对话。
“我们加个微信。”她抬头看向陆男。
“我扫你吗?”
陆男默默掏出手机。他的手指修长,指甲里还有一些污垢。佳蓓想起来,最初在面试的时候,来参加考试的有二十多个人。现在就业环境这么差,公司本来不打算招人,这次考试就是为了她和另一个同样有背景的关系户特意增加的岗位,不过那人之后被调去了后勤部——还有一个人就是陆男了。佳蓓想着,他一定是能吃苦好压榨的韭菜!摄影那么累的工作,给他最少的工资,多个能加班帮忙的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思忖着抬头对陆男笑了笑,不忘瞥了一下他那三七微分有层次感的头发。
二
“孙佳蓓”,这个名字是母亲取的,原意是让她加倍努力。母亲变态的控制欲让孙佳蓓的心性扭曲,她内心压抑着愤怒,极为讨厌被母亲身体触碰,也讨厌懦弱的父亲。母亲总是对佳蓓说着爱,频繁到这句话本身也成了一种暴力,成了某种让人无法拒绝的东西。她走着母亲安排好的路,总是要比自己出门闯荡安稳得多。母亲常年的打压,已经让佳蓓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什么,反而造就了她姿态很高、脚趾离地。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佳蓓裹着厚厚的鹅绒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来公司已经快三个月了,她见谁都不搭理,招呼不打一声,哪怕是同办公室的人。佳蓓很清楚,他们只不过是看在她母亲的关系,不然,靠自己又算得了哪根葱?
工作也是没有意义的,这点工资只够吃饭维持基本生活,想靠着死工资买车买房背贷款——虽然她并不发愁这些。但想象力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佳蓓一想到这种生活,就瞬间想到了辞职、远方和海洋,之后扔掉思考,直截了当地跳下去。
佳蓓走出食堂后,就遇到了陆男。他看到孙佳蓓,点了点头,佳蓓敷衍地回了个笑。她下意识掏出手机,已经十二点半了,公司规定十二点整就可以午休。记忆中,刚入职时佳蓓为了避免早晚高峰堵车,每次都很早开车上班,到得很早,但他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下班后,他部门的灯也经常亮着。
这个年头,努力的作用能有多大?
每当下雪的季节,霜州城内到处闪耀着明丽的光层,结了冰的路面,树柳垂下的白色“胡须”,天空蔚蓝干净如同宣纸一样没有一丝褶皱。城市建筑森严壁垒,像极了中世纪的童话王国。
再美的风景,当看多了的时候,就像是佳蓓面前码字的电脑一样。她飞速般糊弄着工作,但又不想自己交出去的东西不体面,于是就在矛盾中反反复复——写了改,改了删,删了再写。
孙佳蓓一只手托着头,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的声音她都听得到了。
“你在经验上有什么好想法吗?”
她纠结一段时间后,开始联系陆男了,她又看了眼时间,觉得陆男应该还没吃完饭,陆男应该会在午休结束后回复吧,她百无聊赖地戴上耳机,打开了音乐。
“那个美食拍摄吗?”陆男停下筷子,他回复得很快。
佳蓓按下了暂停键,不然还是什么?她在心里嘀咕着。
“嗯嗯,你还在吃饭吧,上班之后再联系。”
“没关系,我稍后发给你好吗?”
“好。”
孙佳蓓叉掉微信,对方的礼貌反倒衬托了自己的无礼,但她转念一想,谁让他父母辈不努力呢?这使她仅存的一点内疚很快就消失了。
三
公司后面连接着一座小区,墙壁是粉色的,墙身不超过五层楼,都是一座座小洋房,那里荫翳丛生,光线照进绿叶可以看到丁达尔光。
小区拐角处有个凉亭,阳光透过吊挂楣子照射进来,栅栏的倒影映在陆男有层次的头发上。他黑色羽绒服的腋下坏了一个口子,能看到里面的白色填充物。他坐在座凳上,低着头,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手里飞速打着字。佳蓓散步时看到他,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进入凉亭,她准备转身离开。
陆男合上电脑,扭了扭颈椎。佳蓓手里微微震动,她点开手机——是陆男发过来的文件。
“你没有午睡啊?”
陆男抬起头时正巧看到了佳蓓的背影。
“啊,看你在忙,也就没打扰你。”
“不睡觉吗?”
“我中午不睡觉。”佳蓓正视了他,“你呢?”
