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集 | 分家
日头归山,玉兰把两个撮箕压实了,里头是一溜的青草,嫩得能掐出水来,整整齐齐的,跟早春挑秧苗似的。她把膝盖压在草堆上,才终于用扁担钩子扣上两边的铁圈。挑着一担青草到了池塘边,将三角竹架拉到岸边拴住,撮箕立起来翻过去,一股脑把两堆草倒进去。竹架再拉回池塘中心,水下逐渐沸腾起来,鱼嘴泡泡一堆堆往外冒,仿佛能听到它们争先恐后抢食的声音。
屋东侧墙根的窝棚外面,还散落着几只鸡鸭没进去,正慢悠悠吃着盆里剩一点残余的谷糠。玉兰把它们吆喝进去,一把带上栅栏,顺便飞快数了下。
二五八——不对,怎么少了一只?她弯下腰来,凑得更近了一些,生怕是因为光线暗没数清。又数了两次,还是不对数!脑门一跳,她只觉得一根筋像被人拿针挑了一下。
“艳妹子!艳妹子!”玉兰环顾四周,没看到那只鸡的身影,连忙叫孙女儿一块出门来寻。叫了两声,却没人应,只得进屋去看。
屋里头黑黢黢的,把灯打开,桌子上罩着饭菜,看来这孩子提前把饭菜做好了,就是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她往屋后柴火棚走去,看孙女是不是在后面烧开水。拉了一把门框旁边的尼龙线,一盏低垂的白炽灯在挨墙斜搭着的石棉瓦底下发出昏黄的光晕。一堆黄色的鸡毛赫然出现在她脚边。旁边还有一个铁桶,小半桶水里头也泡着些鸡毛。
她的心尖不禁颤了一下,马上就猜到那可怜的黄母鸡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再看灶台,上面随意放着一盘块状食物,看起来像炸鸡,拿起来一闻却没有香味,往嘴里一放,马上就“呸”地吐了出来,口里只剩一股苦涩的碱味。
一把火自她心里蹭蹭地往上,直把灶膛里只余红色余烬的木柴又点燃起来,烧得那漆黑的水壶咕噜噜地往外冒。
“说吧,谁起的头?!”玉兰看着眼前刚从后山竹林寻回来的两个小人儿,一个怯生生地低着头,大概心知肚明自己有错,另一个天真无辜地看着她,看那放松的样子就知道根本没把她的火气放在心上。
大孙女儿小艳悄悄抬头瞄了她一眼,没言语。小孙女儿小灵倒是敢看她,却也倔强地抿着嘴不说话。
“不说是吧,一起罚,把手伸出来!”说罢玉兰拿起桌上拇指粗的木棍,轮流开始打手掌。拿起的那一刻心里像拉满的弓,打下来的时候力气早不知道泄到哪去了。饶是如此,两个孩子仍然红了眼眶,小艳埋头啜泣,小灵更是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听着小灵的嚎哭声,玉兰心里多了一丝慌乱和心疼,这孩子自小会撒娇会表现又机灵,最讨人疼惜,不像小艳,文静得几近木讷。火气当下就泄了大半,可是想起来那只黄母鸡,本来打算留着生蛋、等到过年卖掉换年货的黄母鸡,心下又多了几分悲凉。
生活艰难,她累死累活地忙里忙外,碰上不懂事的孩子糟蹋东西,一转眼就相当于半亩地种的花生没有了……一丝无力感涌上心头。拿孩子没有办法,除了怪自己她还能怎么办。木棍掉落,玉兰转身坐在椅子上,自己也抹起泪来。
“这算怎么回事?!”半句话的工夫,一个身影疾步蹿进来,将小灵搂在怀里。一听就知道是小灵娘,小儿子阿武的媳妇阿辉。玉兰抹了一把老脸才抬头痛心道,“这俩孩子把我那黄母鸡宰了,连肉都不知道怎么糟蹋了,吃都吃不得啦!”
