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的人,又配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我对自己上了伪装,因而和周边的每个人一样,都隔着一层膜。我总是想通过感受周围来感受自己的存在,总是想通过别人的反馈来认识和了解自己。听起来很荒唐吧,因为我在被压抑的环境里长大,那个环境要求你听话、懂事、学习成绩好。在农村长大的九零后总是会被这样要求,他们从小就能敏感地体会到物质匮乏带来的窘迫,家庭关系紧张带来的不安,只是他们没有办法把这种感觉给描述出来,或者继续探索一下为什么。就这样憋憋屈屈地带着这份敏感脆弱的尊严来到大城市打拼。同样地,把遭受过的更多的无奈与心酸往肚子里咽,家人朋友完全不会知道那些打碎牙咽肚里的痛彻心扉,那些被看不起被侮辱的时候。我们佯装成大人与这个世界打交道,不知不觉中我们真的必须靠自己了,因为我们意识到父母的体力和认知已经不能成为我们的壁垒,我们必须与这个世界面对面了。我们带着那份敏感脆弱的自尊,带着农村人天生的朴实与踏实去劳动,同时用我们那份迟钝和憨厚去让精明的人利用,让虚荣的人尝到踩高跷的爽快滋味。我时常会对着那些忙忙碌碌的农民工发呆,我时常在想人和人为什么要这么的不平等。
我从不抱怨我出生的那个环境,因为它的确哺乳了我,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下来,这是天大的恩情。能够毫发无损地健康地站立,然而我的心理却是那么的匮乏。比起物质来,我精神上的贫瘠,我缺少自我,缺少关爱,缺少那一份在世界上存活的感情。对,我的家庭曾经重男轻女,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负累。我的存在对家人来说是一种负担,因此我要更努力,我要听话,我不能惹麻烦我不可以不懂事。我和母亲都是靠弟弟的,我十个不如弟弟一个。我家的一切都是弟弟的,我不能和他争抢,不然就是在和他抢家当……我的家庭像百团大战,整个家族都在打架,三天就要大打出手。婆媳动手,妯娌撕逼,老子打儿子儿子打老子,哥哥把弟弟家砸了,弟弟把哥哥家烧了,嫁出去的姐姐撺掇耳朵软的弟弟打自己的妻子,自家人联合外人欺负自己人,表姐妹间因为大人的关系见面连招呼都不会打……真可谓精彩绝伦啊!父母家人总是当着我的面不吵就打,私下里这个骂着那个,那个拉着我的手说这个多么不是人。过年的时候尤其精彩,年年都要爆发一次集体大争吵,大争吵过后就是家庭小闹剧,离婚这个词我听起老茧来了,那时候很小不知道离婚意味着什么。问我跟谁?一年回五次家,一回就带来战争的父亲不更让我们像离异家庭了吗?那时候只是觉得双方之间的怒气状态不对,很是吓人,哭也常常因为被吓到了,倒不是真的怕被谁遗弃。