“我没午休的习惯。”陆男笑着回答,“文件发过去了。”
陆男的眉毛很浓密,嘴唇却很薄,泛着白色,一双大眼睛像是叶子垂下的露珠,眼尾处有一道不大不小的陈年旧伤。任何一个五官都很端正,但放在一起来看,就让孙佳蓓觉得很不协调,她能想到的就是“怯气”,这是气场上发出来的,能真实感受得到的。
“谢谢你啊。”
她接收了文件,小四号字体单倍行距,足足有两页,上面详细写着场景的设计,包括运镜的景别。明明随口一问,却得到这样认真的对待,佳蓓对他瞬间有了亲切感,她朝着陆男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好专业啊,本科是摄影吗?”她笑着问道。
“我学的编导,之后在剧组实习过,是在那里学的。”
“那你怎么不来我这个部门?”
“听说好像只招一个人,面试的时候被问到,我说我也会些摄影。”
佳蓓“哦”了两声之后,本想着结束谈话。
“你是哪个学校的?”陆男看了看佳蓓。
“A院的。”
“这所学校还挺出名的。”
“我猜猜。”佳蓓饶有兴致地坐下来翘起腿。
“你是不是指的我们学校那个X明星,和女友分手后绯闻闹得沸沸扬扬?”
“不是,就是很多艺考生都会想去那里。”
“都?”
“我听周围人说的。”
“周围人说的话都是不靠谱的,像我们这种考不上A大那样的名校,才会去那里了。”
陆男没有说话,空气的沉默,让人无意识想要打破。
“那你呢?”
“A大的。”
佳蓓站起身,“那真好啊,之后拍摄顺利。”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四
拍摄当天,佳蓓在工位上整理自己的材料,陆男从隔壁部门过来找她。只见他背着相机、三脚架、稳定器,把他孱弱的体格映衬得像是个盔甲战士。同行的还有其他四五个人——包括导演和制片人。佳蓓突然明白,她之前写的策划相当于银样蜡枪头,自己只是被带着去长经验而已,
团队一起上了商务车,佳蓓还是把策划案发给了他们。
“之前也在群里沟通过,各位老师就按照上面的拍。”
李导演左翻右翻,很快就合上了。
“行,我昨天和摄影老师去看了那家火锅店,店长有时间,可以先拍采访。”
佳蓓双手插兜,靠在座椅上,一直到拍摄地都没再说一句话。
火锅店只有一楼,进门后左边是六个双开冰柜,标识着取菜区,右边整齐摆放着桌椅,现在是下午两点,并没有客人。
灯光师踩着折叠梯,摆弄着生鲜灯,陆男架好机位,调整相机参数,没一会儿就被叫去帮忙。陆男看上去有一米七五,体重才一百二十斤不到,他却能一口气拿起两架魔术腿——佳蓓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店长端着鸳鸯锅很热情走了过来,“先来吃一顿吧,吃完后人就多了,拍出来也热闹。”
佳蓓在陆男旁边坐了下来,因为只认识他。火锅冒着轻飘飘的白烟,当她拿起筷子时,无意间看到陆男右手的虎口处,有一道很明显的凹陷性疤痕,她好奇地用拇指摸了摸。
“这怎么了?”佳蓓又凑近仔细看了看。
陆男的手明显抖了一下,但没有把手抽回。
“我忘记了,不注意被划伤的。”
他的手指因受寒而皲裂,不规律地分布在他宛如树皮般的手掌上,血管依稀可见,犹如枯败的树枝在天空蔓延。
佳蓓掏出包里的脲素霜,擓了一部分。
“到冬天就是容易干啊,你没事多涂涂护手霜吧。”
“好。”
“你九几年的?”佳蓓从锅里夹起一片羊肉放到自己碗中。
“九六年。”陆男擦着护手霜,“那你呢?”
“九八啊,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嘛,感觉你吃了挺多苦的。”
下午四点钟左右,客人陆陆续续进来了,佳蓓边走边看,她会让陆男去拍一些空镜头,客人吃饭的近景。当她想到了什么点子,总会下意识找陆男,他也从来不拒绝,哪怕是一些导演不想拍的废镜头。
佳蓓的皮肤很白,眼睛好像被水洗过的玻璃似的那么闪耀。她自从上班后基本不化妆,喝了点酒,她的脸开始明显发红。
“你的羽绒服坏了,拍摄时弄坏的吗?”佳蓓又摸了摸那块腋下的缺口。
陆男低下了头,尴尬地遮了遮,“我没在意……”
“你不冷吗?”
“还好。”
佳蓓不喜欢陆男,她讨厌和父亲相类似的所有人,但她又不拒绝暧昧,哪怕她闻到陆男口气酸臭,指甲里黏着层灰黑色的污垢。
“刚才的拍摄,我知道你的包容。”佳蓓拿起酒杯小酌了一口。
“我?”陆男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
“嗯哼”佳蓓用喉音发出充满磁性的声音,紧接着又说,
“有些东西,尤其在这个年代,就挺难得的,谢谢你。”
佳蓓温柔地看了一眼陆男,目光随即收回。
“……”
比起“人情味儿”,陆男倒是更能容忍任何形式的残忍。温柔对他来说是一种毒药,他显然被噎住了。
佳蓓则认为陆男不太会接话,于是她将酒杯举起,
“你杯里的还没喝完呢,喝点酒没什么吧?”