阿辉低头一看,哭声渐弱的小灵眼神中满是惊恐与委屈,再抓过女儿伸过来的手掌,几道红印刺破了她的眼。“那也不带您这样教孩子的,再说了,灵妹子是妹妹,懂什么?要找也该找做姐姐的。”尖声说完,毫不顾忌地看了眼旁边呆立的小艳。
小艳因这一眼,更显畏缩。再看奶奶,脸色已然红涨,连语气也急促了几分,“我是她们的奶奶,怎么教孩子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再说了,灵妹子平时就鬼点子多,谁出的馊主意还不一定呢,我不过是敲打几下问问话而已——”
“得了吧,您就是偏心,平日里怎么没见有时间管教她,这会挨打倒是有她的份了?”阿辉抢白,拉着小灵就要走,“我就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实话告诉您吧,我们要分家!”说罢,不留余地转身就走,留下惊愕的玉兰呆坐原地。
等到玉兰反应过来问出一句“什么”的时候,人早已带风出了门,只剩下一张大开的门页磕在水泥墙上的余响,聒噪地回应她。
阿武刚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就听到娘在隔壁喊他。“又怎么了?”看着怒气冲冲的媳妇拉着哭哭啼啼的女儿进门,眉头皱起来,心下升起一股厌烦。
“我跟你说,这家分定了,明天就去松叔那里交定金,在你娘面前咬死了,不许松口,听到没!”阿辉一把将他推出门口,去应付自己点燃的炸药。
走进一墙之隔的堂屋,小艳已经被打发去写作业,玉兰端坐正中,方才的气不知跑哪去了,她强忍心中的不安问他,“说吧,分家是怎么回事。”
阿武看了一眼老娘,有些不好开口,可是想想媳妇发飙的样子,还是道出了原委。他们两口子打算搬去村下方,已经跟松叔商量好了买他家的地建个新屋。至于理由嘛,为了出门方便,以及照看下头那几亩地。
“我不同意!没经过我的允许不许搬!”玉兰自然是不允的,这算是什么蹩脚的理由,老屋这儿不过几百米的小路就到了那条主路上,还有那几亩地,有什么好照看的,又不止一家如此,若是为了放水,夜里多跑几趟就成了,犯得着造房子搬家吗。
“我看,就是你媳妇使的坏劲,要把咱们家拆散!”这一大家子,自从老章去了,她一个人持家,好不容易收了两个媳妇开枝散叶,结果大儿媳妇离婚断了左膀,如今二儿媳妇也想断掉右臂,还带着她儿子一起走?她玉兰绝对不应!
阿武眉头皱起来,就知道会是这样,“算了吧,你俩天天吵,你们不累我累,搬走就清净了。”他的样子看起来丧丧的,眼下也的确是又累又饿,不想多做纠缠。
“算什么算,一家人吵两句就要分了?她不过是看不惯我帮你大哥带娃,但这不是特殊情况嘛。”自从离婚后,不,应该说是结婚后,大儿子阿文就诸事不顺,如今索性在外打工,连家也不回了。这个孙女儿,除了她带,还有什么办法?
“你哥当年怎么对你的,如今这点小事你们也容不得?”当年是阿文在外打工供阿武读书,虽然最后书没读出来,到底是这个做哥哥的为弟弟尽了心,只能怪阿武不争气,逃学早恋。玉兰心想,这种情况下,一家人相扶相帮不该是理所应当吗?
