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城 江 洲
（2024年元月九日）
纪稷
长江千迴百转滚滚一路向东，不知在江上留下多少洲子，就像一路留下的令人深思的省略号，也如人在沙漠之中留下的足迹。在当今江上留下的足迹，抑或那点点省略号，最为著名的莫过湘江里的橘子洲了。
长江从远古走来，不知有多少洲子曾在江上沉浮。沉了便沉了，浮了便浮，不见经传更不用说，就是有史纪录的，也可还是纪便纪，录就录，后人似乎没那么在意。但有一座长江武汉段的洲子，千年以来，人们却是心心念念忘不了，那就是鹦鹉洲。
鹦鹉洲，这个江中沙洲，千百年来几乎与黄鹤楼齐名，位居中国五大河洲之首。古鹦鹉洲，位于武昌黄鹄矶（今长江大桥武昌岸边桥墩处）与鲇鱼口（旧巡司河入江口）之间的长江中心靠近武昌江面。是古白沙洲尾的一个沙洲。东汉名士祢衡在此洲一挥而就写下了著名的《鹦鹉赋》，死后也葬于此洲。人们为了纪念他，称此洲力鹦鹉洲。
祢衡为东汉末年名士，才华那是横溢于文士圈内外，且性情岸傲，没有把权势放在眼里。孔子后人孔融与他交好，于是将他荐给汉献帝。汉献帝被架空无权无势，只得将其荐给曹操。然而曹操左看右看，怎么看祢衡都不顺眼，就想戏辱祢衡。那料想却被祢衡怒骂。这就是＂击鼓骂曹＂的由来。曹操不想背妄杀名士之名，就将祢衡＂荐＂给荆州牧刘表。刘表是弱是弱点，但不傻，于是将祢衡＂荐＂给江夏太守黄祖。祢衡与黄祖处得不好，却与黄祖之子黄射交好。与文士交好当然少不了酒。有一天，黄射大宴宾客于以前不知名，后来因祢衡名之的鹦鹉洲洲上。当时有人献鹦鹉于黄射，黄射就让祢衡为鹦鹉作赋，以助酒兴。
参加宴会的美人碧姫听后马上挽起袖子磨墨，祢衡欣然命笔，文不加点立马即就，一气呵成写下著名的《鹦鹉赋》：＂唯西域之灵鸟兮，挺自台然之姿……飞不妄集，翔必择林……采采丽荣，咬咬好音，虽同族于羽乌，固殊智而异心。配鸾凰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好一篇托物言志脍炙人囗的绝篇。
写完之后，祢衡就将鹦鹉赠给了碧姫，以达同病相怜的情愫。后来这名篇被黄祖看见，他怕祢衡得志对自己不利，于是借故将其杀害，葬于此洲上。碧姫知道后，身着重孝，带着祢衡赠给她的鹦鹉，伤心欲绝地哭倒在祢衡墓前。哭够之后便一天撞死墓碑前，演绎出一曲凄美动容的故事。
后来，历代文人泊舟鹦鹉洲，纵目大江 两 岸及洲上景色，留下了许多优秀诗章，比如崔颢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又比若李白的＂烟开兰叶香风暖，岸来挑花锦浪生＂；再譬如孟浩然的＂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爱江中鹦鹉洲＂。这便是人们念念不忘鹦鹉洲的佐证。
古鹦鹉洲隶属武昌，原是武昌十大风景点之一。古鹦鹉洲不仅是一个游玩胜地，还是一个军事要地。江夏太守黄祖在此常常有数以万计屯兵。不仅如此，它还是一个贸易重地。据巜水经注》和《舆地纪胜》记载：洲南端在武昌鲇鱼口，北在黄鹄矶前，南北长约七里半。另据巜元和志》、《太平环寰记》等文献推算，其洲东西约二里，总面积约十五平方公里。它像一艘停泊于武昌江边的大商船。其旧境确乎如此。
唐代，这里开始为商舟辏泊、百货云集商贸之地，并有相当数量的船民居于斯。宋代，由于南市（今鲇鱼套至江边一带）的空前繁荣，与之夹江相望的鹦鹉洲也日趋繁盛。宋时大诗人范成大在《吴船录》中说：＂鹦鹉洲前南市在城外，沿江数万家，尘闬甚盛，列肆如栉、酒垆楼栏尤壮硕，外郡未见甚比。盖川、广、康、荊、襄、淮、浙贸迁之会 ，货物之至者无不售，且不问多少，一日可尽。＂这说明这一带是商业集贸中心，可谓繁盛无地可敌。元末这里竟为＂鼓角沉一维遥动地，帆村前高下乱维舟＂的江心巨埠。明代，因大水频仍，鹦鹉洲曾先后两次从水面消失。最后一次沉沒是在清雍正年间。