“我胃不太好,很少喝。”陆男是这么说着,还是和佳蓓碰了杯。
之后商务车把他们送回到公司,佳蓓下车后,直接叫车回了家。
陆男自己一个人留在办公室,整理设备擦拭器材,都归纳好以后,他掏出手机,很想问一问佳蓓,是否到家了,但他又一个个字删掉。
陆男在公司门口等着公交,冷风直入骨髓,他全身止不住地打颤。待到上车后,已经过了晚高峰,陆男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街道上人声鼎沸,车内异常冷清。陆男这时突然想起佳蓓,混合着窗户缝隙的冷风,带有一种悲哀的甘甜。
陆男每天上下班,单程就要两个小时,此时他靠在窗子上昏昏欲睡,他想起第一次跟孙佳蓓说话——那天她穿了件低胸的白色毛衣。陆男低头加微信时,瞬间把目光移动到别处。
穿过昏暗的伸缩缝,楼道里到处是邻居们积攒的垃圾,恶臭熏天。陆男回到十几平米的出租房,打开滋啦作响的白炽灯,他看了几眼,又关掉了。他坐在凉板凳上,点燃一根廉价的烟,无意间闻到了手上淡淡的茉莉香味,那是护手霜的残留,陆男仔细嗅了嗅,心中好像多了某种东西,他从未感受过的,也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细微的不同。香烟飘出来的蓝色的雾与暖色的火光映照他的脸,忽明忽暗。
五
大公司业务繁忙,每次有任何拍摄,王主任都会让李导把孙佳蓓带上,李导是个老油条子,说话做事谁都不得罪,佳蓓问他专业上的事,他会看起来尽心尽力,但从不给她任何实操的机会。
这次团队要出差去往穗宁村,拍一部人物纪录片。开会时,佳蓓注意到陆男异常焦躁,和以往大不相同。
出发前去,佳蓓和女生们坐到一辆车上,她不发达的膀胱总是想上厕所,霜州到穗宁村有五个多小时路程,她在路上一口水都不喝。一到服务区,她立刻就跑去厕所。外面清凉的风吹在她的额头上,今天自己化了妆,涂抹了一款很衬肤色的赭红色口红,佳蓓大口呼吸了新鲜空气,顿感格外放松。
“嗨。”陆男从后面走了上来,他在服务区门口停下,掏出了烟盒。
“嗨。”佳蓓下意识地回应。
陆男点燃了香烟,自己一个人安静地抽着,他今天换了外套,是一件深蓝的皮夹克。等佳蓓上完厕所出来,他仍站在那。风的飘逸将二手烟味吹进了佳蓓的鼻孔,使她咳嗽出声来。
“抱歉。”陆男将烟头摁在墙上熄掉了。
陆男这个动作使佳蓓产生了兴趣,距离集合的时间还早,她向陆男走去,站到他的旁边。
“你知道巴什拉吗?”
陆男被突然这么一问,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
“他说过一句格言我特别喜欢,”佳蓓顿了顿,“最初是虚无,继而是更深的虚无。”
佳蓓指向他的皮夹克,“虚无的更深远之处,是一片深蓝。”
“啊?”陆男低下头,“这个颜色我随便挑的。”
佳蓓靠近他,“你看我们拍视频的,没拍完之前永远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的,这像不像薛定谔的猫?”
“你很喜欢拍摄啊。”
“以前是吧。”
“现在怎么了?”陆男的眼神满含水意,很清澈,像是阳光下的琥珀石。
佳蓓没接话,用目光直视他。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陆男瞬间沉默了,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的心跳开始加快,眼神躲闪,身体轻微晃动起来,装作很随意的样子,他用力笑着说,
“没人觉得啊。”
刺眼的眼光照在佳蓓的发丝上,闪耀着金黄,她径直走回车里,没有再说别的。
她知道,有些人明明长相不差,但就是没有任何魅力。佳蓓内心存有一种微妙的罪恶感,这种暧昧的对异性的表达,会让血液产生一阵快活的紧缩,带来一种醉人的刺激。
而陆男却在望着她,觉得那一刻的佳蓓,像是正在发光的、一枚崭新的硬币。
这次的任务在一座银石岛上,两天的拍摄期限,主题是拍一位守岛人十年如一日的坚守。其他复杂的工作都交给了别人,佳蓓坐在船上,像混子一样待在李导旁边儿。
陆男压低帽檐,戴着口罩,浑身僵直地抱着机器。他由亲戚带大,受尽虐待,而可恶的亲戚就住在穗宁村,他最不想回到的地方,村子本就不大,陆男认识这个守岛人,但没有过多接触。事情虽还没发生,但他却要耐过漫长恐惧的滋味。
陆男持续低着头,周围人有说有笑,是那么平安、愉快!