阿武不再辩驳,只憋出一句,“反正得搬。”这事媳妇做主,暗地里早就谋划得差不多了,迟早要摊开来说,今天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脸皮厚点,叫娘骂个痛快。他不会算这些弯弯道道,只想着婆媳不和,这样吵吵闹闹的日子过得太糟心,搬了也好。
玉兰骂了半晌,奈何阿武这个儿子是个又倔又闷的葫芦,只是闷声听着,不反驳也不听你的。最终母子俩不欢而散,玉兰连晚饭都没吃,半夜没能入睡。
玉兰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直到后半夜才暗暗下定决心,终于暂且放下心事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打发小艳出门上学,收拾好家务,玉兰便拎着尖嘴锄去找阿辉。最近正忙着收花生,自己去给儿媳妇搭把手,先收完她家的再回来忙阿文地里的。平日光给阿文干活,阿辉心里不平衡也是正常,她以后多给她帮帮忙,这样她总得消气了吧。一家人有个摩擦吵嘴,何至于分家这么严重。
“这个时辰做什么白辣椒,走啊,给你收花生去。”心里虽然已经低头,玉兰嘴上仍然是臭臭的语气,门也没进去,就在窗下喊了句话。阿辉正在桌子边忙,左手拿着几个辣椒,右手对准一个,一剪刀下去,咔嚓一声,辣椒开肠破肚,几粒鲜辣的辣椒籽“嘣”地一下弹在桌面上。这媳妇,脾气泼辣,干起活来也泼辣。
阿辉听见声响,抬头瞥了窗外一眼,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神色一怔,随即眉眼不动,嘴角上扬——婆婆都先低头了,总不好再使脸色。说出来的话却仍是刺刺的,“哪敢劳烦您呐!”随即左手一个腾挪递出另一只辣椒,又一剪刀下去。咔嚓间,利索地剪完这几只,又换了一把。“您去忙自家的吧,我这儿等会有客要来呢。”
“什么你家的我家的,总之都是一个家的嘛。”玉兰踌躇在窗外,没有走开,“分家的话你可别再说了,他两兄弟本来就根基薄亲戚少,住在一起好歹是个照应,莫要再生分了。”
阿辉脸上连假笑也挂不住了,“照应什么照应,如今他哥住在城里,家里哪件事管过,谈什么照应。你老人家还能更偏心吗?又是带女又是看田顾地,什么事情都只想着大崽,哪有时间管我们。你想想灵妹子喽,她哪里像个有娭毑的人。与其这样,我们还不如搬呢!”
玉兰憋红了脸,她早料到儿媳心里多有怨言,被当面戳穿还是觉得羞恼交加。
她有什么办法,阿文一蹶不振,她还能放任不管?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是阿武日子好很多,她才一心去帮阿文呀。
“你要体谅我呀,文伢子这几年不易得,你们两口子一起攒劲,日子过得多好,我多照应他们父女一下,有什么不行的。以后我也多帮帮你就是了。”玉兰的语气中几乎带着一丝恳求。
阿辉不易察觉地“哼”了一声,“行了吧,您有这份心我就满足了。搬去下村还是方便一些,您就别白费口舌了。”
眼见着讲道理行不通,玉兰心中火气又烧起来,自从收了这个儿媳,两个人就针尖对麦芒,互相看不顺眼,真应了算命先生那句话,西南角的媳妇要不得。当初就是阿武一根筋不听劝,铁了心要娶她,如今被她捏得死死的,家里一应大小事都是女人说了算。
“我跟你说,除非我死了,否则别想搬走!”撂下一句狠话,玉兰转身就要走。
转身看到阿武带着几个人回来,怎么今天没去做工?看着架势,玉兰感觉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多说暴露家丑,于是便以叫阿武帮忙为借口,把他喊到自己屋里头。
“这是要干嘛?”一双眼紧紧盯着儿子,玉兰的手不自觉攥了个拳头。
阿武却并不看她,眼睛只是盯着窗外,“松叔那里交了定金,买他南坡那块地,今天喊这些人回来吃饭,规划一下,看拆了之后还要买多少砖头。”
“什么?!你说什么?!”玉兰双眼瞪大,简直要把儿子这双眼看穿,她捏住儿子双臂,愤怒地低吼,“你要拆什么,你说啊!”
“拆楼房啊……”阿武垂头,不敢看老娘的样子,盯着脚上泛白的黄军鞋,脚掌那儿已经快破了,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水泥地透上来的凉意。鞋子破了,补是补不好了。
“你个不孝子!”玉兰崩溃大吼,声音凄厉嘶哑,完全顾不得外面还有外人在场。“这是你老子拼了一世才建起来的,你要把它拆了,你对得起你死去的老子吗?”她一把推开没有反应的阿武,冲到门口,对着屋外几个人愤怒大喊,“走,都给我走,我没死,这屋就不许拆!”