我从小就穿梭在大人的争吵间。你要问我童年映像最深的是什么,我能想起的就是天黑透了,我站在路上,一个男的拉着一个女的头撞墙。我能细致地记忆到我大伯拉着我母亲的头去撞奶奶家门前的那个烤房,大伯后面还有几个人,路上也站着几个人。记忆还是出了点差错,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才敢向母亲核实这件事,她告诉我那时候我两岁多,大伯不是拉她的头撞墙,是拉奶奶的头。此刻我麻木的内心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悲哀,那股悲哀唤起了我人性中软弱的一面,即便今天,往事依然让我胆寒。雨夜我赤脚从菜园的小路跑下去拉架,等战争停了也没有人管我,大人们忙着哭诉,我坐在角落穿着湿衣服拔脚上的刺,稀泥和着雨水,都不会洗一洗再抠,指甲盖里充满了泥渍。就像我此刻的心,被那些泥垢堵满,总是堵的我喘不过气来。像我这样的人,又配过什么样的人生呢?小时候母亲只要和下面奶奶家吵,被大伯找茬,我总是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审时度势,看情况不对就鬼哭狼嚎跑到外婆家搬救兵,然而外婆来了也只能帮妈妈咒骂一下其他人,真正打起来又能怎样呢。
如今我想想我和母亲还活着,还出人头地了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幼儿园的时候一下雨家里就可以养鸭子,然而我家着实也养不起鸭子。上漏下沁,楼下的水总是要淹没我的脚踝。下雨天妈妈就抱着弟弟,我就脱了鞋拎着裤脚。晚上妈妈就用盆放在楼上接水,那个大红塑料盆在好着的时候可以洗衣服、接雨水,在裂了的时候可以掰下来放到瓦片下堵雨水,脆生生的一下,外面的雨总是下的很大,刚堵上又被冲下来;有的一大块确实堵住了,那雨的冲击力只能让大股大股的水分成小支流从缝隙里淌下来,那时候雨水都比人坚强。我时时看见母亲奔溃大哭,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碾米的两角五毛钱都要去外公家借,又怎么可以有钱对这个老房子修修补补呢。
母亲生弟弟的时候我们在医院享过几天的清福。我依稀记得那时候一起的还有村里的一个,我和她大女儿同龄,弟弟和她小女儿同龄,母亲和她不同命。爸爸难得的出现了几天,医院里的床真暖和,白色的床单被罩总是干干净净的,我和那个小姑娘天天混在一起玩。来医院探视的人也多,于是我们会把零食分着吃,四岁的孩子总是那么容易满足。后来回家了,爸爸也走了。那时候农村还没有电饭煲,大家都用蒸锅在灶台上做饭,母亲一次就要蒸一大锅,四月份家里仍然又阴又暗的,我饿了的时候就自己添一碗冷饭,倒上白砂糖,一坨一坨的米就着饭下肚。我常常一个人在隔壁家搭好的玉米杆子下坐着吃饭,米混着灰地下咽,有时候还会自己倒点白开水,这样会让胃觉得暖和一点,就像躲在邻居家的秸秆下午睡会让我觉得比家里更热乎一样。那时候母亲没有人照顾,她会教我端着弟弟的尿布去河边洗,她应该是教过我怎么洗的吧,也应该嘱咐过我不要掉到河里去。那个季节农村都在插秧放水,河里的水都漫上岸了。奶奶的邻居扛着锄头路过,问我妈妈捡了个什么,我得意洋洋地说捡了个小弟,她动手帮我洗着尿布,看她一脸笑容甚是和蔼,我就蹲在一边和她说话,她帮我洗着。后来她说她帮我洗尿布,要把我弟弟抱到她家去,我就不依了,抢过盆就跑,还对她骂骂咧咧的,回到家里害怕委屈的不行,哭着告母亲奶奶家旁边那个臭老人要把弟弟抱走,要让警察给她抓走。后来长大了,这也成了大人们老人们对我们母女俩的一个笑谈。