海平面的浪潮翻滚,毫不吝啬地震撼着。
“李老师,我们到了就拍吗?”
“先去沟通,下午开始拍。”
“那我们要住在岛上?”
“你放心吧。”李导用手指给佳蓓看,“我们晚上回村里的民宿住。”
陆男依旧坐在角落里,他距离佳蓓不远,当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浑身突然开始酸痛,身体发麻,阵阵胃酸涌了上来。
岛上岩石一块接着一块,参差不齐带着锋尖,并带有碎石滑落,佳蓓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脑海中浮现出一段画面,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李导不幸被砸中,血液飞溅,脸上布满窟窿,所有人的鲜血浸没海域,使得海面像花朵一片一片晕开,映在佳蓓的瞳孔里。
她边走边发呆,前进的速度很慢,佳蓓看向旁边浑身背满包的陆男,就像是西西弗斯的石头。导演在前面背着手,两手空空。
“我帮你拿相机。”佳蓓伸出手,将陆男的相机包从手里抢过。
虽说是帮忙,但她高高在上的语气里,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随后,一个趔趄让她大叫出了声。
“孙佳蓓,你小心点啊。”同行的女生在前面回了头。
陆男小声地对佳蓓说,“我在你后面,你放开了走吧,要不你这样更容易摔。”
佳蓓看向他,觉得他完全可以把身上的“石头”快些送上岛。
她侧了个身,“你先过去吧。”
“没多远了。”
就这样,陆男忍着胃痛,安静地在后面跟着。
在岛上,有一间小铁皮屋专门留给团队休息。两个女生把反光板斜放在墙角,掏出背包里的水果,摆在桌子上。团队的人围在一起,灯光师抽着烟,完全不在乎别人是否能接受,他大大咧咧地夹起一块很大的果肉。
“快来先吃啊。”汁水顺着他的黑长胡子流了下来。
佳蓓经过陆男时,见他正喘着粗气。
“你不把口罩摘下来吗?”
陆男隔着口罩,声音有些嘶哑,“我不吃,你快去吧。”
没一会儿,守岛人候方就过来打招呼,他留一个寸头,皮肤黝黑,四十多岁出头,饱经风吹日晒的脸笑起来就像被揉成圆的纸。
“侯老师,过来一起吃水果啊。”
“不用不用。”他呵呵笑着。
李导递了根烟过去,“平时是住在哪儿啊?”
“家就在村里啊,但大部分还是在岛上。”侯方双手接过,“饭一会就做好了,我先带你们过去。”
陆男把帽子压得更低了,整个人只露一双眼睛。
吃饭的大厅里有两张桌子,一张是大圆桌,另一张是小方桌。
佳蓓跟着导演及一些核心人员坐在内侧的大圆桌,陆男和其他打杂人员坐到靠铁门的小方桌。他将口罩拖到下巴颏,一直低着头,不停刷着手机。
六
摄影师将稳定器绑在身上,拍摄侯方走进灯塔的运动镜头,陆男是摄影助理,有时灯光师会叫他帮把手,但他大部分时候都是一路跟着摄影师,站了足足有三个多小时。
冷风不停地吹着佳蓓的脸,皮肤开始变得紧绷,像一个被拉到极限的皮筋,铅云积沉的天空下着小雪,落在海面上。她双脚冻得如踩在千根针上,四处走动着希望热量能赶快升上来。不一会儿,佳蓓走到陆男身后。
“你腰不疼吗?”她用拳头敲了敲他的腰4/5椎。
陆男正专注地看着取景框,他显然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回答道,
“疼啊。”
摄影师在前边接了话,“嗐,干我们这行,哪有腰好的。”
李导嘴里叼着烟,他这时用左手的食指与中指把烟夹出来,
“照你这么说,没人敢说自己腰好。”
周围人笑声一片。
夜幕来临,拍摄进程很快,工作人员收拾起行李,一趟趟往船上搬运,佳蓓想去帮忙,但下过雪的石阶比之前要更加艰难,光自己走就很费劲了,佳蓓放弃了这个念头。
陆男第二次回来取设备,低着头缓慢上着楼梯,
“你有充电宝吗?我手机快没电了。”佳蓓停了下来。
“在屋子里,我去给你拿。”陆男快速跑了上去。
佳蓓和李导坐在船上的铁皮舱室里,等待着他们全部下来。陆男递给佳蓓充电宝,她道了感谢。无意间注意到陆男看自己的眼神——那是一双让人无法逃脱的眼神。此时李导问起佳蓓一些拍摄感受,佳蓓没反应过来。陆男从她身边经过,拿起板凳坐到外面的甲板上。
他看着翻涌着的海面,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深蓝夹克,他想回头看一眼孙佳蓓,但又不好意思。面对着怪兽般向前滚动的浪花,海风呼啸,陆男努力想从记忆中找点幽默借此暖暖身子,但寻到的却是偏见。想抽烟了,他从衣服里摸索着,当拿出来时,烟盒已经空了。
晚上吃过晚餐,团队在李导的房间里开了会。他说时间紧任务重,今天岛上的镜头已经拍完。明天最后一天,要加把劲儿拍摄侯方在村里和家人的生活。孙佳蓓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听着。
第二天一早,佳蓓戴上黑色墨镜,从民宿里走出来,感受着清早的太阳,树冠上缀满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路面结了冰,不均匀地分布着,像是被敲碎的玻璃。
工作已经开始准备了。灯光摆上,摄影机架好,女生们撑着米菠萝,化妆师用刷子在侯方脸上打着高光。村里人是喜欢看热闹的,瞬间觉得候方成了村里的“名人”,一窝蜂一样聚集了过来。
佳蓓突然想起充电宝忘记带下来,便折返回民宿。
陆男急促地呼吸着,摄影师不停地叫他,让他感到很难受。调整参数戴手套很不方便,陆男正在拨盘转动模式。一位村民注意到他手上的红色疤痕,村民大摇大摆走过去谨慎地询问,
“你是陆男吗?”