长江上的沙洲与人生一样常有起起伏伏。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之中，由于长江河床的位移和河沙冲击及淤积，大江中时有沙洲壅起和冲没。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武昌城外靠近原来淹没了的古鹦鹉洲江岸，相继壅起两个沙洲，那就是金沙洲与白沙洲（不是现如今的白沙洲）。据清光绪巜武昌县志》载：金沙洲在武昌城外额公桥（新桥）西南，头枕江口（旧巡司河口）。白沙洲在金沙洲外，江水在两洲间穿流而过。金沙洲凭借白沙洲的外护，形成避风良港，洲上贸易十分兴盛，形成了街市。清乾隆九年（1744年）《清会典事例》载：＂金沙洲有街八道，号称几十万户。＂为防江水冲击金沙洲并危及武昌城垣，于是在这里相继筑堤防水。明清时期，先后有熊公堤、草湖堤、赛湖堤、武泰堤、武丰堤、西北湖堤、莲花堤等堤称谓。清嘉庆年间（1796一1820年，又，1831争曾有过堪比1931年的特大洪水），江流有变，金沙洲白沙洲逐渐相连，水道淤塞（后成为陈公套），金沙洲与城外地块相连后，形成如今陆家街之地。白沙洲也与江岸相接成为江滩，但人们还是愿意称其为白沙洲。其雏形始于清末，约在1911年至1925年面积扩大，至1931年大会过后大致成了如今地形。该洲边有武金堤和八铺街间有防水墙为防水屏障至今。
当年武汉最大竹木市场，明代在白沙洲，主要由江西人开拓。清季在汉阳鹦鹉洲，是湖南人的天下。
当年武昌对岸的汉阳鹦鹉洲大约形成于清亁隆三十年（1769年）左右。当时在汉阳三里坡至新河口的江面上刘公洲故址又淤塞成面积很大片沙洲。由于武昌白沙洲成了滩塗，原居于该洲的居民被要求以新淤积的洲地补课（税），故该洲以＂补课洲＂名之。清嘉庆年间（1796年至1820年），汉阳知县裘行恕因古鹦鹉洲于清初沉没于江里，为保留这一古迹名，经多次呈请朝廷恢复鹦鹉洲之名，终获朝廷批准。就这样，补课洲变为了人们心中心心念念的鹦鹉洲了。这一递补有如同黄鹤楼的重修之功，让鹦鹉洲之名没有从人们耳目中消失，有了一份念想。
当年汉阳鹦鹉洲，据载面积约为5平方公里多，有长约十余里的江岸线，水深适度，滩地宽阔，宜于商船、竹木簰停泊。大略于清同治年间起，新鹦鹉洲渐渐与汉阳江滩连成一片。不久就成为长江流域最大的竹十木市场。清嘉庆时逐渐取代江堤地区成为湖南、湖北商人的竹木集散地，清廷在此特设竹木厘卡加以管理。因为湖南湖北商人为争地常常诉诸官府，后经汉阳县府衙门公断，上自朝关，下自洗马沟地段，永作湖南人竹木码头。从此，湖南湘、资、沅、澧的放筏佬纷纷出洞庭，怀揣祖宗灵牌到鹦鹉洲落籍，同时招徕江西贵州篾工和木商，以壮声威和生意。
为争夺码头，以两湖为主的放广簰佬扎帮结派，形成了＂五府十八帮＂。这里俨然成了一个无政府江湖社会，这便有了＂好汉打不过码头＂和＂要想官司赢，除非打死人＂之说。这说明码头之地水之深之浑，不是不般人可以涉足的。从清末民初起，鹦鹉洲从客商、行商、市商到脚班与巫医百工，百分之九十以上为湖南人。据统计，竹本行栈起初只有三十余家，后来最鼎盛时约略为五百家。洲上各县乡人划界而居，在自己一亩三分地帮会内安居乐业。从洲头到洲尾，移步换景，湘西的吊脚楼，宝庆的杉树皮屋顶，洞庭湖平原的木屋等地方民居建筑散布错落，好一派五方杂居市井百态生活。随着竹木市场而生的，不仅有民居，还有酒馆、茶楼、浴室、戏楼、妓院，鳞次栉比，妥妥的一块蛮霸湖南人在汉飞地。
然而，湖南人在汉还不只此一处飞地。
巜武汉通史》纪载，清季嘉庆初年，由湖南宝庆府所属邵阳武冈新化等县来的船帮，即到长江汉水交汇处的汉口岸边开辟码头，形成了鼎鼎大名宝庆码头。这码头是用身肉之躯打出来的，主要是同安徽帮打，打了上百年。除了鹦鹉洲宝庆码头外，湖南帮还多方开拓，在汉阳月湖堤武昌白沙洲也建立码头。可以说湖南帮的势力遍及武汉三镇。其中给湖南帮带来巨大财源与声名的便是汉口宝庆码头与汉阳鹦鹉洲了。