几个来客尴尬地对视,头一次见到玉兰这样失态,一时进不得退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阿辉从屋里出来,没有理会玉兰的歇斯底里,反而对着几个人陪笑,将他们让进屋里,“不好意思,进屋坐。”又对着阿武使眼色叫他把婆婆拉进去。
进屋的几个人,听着玉兰仍在隔壁骂儿子骂天,有些坐立不安,一碗茶都没喝完就要告辞,况且男主人不在,也不好商量事。“我们还是改日再来吧。”一人开口,众人帮腔,都悻悻然离去了。
午饭时分,阿文骑着摩托从城里匆匆赶回来了。
弟弟要拆房分家这事,阿文其实早就听他说了,刚听说的时候也不能接受,劝了两句没有效果也就罢了,自己没老婆,不能让弟弟也跟老婆过不好日子。他早料到老娘会不同意,可是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早上接到弟弟电话,阿文就跟工头告了假直接回来。一路上肚子咕咕叫,到了家,饭自然是没有吃的。
玉兰对着阿武发了一通脾气,把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部放出来抖落了一通,越说越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一场,此刻身心俱疲,仍旧坐在自己的老床架上捶胸顿足,喃喃自语。
守在门口的阿武对打骂全盘接受,嘴里却不肯说半句话宽她的心,这会看见哥哥到家,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阿文瞥了一眼脸色低沉的弟弟,两人都没说话。推开虚掩的木门,进得房来,看着老娘这个样子,先说了一句,“哭什么哭,不就是分家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跟死了人一样,分了家还是你的儿子,不分家也不见得好些。”
“你!”玉兰本没有力气,被这一激,又活过来。好呀,阿文这崽,不仅不帮着劝阿武,还来指责自己,“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两个不孝子呀,老章你个短命鬼,怎么不带我一起走,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罢又伤心地哭起来。
看她这个样子,阿文转身出了屋没有再说话,老娘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没有用。兄弟两个都是不会劝人的。只能等她自己冷静下来想清楚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武伢子要拆屋?”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晒谷场那头传过来,紧接着是拐杖砸在水泥地上的哒哒声。是玉兰母亲,阿文阿武的外婆,老人家一头银发,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今日比往常还要快上三分。
听了两人口中的原委,老人骂了几句,心下也知,事到如今怕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只有进屋劝慰自己的女儿。
兄弟两个一边一个,蹲在大门两边的街基上,沉默着。
阿文拿出一包白沙烟,抽出两根。两兄弟点上火,无言地吞吐烟雾。除了紧皱的额头,看不出什么异样,正常得呀,就跟以前——好像是蛮久以前,晚饭后一起抽烟的时光一样。
说起来,倒是很久没这么两兄弟单独待着了。自打各自成家,又出了这些变故,两人似乎极少有这样独处的时光。再往前,那时候还要加上一个父亲,那时候他们还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真以为,只要跟着师傅学好手艺,起早贪黑地卖力干活,就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当年父子三个齐心协力把这楼房造起来的时候,多得意啊!哪料到如今,家里七零八落,鸡飞狗跳。
这房子,也老了,墙上的石灰天天掉,东拉西扯的电线裸露在四处。那些门窗,早被白蚁蛀了个空,一到冬天就到处漏风,摇起来也松松垮垮。就连水泥砌的街基,也到处都是裂缝,杂草冒头,藏污纳垢。
外头看着只是稍微旧了些的房子,只有住在里面的人知道,已经是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了。这些年,村里的新楼房如雨后春笋,一栋比一栋好看。早没有当年第一个住楼房的那种得意劲了。
“起个新的也好。”阿文终于说了一句,阿武“嗯”了一声,没再言语,两兄弟间不需要太多话就能懂彼此。
屋子里,玉兰的抽噎声虽然还没有断,却也小了些,本以为被外婆劝住了。却听到争执声又起,玉兰的控诉转移到了自己母亲身上,“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们给我选的好人家,我何至于流落到这样的田地,你们好自私啊!害了我一辈子啊!”