陆男瞬间浑身僵直,一动不动,周围的吵闹声完全变成静音了,只剩下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你回来了啊?”村民上前一步。
陆男依旧动弹不得,他吞咽了口水。
“怎么不说话?”村民提高了声音。
陆男听了出来,是大娘——那被唤起的记忆,噩梦开始的声音,陆男极度克制着恐惧,他开始想上厕所了。
大娘上手就把他的口罩摘了下来,她愣了几秒,随后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炫耀着。
“哎哟,回来怎么不说一声呀?”
“我在工作。”陆男低着头,声音颤抖。
“咋啦?进城工作了就忘了自家人?”
大娘见陆男不吭声,瞬间用力抓住他的肩膀。陆男错愕地瞪着大娘,但又不敢吱声,工作人员都围在导演旁边讨论,现在还没人注意到自己,万一事情闹大,自己该怎么办?陆男被恐惧吞噬,他放弃反抗,任由大娘暴力地将自己拉走。
孙佳蓓的背包挂在靠窗的衣架上,当她取下来后,顺势朝拍摄地点看了一眼,碰巧看到这一幕,疑惑还没到位时,语言先跑了出来,
“什么情况?”
她自言自语着。
破旧的筒子楼里,开着暖气,炕上铺着脏兮兮的棉被,筒子楼的后院有一处院子,院子的旁边有间杂物屋,陆男从记事起就一直住在里面,一切都没有改变。那个房子是个没有窗户,也没有明暗的幽室,人住在里面,正像菌类。
“这个兔崽子啊。”大娘骂骂咧咧地拽着陆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讨债。
大爷放下扫帚,“怎么了这是?”
“钱呢?打电话也不接,翅膀硬了是吧?”大娘上去就是一耳光。
陆男眼泪就要流出来,“刚工作没钱,我还要交房租,自己也要看病。”
“你咋回来了?”大爷走过去。
陆男沉默着。大娘气不过,又一脚踹了上去。
“你那个丧尽天良的父母不管你,我们把你拉扯大,你去城里工作不寄回来钱?供你读书到狗肚子里……”
大爷打断大娘了咄咄逼人,“你有话好好说。”
“学费是我自己付的。”陆男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困难。
“所以呢?白眼狼!没我们你活得到今天吗?”
陆男低头不说话,大娘想着方法刺激他。
“你什么工作,那么些人儿知道你是什么德行?我过去闹着你看看……”
“你他妈有完没完!”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声音已经大吼出声,
“你敢过去?要死他妈一起死!”
他把帽子摔在地上,头发被汗水浸湿了,陆男涨红着双眼,表情狰狞,像一头被鬣狗围攻后自知无路可退,于是瞬间回光返照的——一头愤怒的野牛。
“你在这里啊?”孙佳蓓装作冷静地踩在门槛上,心脏扑通扑通跳着。
七
阳光照在玻璃窗上,当佳蓓看到那一幕场景,一股奇特的好奇驱赶着她的热情,佳蓓冲了出去,预感是一场盛大的诱惑,它就像希莱诺魔女的歌,这一切好像有一场大事件就等待着发生,于是有一种庄严而宽宏的情绪高涨在她的血管里。
还没追到陆男的家门口,那个村妇的嗓门已经震耳欲聋,佳蓓在门外无法避免地听着,逡巡不前。直到陆男爆发的那一刻,佳蓓也开始变得血液沸腾,在前方仿佛有一只神秘的手正招呼着她。
伴随着三人充满疑问的眼睛,佳蓓深知前后亦是绝路,反而开始异常的平静。
“阿姨你好啊,我是拍摄组的负责人,我们过来是拍村里好人好事的。”她在大脑里飞快地编着故事。
“侯方!就是那个主角,现在到处都摆着摄影机。我们要在村里和省市播放,刚才有点小不愉快,如果给看到了,就全被看笑话了。我们明天也就回去了。家里的事暂时先等一等,好吗?”
