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为没落的传统技艺献上一曲
《百鸟朝凤》电影海报
5号深夜，我在刷朋友圈的时候，看到有位同学发了一张照片，里面是两张电影票，美队3的。那个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了，而且第二天还有课，只因美队3首映，这位同学便赶去坐车也要坐一个小时的城内电影院。
早上起来后，我习惯性地打开了今日头条，结果有很多都是讲美队3的，讲为什么超级英雄会打内战，双方谁对谁错、谁输谁赢，还有的就猜测下一部超级英雄个人电影会是谁的。
有一篇文章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不是讲美队3的，而是拿美国队长做比较，突出“中国队长”。所谓“中国队长”，指的是吴天明。在读这篇文章之前我是不知道吴天明的。
吴天明是中国第四代导演，30年前是中国电影界呼风唤雨的存在。他也是著名的第五代导演张艺谋、陈凯歌二人的“伯乐”，可谓是开创了一个辉煌的电影时代。
吴天明
不过就算知道了他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我也只限于从文字上感受到了片刻，或许还有从众般的尊敬，但却没有真正发自内心的感觉。
我小时候或许还喜欢看超级英雄，但长大后的现在却不太喜欢了，而且大多数人在推崇某样东西的时候，我都不想掺和进去。所以当大家都在追捧美队3的时候，我却一个人默默地买了一张《百鸟朝凤》的电影票。
《百鸟朝凤》也是我恰好从那篇文章中知道的。它是大师的绝唱，讲述了渐渐被时代冷落和遗忘的唢呐匠的故事。这种关于传统技艺没落的电影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我顶多也就是在央视的纪录片里得知这些技艺的一些现状。
我要去的电影院不算远，但却是之前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下了车后，我还得步行一公里。记得那时天上飘着乌云，落着小雨，我就独自走在新建的河岸道路上，几乎没有其他的路人往这边走。然后我到了电影院，发现里边也有很多人，不过都是看美队3或者别的什么。我又想起预订座位的时候好像只有1个座位有人。
进了放送厅，竟然真的只有1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全是空位，冷冷清清，完全没有电影院该有的那种热闹。又想到《百鸟朝凤》排期好像也只有2个时间，这般冷清应该也算意料之中吧。
开场是一段小短片，张艺谋和马丁·斯科塞斯分别表达了对吴天明的敬意和对《百鸟朝凤》首映的期待。然而这种期待大概也和那篇文章里“中国队长”对抗美国队长那般，注定是要落空的。
电影的第一幕就让我知道了这是个多么朴实的故事。那是一片山头，高高茫茫，远处可见田地和村庄，一位普通游姓农民父亲带着他的孩子天鸣就在此处稍作休息。通过他们的对话，我知道了他们翻山越岭的缘由：父亲希望天鸣向水庄的唢呐大师焦三爷拜师学艺。父亲看着近在咫尺的水庄时那一阵朴实无华的笑声，和天鸣不愿意学吹唢呐但抵不过父亲威严而皱着眉头的样子，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这种感觉，又有谁不曾体会过呢？
然后是第一次见焦三爷。这位唢呐大师虽然穿着和一般农民差不多，屋子的装点也没什么特别，但他就有一种高人风范，对待父亲和天鸣总有一股傲慢。父亲在焦三爷面前很是紧张，想递上香烟却摔了一跤，烟也落在水渍里，额头还擦破流血了。天鸣赶紧扶起父亲，用手擦擦父亲的额头，话语里透着满满的担心和心疼，还落下了一滴眼泪。
为了让天鸣拜师，父亲说尽了好话，求了又求，还谎报了天鸣的年龄。耐不住父亲软磨硬泡的焦三爷只得端来一碗水，插上一根细长的竹竿，叫天鸣把水一口气全吸完。父亲很显然是希望儿子做到的，他催促着天鸣，而天鸣表情上的变化细节也把他内心的矛盾和委屈体现了出来。可惜，天鸣并不是天资卓绝的人，他失败了，并且很夸张地仰天喷出一口水，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之后父亲再三恳求，恼怒下甚至狠狠地打了天鸣一通，焦三爷看不下去才答应了。这部分的叙述很朴实，大概只有十多分钟吧，但已经把这三人的性格特征表现了出来。
父亲望子成龙，希望儿子能够完成自己小时候没有完成的梦想——成为一名唢呐匠，并且最好还能吹奏唢呐最高境界的“百鸟朝凤”。父亲很有那个年代农民的特质，朴实、勤勉，却又粗俗。他向往的是旧时代农村唢呐班的气派，因为他们会受到很多人的礼待和尊重，领班更是风光无尽，位在高处大有睥睨之感。
天鸣虽然一开始不喜欢唢呐，认为这不过是父亲的梦想，是自己被强迫的，但随着故事的发展，他也从不喜欢变成感兴趣，再变成热爱。
天鸣与焦三爷
焦三爷让天鸣每天去河边拿竹竿吸水练气，天鸣练习了好久好久，终于成功吸了上来，那一刻天鸣的兴奋和其他所有苦练成功者一样，嘴角的笑根本止不住。但当他高兴地跑回焦三爷家想得到一点表扬时，焦三爷却不动声色地削了一根更长的竹竿扔给天鸣，然后天鸣表情一下子苦了下来。