在村里我和母亲算个名人,应该说我的母亲是个名人。小时候老人们常常会抱着我、逗我。她们说的最多的就是我是天养大的,我那时候还引以为傲。她们说我是寒冬腊月捡来的,坐月子的时候奶奶外婆照顾过几天就靠母亲自己了,加上没出嫁前母亲做过的劳力和对身体的透支,冬天坐月子下冷水,后来几乎残疾了。转眼到了开春季节,我半岁大点,下着瓢泼大雨,母亲后面背着我,前面挂着化肥,雨衣遮着我,大雨冲刷着她,娘儿俩在地里作伴。热天的时候就给我放在烟下面睡着,有一次一条蛇从我身上爬过去,吓的她腿都站不稳。到我会走路的时候,她就放心地养育那些烟,那可是我们母女俩的口粮啊!我就自己跑到沟里玩水,全身玩个透湿,母亲长了经验,第二天多带套衣服,湿了就换,换了我还接着玩,她打我我也要玩,然后她给我脱个精光,我就光着屁股玩。于是到我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还有老人会这样说我:小黄头发精着屁股玩水,现在长成大姑娘了。现在很没有人这样说了,因为那层怜悯母亲的老人几乎都去世了,母亲的那些苦难就只有我和她记得。小时候我常常和母亲在地里作伴,她提着桶给烟浇水,我就拿个碗一小碗一小碗地给烟浇水,碗破了把手划出血来我也不哭,就着水玩自己的血,倒害怕碗碎了会被母亲打。到能跑能跳能说话的时候,我就帮母亲把地里的草抱出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帮上了忙,但那时候我的确以为自己和母亲一样在劳动着。那天太晚了,所有劳动的人都要归家了,母亲的草拔不完,想让人给我带到外婆家。那时候的人很朴实,说背着我回家我不要,自己又跑又跳的一路走了回去,这也是后来老人们经常提起的。再大一点,到了三四岁的时候,我早上起不来,母亲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背着我了,因为她还要背更多的劳动工具,于是我就给锁在家里。每天早上醒来发现母亲不在身边,就哭着从床上滚下来,下个极度倾斜的楼梯,拉开门缝透着一束光,就蹲在门口大哭,哭完后在门口撒个尿又自己爬上楼,因为爬不上床就扯条口袋垫着睡在床边。母亲中午回来在床上找不到人吓个半死,打开灯床边睡着个小人。后来母亲就在床边铺了个席子,放了床毛毯和一些小饼干,我就这样一直重复着过到弟弟的出生。
我比弟弟大四岁半,母亲坐月子的时候我给他洗尿布,母亲下地劳作的时候我就在家天天哄着他,后来他就爬到我的背上。弟弟小时候很漂亮,一大双眼睛水汪汪的,白白胖胖,我特别喜欢他的小脸,后来上二年级我还把他三个月拍的那张照片装在兜里,被母亲发现后打了一顿,小时候母亲总是防着我,她以为我是嫉妒弟弟,可是我表达不出来那是本能的因为喜欢,特别的喜欢,后来我都会跟每个人说我弟弟长的特别漂亮,包括现在。弟弟胖嘟嘟的挂在我的背上,我比他大四岁半,背上他的时候他的腿总是抵着我的小腿,我看起来要比他干瘦的多了,村里人也常常说我大小娃背小小娃。直到外公退休后,我白天会背着弟弟去外婆家,晚上等母亲来接我们,吃饭问题算是解决了。我会把弟弟撂在外婆家然后出去玩,因而我也开始有小伙伴了。弟弟再长大点,我就要天天带着他出去玩,躲猫猫抓瞎子,他们净欺负小孩儿,我又看不得弟弟被抓,带着他属实降低了我的战斗力。每次给他找个好地方让他待着不要动,他偏偏走来走去地被逮到,当红领巾蒙到他眼睛上,我总是特别想哭,然后就自己替他蒙上了,他却偏偏围着我转,我绕开他又怕他被绊倒,这个笨弟弟,真是让人又气又爱的!