佳蓓的语气温和有礼,戴着的墨镜忘了摘掉,正好也遮住了她眼神中的胆怯。大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她看着比自己年轻优秀得多的小姑娘,看着浑身干干净净的衣服,竟然也开始收拾起颜面来。
“你们是……”
“阿姨。”
佳蓓甜甜地叫着,不想让这个村妇继续说下去,她慌乱地走过去,慌乱地从兜里掏出充电宝。
“这是个我们剧组的小礼物,送给你。我们之后也有拍摄,到时候还会回来。”
佳蓓在内心祈祷着,那个村妇能看在彼此陌生的份上,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你们辛苦了啊。”
大爷客气地对佳蓓说,当他又要开口说些什么时,佳蓓赶紧笑着道了谢,捡起陆男的帽子,拉着他大步流星走出去,往拍摄地相反的方向走——出门后,佳蓓逃也似的奔跑起来,像是参与并解放了一场战争,内心充斥着快活。
村里的环境给人一种至高无上之感,一种遗世独立,甚至统治之感。他们走到一处小山上的石梯,那里全是干枯的树枝,陆男魂不守舍地坐在地上,佳蓓靠着树不说话,半晌——
“拍摄的事怎么办?”陆男的嘴角流着血。
“现在还管那个干嘛?”
陆男通红着眼睛,流着鼻涕,佳蓓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觉得邋遢。佳蓓翻了翻衣服口袋,找到了昨天吃饭剩下的纸巾,弯腰递给他,
陆男瞬间崩溃,他止不住地啜泣,他努力克制自己,不想再继续失态。他接过纸巾,一直看着……仿佛沉坠在一处幻想深渊的井里。
孙佳蓓呆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于是她看了看手里脏了的白色帽子,用力拍打着灰尘。
“对不起……”陆男哽咽着开口说话了。
“那是你父母?”
“不是。”
“哦。”佳蓓把帽子还给他,没有多问。
空气的肃静持续了一段时间——
“他们……”陆男上气不接下气,“是我大爷和大娘。”
他开始感到四肢发麻,语无伦次地继续说着,
“我妈已经再婚了,我是她和前夫的孩子,后来把我扔到大娘家,再后来也断了抚养费,他们都有孩子了……”
“也就是说,”佳蓓重新整理他的话,“你大爷和大娘有自己的孩子,你亲妈再嫁后也生了孩子对吧?”
陆男点了点头。
“那你亲生父亲呢?”
“我妈被我爸打跑了,我爸后来找到了别人。”
“这样啊……那你,没找过你母亲吗?”
“他们不喜欢我。”
陆男的声音更沉埋了,眼泪再一次涌出眼眶。
佳蓓面对一个人真实的脆弱,反而会放下戒备说一些真诚的话。
“有些父母就是纯畜生。”
陆男沉默着不敢抬头。
佳蓓继续说道,“我将来是不打算结婚生子的,不觉得糟糕透了?”
佳蓓看着陆男惨白的脸,发肿的眼睛,内心升出了一丝怜悯,她把墨镜摘下来,给陆男戴上。
“从另一个角度看,你这样也挺好的,明确了谁也不爱,就不会以爱之名被要挟,你不要回头就可以了。”
陆男透过墨镜凝视着佳蓓,可谓劫初的一瞥。那一刻——或许在更早之前……所谓爱,就是渴望与被渴望着。
“我听见,”佳蓓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你说给自己治病?”
“嗯,我胃不太好……”
“这样啊,一会我先回去,就说你胃病犯了。你大爷相对来说还挺讲理的,别管是不是装的。那么在我们拍摄回去之前,应该不会再来找事了。”
之前靠着肾上腺素的原因,陆男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疼痛,现在冷静下来,痛感也恢复了活跃,阵阵痉挛让陆男直冒冷汗,紧跟着头痛欲裂。
“对不起。”
“你不要一直道歉。”佳蓓转身往回走,“错的是他们。”
佳蓓被风吹起来的头发,划开了杳无人烟的荒野,气息中吐出的白雾,像一团飘荡着的光,照亮了陆男心中的火焰。
摄影师看着相机立在那儿,却找不见人。
“陆男人呢!?”