天鸣是很单纯天真的，同时也非常勤奋，如果是我的话，天天拿那么长的竹竿在河边吸水，简直不可能坚持下来。这个情节的设计，尤其是天铭在大雨中仍然练习吸水，把这个人物的努力很好的突显了出来。
天鸣无疑是很懂得感恩的。他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父亲要强迫自己，因此很痛恨父亲，但父亲离开时又忍不住想念，仿佛之前的所有不快都消失了。而最开始他为父亲留下的那滴眼泪，正是师傅焦三爷愿意留下他的真正原因，也是证明他是有德行的人的关键，是他能接焦三爷的班、领唱“百鸟朝凤”的关键。
那场大雨是个重要的剧情转折点。天鸣在大雨中仍然坚持练习，而不见孩子回来的焦三爷和他的妻子匆忙打着伞赶到了河边，把天鸣带了回去。焦三爷焦急的模样，以及他为天鸣披上蓑衣、把自己的草帽放在天鸣头上的动作，让我明白了傲慢不是焦三爷的本性，虽然他十分严厉，但其实还是非常关心自己的弟子的。
天鸣与蓝玉
之后就是蓝玉的出现，他和天鸣一样接受了入门考验，并且完美通过，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在之后的故事里，蓝玉一直领先师兄天鸣。他比天鸣更早结束竹竿吸水并开始唢呐训练，也比天鸣更早拥有自己的唢呐，当天鸣还在帮忙做农活的时候，他已经跟着焦三爷出去见世面了。
天鸣因为自己天分远远不及蓝玉，师傅又总是显得不甚在乎自己，所以经常哭着想要回家。可当他真的跑回家，隔着墙听到父亲跟人聊天，得意地夸自己的时候，又忍不住一咬牙跑回师傅家，而这回焦三爷便给了他属于他的唢呐，还准许他一起学习吹唢呐。
焦三爷
焦三爷最开始在我眼中是傲慢的，后来是严厉但不缺慈柔的，再随着时间的推移，焦三爷变得更加立体起来。焦三爷是个传统的唢呐匠，有自己的操守和气节，当别人全家下跪不惜重金请求他吹奏“百鸟朝凤”的时候，他也笑着拒绝了，理由是亡者不够德高望重。焦三爷是无双镇唯一一个会吹“百鸟朝凤”的唢呐匠，受到很多人的尊敬，他也希望唢呐班子能够一直传下去，就和他师爷的师爷的师爷那把清朝传下来的镇门之宝一样，最好是永续不息。
天鸣最终被焦三爷选中成为了班主继承人，而这个意图其实在之前的故事里就已经表露出来了。从最开始天鸣为父亲留下的那滴眼泪开始，到大雨中仍然坚持练习吸水，到做农活时一丝不苟地割着麦子，再到蓝玉偷偷吸烟不小心引火烧起了干草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保护唢呐，保护蓝玉的唢呐，所以他自己的唢呐毁在了火中。非德行品性高者不可承班，所以当焦三爷宣布继承人是天鸣而不是天资卓绝的蓝玉时，我一点也不惊讶。
唢呐班子接白事活
天鸣继承了焦三爷的唢呐事业后，焦家班也改名为游家班。天鸣父亲见儿子终于实现了自己当年的梦想，更是高兴地逢人就说此事，得意万分，说是祖上非止冒青烟，还蹿出大火了。而天鸣就带着游家班四处接活，喜事白事都有，二台、四台、八台都吹，名响无双镇，一如当年的焦家班，也一如历史上无数代唢呐班子，声隆厚重，深受当地人的推崇和喜爱。
这个时候的焦三爷是非常快乐的，他看着自己选出来的继承人，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这段时间里，焦三爷每天都会和妻子一起做农活，累了就歇着吹上一支唢呐。他笑颜常在，坐在田地里吃着妻子做的包子，看着远方还乐呵呵的。
焦三爷与他的妻子
天鸣没事就会回来看一看师傅，每次都会带来镇上的好东西，有上好的烟草，有优良的布匹，还有点心和酒。焦三爷高兴，就拿出珍藏的二十年陈酿，和着两碟小菜，你一杯我一杯的和天鸣谈天说地。后来焦三爷醉了，就红着脸端起唢呐，吹上了他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曲，还大声喊出了“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唢呐是吹给自己听的”。这一个情节的画面处理也恰到好处，镜头跟着焦三爷的唢呐转动，摇摆中尽显其人内心的愉悦。然后焦三爷倒在了地上，沉沉睡去。
剧情从这里开始急转直下。天鸣接班后不过几年，社会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唢呐也渐渐失去了它在无双镇人们心中的地位。最开始体现在天鸣某一次接他朋友的婚礼活时，对方没有行接师礼，然后是报酬越来越少，活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没有人还请唢呐班了。游家班的几个人也渐渐失去了对唢呐的坚守之心，开始拒绝再参与演奏。
“游家班散了”这一消息传到焦三爷耳中，可想而知他会有多么愤怒。在电影里，焦三爷已经满头白发，颤颤巍巍，说是一瘸一拐也差不多了，可他就是直接从水庄跑到了土庄，到天鸣家里去。天鸣刚出来就被师傅一顿痛骂，焦三爷脸都被气红了，说话时声音还透着怒意。天鸣解释说大家都不愿意来唱了，焦三爷就说要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找来。