弟弟终于长大了,我就天天围着他转。他读一年级的时候我的心情很特殊很兴奋,他可以和我一起上下学了。早上我要比他早起几分钟梳洗,然后调好温水端到床边,妈妈用毛巾给他擦脸,我给他穿鞋,他就闭着眼睛坐在床沿继续睡觉。那时候的农村,家庭条件再不好,少爷也都是少爷,条件待遇总是一家里的顶级配置。中午放学弟弟总是被老师留在教室,我于是不得不去教室教他写作业,他们老师还让我教其他人,等他做好后要催着往家里赶着吃饭,回家后还要热一个鸡蛋饭,吃完后来得及就洗碗,来不及就拖着他跑学校,晚上放学就不赶了,回家只用做饭也不急,反正妈妈回来的也晚。那时候教他做作业真让人头疼,教他他不要,偏偏要让我帮他写,我不帮他就哭,他哭外婆就骂我,外婆也让我给他写作业,我不服气就告外公,外公骂外婆,外婆亲自给弟弟写作业。弟弟读书总被欺负,我中午给他买的削笔刀晚上就被高年级的踩在地上弄坏了,还给他锁教室里,他见到我时哭的那个委屈,我听了更难受,就带着他去找家长,结果我被那个家长污言秽语的骂了一大通,这事还是得外婆出马,外婆也被骂了。农村男孩在一个家庭中小皇帝的地位的确不可低估。后来他经常被打,我就带着弟弟去堵那个人。我让弟弟打回去,他偏偏不动,我一个小姑娘也不能动手打人家一个小男孩,真是恨铁不成钢,总是被这个人欺负。幸亏遇到堂弟,给那个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后来弟弟也被打了几次,我找表哥他们出了几次头,他终于是没有再被打了。想起我小时候放学回家经常被表哥掐着脖子,我找谁说呢。告诉母亲,母亲肯定要找大伯,大伯不讲理,打起来吃亏的还是我们母女。后来我被欺负的事情被村里人告诉了母亲,母亲就让朋友家的儿子带着我,从那以后也就没被打了。小时候的那些经历让我到现在也不能容忍谁对我或者身边的人使用暴力,只要谁动手,我拼了命的也要去反击,这好像涉及到尊严。虽然我到现在也没跟谁打过架,但是母亲每次被欺负,我就像一个炸弹一样要跑去出头,外婆真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拖着我让我不要闯祸。很多次,我都痛恨我不是个男儿,刚开始是因为我觉得不能保护母亲免受欺负。后来因为不管有多少次站在母亲这边,顶在母亲前面,都不如弟弟一次吼爸爸来的让她感动和欣慰。
比起看着弟弟读书我更喜欢干农活。养蚕的时候我晚上放学就要赶紧回家煮着饭,然后背着篮子去地里扯桑叶,等母亲放工来背。回到家我就洗手做菜,吃完饭后做作业,如果弟弟没回家一般都在外婆家。放暑假的时候我早上就要去扯桑叶,一天几乎都在地里,那就也管不到弟弟了。但是如果不农忙,弟弟就是我整个重心,他作业做不掉我要被骂,吃饭的时候没回来我要被骂,晚上不睡觉不洗脚我还是要被骂。反正一天到晚弟弟都要在我的眼皮底下,稍不注意他去游泳了,我还要去一大堆裸着身子的男孩子堆里威胁他上来跟我回家。他不回我就闭着眼睛过去把他衣服抱走,他光着身子追着我跑过来,我把衣服丢在地上,他穿上后带回家。晚上扯完叶子做好饭他还没回家,我跟母亲就要挨家挨户找他,他倒在别人家睡下了,那时候我莫名的来了火气。所以小学的时候总是觉得干农活要比照顾这个小少爷惬意的多。
上了初中后我开始住校,终于摆脱了这个噩梦。但每个星期回家我还是要买一些零食给他,我好像比以前更疼爱他了,更见不得他受气了。从小到大,好像只有我可以欺负他,我可以打他骂他,我父母都不可以说他。到了高中我每次拿奖学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弟弟,我要给他买鞋,买衣服,买吃的。幸而弟弟生性软善,才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废掉。我的堂哥堂弟皆受到了社会的毒打,买单的还是我的姨父姨妈。还好弟弟现在比较懂事,虽然没有读上去书,但是只要他平平安安,踏踏实实的我也满足了。对于生活压力他完全不用操心,母亲什么都为他挣好了,我只是希望他能得到简单的幸福就可以了。我承认我是自卑的,痛苦的,没有归宿感的,但是我永远都不希望我的弟弟自卑和不快乐。
家庭战争终于结束了,我希望他们好好的生活,在下半辈子才开始体验到家庭的温馨,我希望他们是真的感到幸福。
而我,会在自己的泥沼里开出花朵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