他大声喊了好几遍。
佳蓓小碎步跑了过来,“摄影老师,陆男胃病犯了!”
“那他人呢?”
“在厕所。”
摄影师摆了摆手,“让他抓紧回!”
院子里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佳蓓用一次性纸杯倒了热水,没等水满,陆男就回来了。他戴着那副黑色墨镜,鼻尖发红。
摄影师问都没问,“你快过来,把他特写拍了。”
佳蓓听罢,若无其事将纸杯放在桌上。
有那么急吗?他是多么不可缺少的人吗?一个人若不视自己为重,再多的同情也无济于事。她走回到导演身边,盯着监视器,有点期待地用余光看着陆男,看他如何选择。
不出乎意料,陆男宁愿忍着疼痛和不适,也听了摄影师的话,抱着摄影机去工作了。
八
陆男整夜都没有睡着,他蜷缩在床上,手脚冰凉。
明早就要启程回霜州,大娘果真没有再来找事。在杀青之后,他想靠近佳蓓和她说说话,那时候黄昏已过,佳蓓坐在青石台阶上,景色逐渐暗淡下来,继而全部被黑暗笼罩。
“不幸中的万幸而已。”
伴随着流浪狗接二连三地犬吠声,佳蓓抬起头看着雾蒙蒙的月亮。
陆男将擦得干干净净的墨镜还给佳蓓。
“送你了。”
外面的温度很低,佳蓓双手插着兜。事实上,佳蓓有洁癖,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用过之后,她就觉得这个东西已经脏了。
“还给你吧……我其实……一直都很想谢谢你。”
“不用。”佳蓓没有看他。
“佳蓓……”
他掏出一双粉色手套,上面包裹着透明商品袋。
“我路过……在超市里买的。”陆男的声音越说越低。
他难道对我有意思!?
佳蓓像一张照片定格在那儿,感觉到石阶上散发出凉意,最终她伸出手接过。
“你瘦得跟骷髅一样,不冷吗?”
“很少。小时候我经常被大娘拎起来,给她家小孩暖被窝,暖热了再给我扔回原处。他们叫我个绰号——小暖炉。”
“那你手上的伤呢?”
“我自己割的……”
佳蓓静静地看着手套,
“现在都过去了,也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是吗?”
陆男鼓起勇气,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了一起。
“佳蓓,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吧。”
佳蓓听罢,好像气球破了个洞,在嘶嘶地透着气。她突然明白了,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就像是一面镜子。
佳蓓恨他的软弱,恨他有一颗易碎的心,她能伤害他,任何人都能那样伤害他。佳蓓冷静过来,明明这是两个人互相拉扯的游戏,他为何要打破游戏规则,试图用情感束缚住自己?这不可原谅!
佳蓓站起身,决绝地归还了手套,没有回头,没有说一句话。
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陆男的身上,使他的身体泛起一层柔光。陆男寒冷地感受着——类似连接感的东西刺痛了他。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出租房,那个自己租的十几平方米一览无遗的小房子,最值钱的恐怕就是桌面上的电脑了。陆男想到这里,他无声沉默着,痛苦使他的眼皮变得愈发沉重。。
九
春天像豹子一样静悄悄来临,佳蓓考研成功上岸,一所位于南方的B大学。虽然是补录生,但是终于可以逃离母亲喘一口气。
她最后的一次拍摄,是在一座寺庙外的步行街。
那次的集合点是在霜州有名的梅花寺,联络人因为堵在路上,要晚到一个小时,
佳蓓看到寺庙外有人穿着和尚的衣服,手里拿着竹筒。
也有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摆摊算命。
她好奇地走来走去,想去算一算,又怕被骗。她下意识回过头——不知何时,只要多回个头,不远处总会看到陆男。
佳蓓把陆男叫了过来,指着坐在角落里的一位大师问道,
“你有兴趣没?”
“我没算过。”
“你想不想去看看准不准?”
“好。”
那位坐在树下的大师,看起来有六十多岁,花白的胡子。摆摊算命的有很多,但是佳蓓凭着感觉选定了他。
“你好,怎么算?”佳蓓礼貌地问。
“农历的出生时间和出生地点。”
“你记得自己的?”佳蓓回头。
“我不记得了。”陆男回答,
无奈之下,佳蓓将自己的信息告诉了大师。
大师排了八字盘,佳蓓只看到那盘上有各种颜色的字。
“你是庚金日主,生于巳月。”大师抬头看着佳蓓,“你现在是工作了吗?”
佳蓓坐了下来,点点头。
大师继续说道,“你这个格局,学历应该不会太低。”
“我是本科。”
“那你今年也不大,可以考虑再深造。”
“研究生吗?”