争执片刻之后,突然听到房门“砰”地一声巨响。玉兰一把拉开门砸在墙上,从房内冲出,搬来一把椅子爬山堂屋墙边的供桌,踮起脚把老章的遗照取下来。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玉兰已经冲到屋外,指着两个儿子,缩在屋内的儿媳,跟出来的母亲,尤其是魂归西天的丈夫,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地控诉。浑浊的泪水布满脸上皱纹间的褶皱,声音嘶哑而凄厉。及至情急之处,拿起相框对着街基就砸下去。
一下、两下,木头相框中间的玻璃扛不住,碎成一地,散落四处,“罪魁祸首”老章的黑白照片飘落在尖锐的玻璃渣上,一脸冷漠地盯着她,仿佛冷眼看她在这人世受尽磨难。玉兰“啊”的一声哭喊,身体软软地倒下去,正跌在奔过来的两个儿子怀中。
“妈你看,”头顶扎着两个红头绳辫子的小女孩开心地转圈圈,脸上的红晕伴着掉粉的腮红,显得红艳而生气,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像两颗刚洗过水的黑葡萄,亮晶晶地盯着眼前的女人。那女人温和地笑着,弯腰抚摸她的头顶,由衷赞叹,“真好看,我家兰妹子最好看了。”粗粝而温暖的大手转而摸向脸颊,却是一脸温热的泪水。
“兰妹子,兰妹子。”半梦半醒之间,玉兰迷迷糊糊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唤她,泪水止不住地流,心里好像压了一块大磨刀石,又闷又痛,无法呼吸,难受地悠悠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人,只叫了一声“姑姑”,便哽咽起来,再也无法出声。
一位白发老妇人坐在床边,怜惜地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把泪水打湿的一缕半白碎发拨开。这孩子,头发白得早了些,心下一声叹息,嘴边也没能藏住。老人抓过她的手,重重地捏了一把,继而像哄婴儿一般拍拍玉兰的身侧,等着她慢慢平复情绪。
这是玉兰的姑姑,也是她眼中能看到的,女人一生最好的样子。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姑姑一样嫁个根基深厚的好人家,开枝散叶,等到老了儿孙绕膝,幸福美满呀。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姑姑一样,保养得宜,举止优雅,性子温和宽厚,受人爱戴呀,只可惜……同根不同命。这该死的老天爷,把好日子摆在跟前让她看了那些年,转头却把这样的不堪甩给自己。
姑姑起身倒来一盆热水,拿毛巾拧了,细细地给她擦了一把脸,正如那年她闹着不愿出嫁的时候一样,还是那般温柔细致。恍惚间,她突然觉得姑姑还是原来的样子,自己却彷佛被扔进沙石堆中磨砺了大半生,落得一身伤痕累累,回望过去,犹如沧海桑田。一颗心,好像灶膛里一堆将熄的柴火,余热渐消,灰烬扑飞。
姑侄两人良久没有言语,然而玉兰到底冷静了下来。悲痛席卷而来,呼啸而过,不过余满心沧桑而已。身上也忽觉没有了力气,软绵绵的,心慌慌的。
“饿了吧?”姑姑看她的样子,又去厨房端来早已煨好的白粥,看她一点点吃下。直到这时,才轻声慢语地开始劝她。
“儿孙大了,都会有自己的想法,横竖就在这一个村,相隔也不过半里地,说不定隔远一点反而亲密些呢。”姑姑拍拍她的手,微笑道,“你没看我现在都不跟你表哥住一块了?住得近了,反而容易想看两生厌。我就不稀罕天天杵在他们跟前。”
玉兰知道,最近姑姑家添了曾孙,如今自己倒仗着身体利索,不跟他们一个灶了。不过,隔得也很近就是了,姑姑的儿媳是个好相与的,没见她们有过脸红,真好呀。
“再说这房子嘛,旧了自然可以拆了建新的,不破不立是不是?阿武先起个新的,过两年阿文说不定也要起一个,多好,大家都住新的。你知道的,旧的拆了去建新的,能给他们省一笔,你也心疼阿武辛苦是不是?能省一点是一点。”听着姑姑娓娓道来,玉兰心下也没那么抵触了。