接下来的一幕也是很令人难以忘怀的。焦三爷冲到他弟子的家里时，那人正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见师傅来了吓得直打哆嗦。然后焦三爷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夺过行李，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甩掉，把袋子用力往脚下一砸，就那么怒视着弟子。弟子把地上的脏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抱在怀里，然后去拿师傅脚下的袋子，被师傅一脚踢开。那个时候焦三爷的表情我是忘不了的。
游家班受到冷落
时代改变了，唢呐班子也不再受人们尊敬，人们婚丧喜事也不会再找唢呐班来，而是请管弦乐队和漂亮女郎。在电影里，天鸣带着他的游家班与洋乐队争锋相对，结果引发了一场打斗，唢呐也在混乱中被踩碎。焦三爷看着心爱的唢呐，看着那有几百年历史的唢呐，就那么被踩碎，心中的悲痛又怎么能言说？而我看着这一切，又怎能停止对现代社会的思索，对传统文化的追忆与惋惜？
他像个孩子般大声吼叫，捡起破碎的唢呐，一个人走在前面，那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背影，仿佛宣告了唢呐技艺的衰落。
在社会现代化的洪流中，唢呐，还有许许多多传统文化和技艺，都成了牺牲品。现代化没有说不对，传统也没有说多好，只是当一个老人看着自己毕生热爱的东西渐渐衰败，是怎么也止不住内心的悲伤的。
破碎的唢呐，破碎的传承
电影的高潮是游家班好不容易接到的一个白事活。那位老人德高望重，因此唢呐班子决定为他吹奏“百鸟朝凤”。但那个时候游家班的人心已经散了，水平也大不如前，班主天鸣也尚在生病，无奈之下焦三爷只得代替天鸣来主奏。
焦三爷年纪大了，又常年抽大烟，他的肺早就不行了，但他仍然死守阵地，鼓足了气地吹，而当那一丝丝血顺着唢呐管子流下的时候，当他忍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的时候，他还是推开了弟子们的手，把唢呐交给天鸣，自己拿过鼓开始敲了起来。视角转向了天鸣，在天鸣眼中，师傅此刻的样子显得分外悲壮，唢呐几代人的光辉仿佛即将落下。我也流下了眼泪，为焦三爷，也为唢呐，为唢呐，也为所有没落的传统技艺。
肺癌晚期，焦三爷时日不多了。这时镇上的局长来请求天鸣录制唢呐曲，来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存。焦三爷气若悬丝，却坚定地让天鸣答应下来，并前往寻找他的师兄们。在大城市里，找人的天鸣显得土气十足。天鸣找到了师兄们，可大家要么因为工厂干活碾断了手指，要么吸入粉尘过多咳嗽不止，都再也吹不了唢呐了，于是遗产一事就如此不了了之了。
在焦三爷的坟前，天鸣独自为其奏响了“百鸟朝凤”。年轻时拜师学艺的种种时光，师傅高兴的醉酒倒地的画面，与洋乐队争锋相对还有打斗的场景，还有焦三爷哪怕吐血也要继续演奏的作为唢呐匠的最后操守，全都如同走马灯般一一闪过。影片最后，焦三爷从太师椅上站起，看了一眼这片天地，然后转身便走在山路上，消失在了画面中。
最后一幕或许便是传统技艺的现状了，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已逐渐远去，最终可能会消失在世界。
我是带着什么心情在清洁工的注视下看完片尾的，又是什么心情使我驻足这一片寂静的小空间的，完全说不清楚。只是，我已经被这部电影所折服，被这个故事所折服。
《百鸟朝凤》早在2014年就完成了最终制作，可直到今年才正式上映，之前一直没有公司愿意接手发行，而上映也是包括张艺谋、陈凯歌、徐克、黄建新等众多电影人“抬举”的功劳。在商业化电影狂潮的今天，这样的片子就和唢呐技艺置身于现代社会般，脆弱、衰败、难以生存，更别提还和美队3同一天上映了。
我之前很少为情怀买单，上一部还是《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不过那部作品最终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可这部作品不用说也知道，绝对是不会有多少人在乎的。吴天明明知道这种电影活不下去还要做，为此还跟女儿怒目拍凳子，和焦三爷对唢呐的感情是一样的。
不是说为情怀就有多高尚，也不是说大家看了后都要马上去追捧情怀，去炒热传统技艺。只是大师之作，看一部少一部，有些伤感罢了。
最后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放一句话：
“你以为挑起生活的担子是勇气，其实去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才更需要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