“对。明年是你的喜用年,如果你继续选择工作,之后也会有好的选择。”
佳蓓的眼神中像燃起了强烈的火焰。
“你具体想预测哪个方面呢?”大师的语气很平静,如是不悲不喜。
佳蓓沉默了一会,她看到有陆男在,不想过问,早知道就不让他跟过来了,佳蓓想着,有点后悔。
“那他不知道时间,要怎么算呢?”
“如果小伙子有具体想测的事,我就起一个六爻卦。”
“六爻?”
“只针对一件事的。”
陆男痛快地坐了下来,“好。”
“小伙子想问什么事?”
“感情。”
佳蓓心照不宣地别过头。
大师让陆男随机报三个数,之后排开盘,于是开始说道,
“你现在心里有喜欢的人。”
陆男没有说话。
“但这个应爻妻财安静没有发动,并且和你没有缘分,”大师仔细看了看,“小伙子,比起这个,我可以多说一句,你要多注意健康啊,尤其是明年立春之后。”
“如……如何才能有缘分呢?”
“命运的事求不得啊。你还是要多注意下健康,尤其是这个肠胃方面。”大师又重复了一遍,“你明年会有个坎坷,度过了就会没事。”
陆男的心像是被摇晃着的铃儿,满脑子都想着“没有缘分”。
陆男最后苦笑着说,
“我坎坷多啦,没关系。”
大师叹了口气。
佳蓓不想再听下去,于是掏出手机。
“大师,一共多少钱?”
“你的50元。”
“他的呢?我一起付了。”
大师看惯了世间百态,他摆了摆手,没有收陆男的卦金。
他们走后,佳蓓回头看了一眼,柳树下斑驳的阴影洒在大师的衣衫上,大师长长的灰黑色眉毛,紧蹙成一条愁苦的河。
“你感觉怎么样?”陆男小心翼翼地问。
“谁知道,我当然要去试试看,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的。”
“佳蓓……”陆男欲言又止,“你要离开吗?”
“祝你早日找到良缘。”
陆男感觉心上烧了火,望着佳蓓不回头的背影停了很久,他的表情凝结了。
春分将至,佳蓓开始准备考试,不再联系陆男。
陆男每隔几分钟就会点开手机,望着那没有回复的屏幕,不敢再多说一句。之后在公司,佳蓓开始变得冰冷,装作没看见他。尖锐的拒绝像是在寒冬里赤身裸体被浇了一身的冷水,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身体中——让他感到无法呼吸。
九月初,佳蓓果断辞了职,去B大读书。在离开公司之前,陆男放下工作冲了出去。
“我可以送送你吗?”
佳蓓面无表情地将办公用品扔到后备箱,她的眼睛顺着街道平视过去。
“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如果早知道……”好似一股羞恨涌了上来,佳蓓有些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
陆男瞬间明白了佳蓓未说出口的话。
“别这样……”
心心念念的渴望常常会化作悲哀的箭,陆男抬起头平静地说,
“我愿你好,一切都是。”
十
日子过得很快,越害怕某事时,时间流逝得越快。
冬天很快来临,陆男开始变得无法正常工作。腹泻不断,疼痛加剧,经常反复吐血,陆男主动离开了公司。
他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如释重负地看着诊断书,他将它折好,放进自己的夹克口袋里,像从没进过医院一样走出去。
他曾经回到过梅花寺,但那位算命大师早已不在那里。
治疗很快花光了积蓄,陆男坐在房间里,没有开灯,深夜的宁静,街道亮起来的灯光,把陆男的头部烘托出来一个圆大沉重而安宁的黑影在窗子上。他安静地抚摸着那副黑色墨镜,不断地回想……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雪花飘落在窗台。半个小时后,陆男走出房间,漫天的飞雪降落在他的头发、睫毛、眼眸深处。
“我有点生病了。佳蓓,可以回来一次吗?”
陆男对着手机屏幕乞求着。
“我在准备期末考。”
许久——
“祝你一切顺利!佳蓓,我也要离开这座城市啦。”
“祝你早日康复。”
陆男回到房间,抖落掉夹克上的一层积雪,他将墨镜别在自己的胸前,躺在床上,孤独地、沉沉地闭上眼睛,大马路上人声鼎沸的声音,在他听起来都好似海的声音,好像自己游荡在松林、灌木和岩石的海中,那片无边无际的静谧,使人忘记一切痛苦,使人变得沉静。
那套深蓝色夹克——陆男始终没有脱下。
他发了最后的短信。
“佳蓓,霜州下雪了。”
霜州下雪了吗?佳蓓看着天气预报。
那位大师说的每句话,她一直都记得,陆男只要挺过今年就可以了。既然不爱他就不要给他任何希望了,孙佳蓓坚信自己这样做没有错。
她步行来到海边,夜晚的海与天空黑成一片。
她对着黑暗,静语着,祈祷着。
像一个身处在迷宫里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