泛而言之，汉口也是建立在大洲子上的。明季早期以前没有汉口，那里全是汉水出口的河湖港汊，有陆地也只一块块小得可怜的这个墩那个墩。明季汉阳繁华街市一把烧掉后成就汉口的商市汉正街。商市在沿河一线上至硚口下至龙王庙沿河一带，继而扩展到中山大道至汉水至大江一圈，清末修了张公堤以后才将汉口扩展到有些吓人的大。也可说汉口的发展是从汉正街起步的。更早的三国时期，其实武昌城汉阳城何尝不是建立在洲子上的呢？丰水期四顾茫茫一片望不到尽头江与湖。只不过武昌城汉阳城各有蛇山龟山凤凰山可倚，算不得沙洲，叫岛也无不可。
清末民初，国将不国，战难频仍，但在汉的湖南人几块飞地上似乎还是一派欣欣向荣景象。想当年，鹦鹉洲上竹木一直泊到江心，岸边号子此起彼伏，远播云水间，惊起鸥鹭奋飞，江面不时鼓声隐约，放簰佬们挟长江风浪，驾盛大簰儿历经千辛万苦惊涛骇浪从远方驶来。对于有过同样经历的亲人老乡，难以平复内心的激动，在江滩上炸响接簰的鞭炮，这是鹦鹉洲的节日：
……妹子堤上送阿哥，托福平安到汉口……武昌有名金口镇，扬子江出好鲤鱼。大小军山擂响鼓，石嘴沌口头对头。黄鹄矶上孔明灯，木簰靠稳鹦鹉洲。鹦鹉洲上木头多，日晒黄金夜不收……
从鹦鹉洲运送竹木到南京，行程千里，放簰佬往往高唱《驾簰号子歌》，手舞足蹈吼起＂打鼓令＂，又名放簰号子。据传从洪江、邵阳放簰到汉阳鹦鹉洲需要一年时间。竹木簰起行时有白帆船导航，一趟路费至少二百大洋。除了风雨风浪暗礁险滩，八百洞庭湖上还有打劫的湖匪。正因为艰险，时间又长，老板满怀喜悦心情在码头杀猪宰羊大办流水席，祭谢水杨泗菩萨，宴请各路宾客。惟不如此不能表达心中的喜悦及感激之情。
风险大，收益也大。清末有两首民谣在三镇这座码头文化甚重的城市那是家喻户晓：鹦鹉洲啊鹦鹉洲，日晒黄金夜不收；武昌的银子顶着（官府多，官帽多），汉口的银子摆着（店铺多），汉阳银子晒着（竹木堆码着）。倚重鹦鹉洲这个竹木大市场，汉阳得以武汉三镇中鼎立而足，成为不可或缺的一足。不然的话，汉阳早就成了武汉的＂浦东＂。每到涨水季是鹦鹉洲竹木交易的黄金季节，竹木还可以通过河湖港汊深入湖北许多县、集镇，仅宝庆一帮每年的贸易就可以达百万计。
风云际会。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鹦鹉洲洲名因祢衡而起，又因文人骚客而兴，借尸还魂，还因蛮霸湖南人而盛。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其洲还与历史大潮连在了一起。
早在武汉长江大桥建成一百多年前，太平天国就曾在汉阳、武昌之间长江上架起了三座浮桥。清咸丰（1852年）底，太平天国攻打武昌城，北路军攻占汉阳城，南路军将武昌城重重围困后，为对武昌城形成南北来击之势，太平天国军以惊人的速度，仅一个晚上就在汉阳至武昌的长江面上架起了两座浮桥，然后以武昌城城东的沙湖和长江两个方向夹攻并占领武昌城。夺得武昌城后第四天，又在汉阳龟山与武昌蛇山之架起了供民众商贸通行的第三座跨长江浮桥，同时在攻克汉口后，又架设了汉阳至汉口的汉水浮桥一座。
在那时四座浮桥首次将武汉三镇连为一体，还一夜间架起两座长江浮桥，这实属前古人，也很难有后来人的壮举，不得不让人叹为观止。
然而，这一壮举背后，如果没有鹦鹉洲堆积如山的竹木，就是给其一个月也难成其事。攻不下武昌城，以图南京城就为妄言。南京不图，太平军就会成为流寇。流寇是成就不江山的。似乎可以这样说，＂太平天国军攻章＂里有鹦鹉洲一份功劳。当然，太平军图得南京城，最后还是败了，那是另一个话题了。
汉阳鹦鹉洲作为地名，大略方位在北至汉阳老城，东濒长江，西至拦江堤外，南到老头横堤以内。武昌的鹦鹉洲作为洲子早以淹没于长河，作为汉阳的地名将于世长存，作为名胜永存人们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