“而且你想呀,当年你跟老章建这个房子,这红砖可是你们自己造窑子,一家四口齐心协力烧制的,如今跟着阿武去了新家,那也是一种传承是不是?那些个砖头,还能再陪着子子孙孙多少年,想想是不是还挺欣慰的?”姑姑见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轻轻一笑,人啊,最怕陷在自己的心牢里走不出来。很多事,换个想法就一通百通了,问题也能顺其自然解决掉。
姑姑一手握着玉兰,一手轻轻拍在玉兰手上,边打节奏边念出一首打油诗——
“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
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该去珍惜。
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邻居亲朋不要比,儿孙琐事由他去。
吃苦享乐在一起,神仙羡慕好伴侣。”
“这诗可还记得?”玉兰自然记得,抽屉里那把写着这诗的折扇还在呢,平日里她也念过不少次,只是,知易行难呀。
姑侄俩又在床边说了好久的话。等到姑姑走了,玉兰也没理会两个儿子,仍旧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靠近,连忙转过身去面朝墙壁,佯装睡着。
道理她懂,心里头这会也清明了,只是,难免还有点不舒畅,不愿意给人好脸色。这碗苦口良药,终究还是要她自己,一口、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玉兰有几日没出门,尽管外面人来人往热闹得很——他们动工在拆了。
不用出门,她也能想到外面是什么样子。
门窗先卸了,然后是屋顶瓦片和横梁,最后轮到墙上一块块地砖头。
她听到砌刀砍在石灰涂层上地声音,本就破损斑驳的墙皮,窸窸窣窣地往下落了一地,扬起一阵灰尘。沉甸甸的砌刀一下下砸在红砖缝隙里填的水泥上面,敲开结块的水泥,卸下砖头,还要像削丝瓜一样,再削掉砖头表层粘着的水泥渣。
也许当年,就是同一把砌刀将这墙砌上。以前她老听五叔这个教书先生念什么“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今倒是出奇地相似。
一栋楼房,从中间劈开。算好房间,兄弟各一半,阿武昨夜站在门口说,他们少拆一间,算作留给她这个娘的。可笑的是,留下这间房,门却拆了。
轰地一声,玉兰听到一声巨响——是露台吧。这栋房子,她最喜欢的就是二楼的大露台了,这些年,有多少活是在露台干的,有多少粮食、多少干菜是在二楼晒好的。如今,没了。
呆坐在一墙之隔的床上,听着砌刀砍下的摩擦声,一声声砍在她脑子里,砍在她心尖上。
有一段时间,即使出门,玉兰也刻意不去看隔壁的废墟,权当这房子原本就只有这一半。
自从搬家后,每每碰到儿媳阿辉,玉兰脸色都好不起来,不愿意跟她搭话。阿辉倒是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客客气气的,时常笑意盈盈地主动打招呼。以前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次见面都没有好脸色,还常为各种琐事红脸。如今倒是像敬而远之,客气了,也生分了,疏离了。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有时玉兰深夜躺在床上睡不着,外面乌漆抹黑,死寂死寂的,听不到隔壁传来电视的杂音,听不到灵妹子的笑闹声,她心里竟然升起一丝寂寞,同时也想到,若干年以后,等到艳妹子出去读书了,只怕更甚。到时候,这山坳里,就真的只剩她一个孤家寡人了。
某日午后,玉兰刚午睡醒来,还躺在竹床上醒神,听到外面一声喊话,“娘老子,给你摘了一点南瓜花,放在窗户上了啊!”
等到她起身出门,阿辉的身影已经走远。厨房窗台上放着一簸箕黄灿灿的南瓜花,嫩得能掐出水来。这花炒蛋吃格外香。
玉兰终于有勇气直视那一堆废墟。这才发现,残墙瓦砾中,种满了各式蔬菜,长得欣欣向荣。尤其是那一丛爬地的南瓜藤,青翠亮眼,缀满了明黄色的南瓜花,朝天望着。
抱着簸箕在街基边坐下,玉兰一朵朵整理。水泥裂缝里面卡着的玻璃渣,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刺得她眼睛发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