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奶奶和外婆04
原创 王鸿雁 2023-09-03 00:02 首发公号乡土中原于河南郑州 文责自负
无论走多远,家乡总是我们最温暖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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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的外婆跟着外爷从城里到了农村,一九五一年的这个秋天,成为了她的命运转折点。有爱人和孩子在的地方就是心安之处,心安之处就是家!从此她开启了与前二十五年截然不同的农村生活!
外婆初回农村,不会做农活,也不会做针线活,在贫穷简陋的新环境里,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白天,外婆和孃婆两妯娌操持着一大家子的家务,照顾年迈的公婆和几个年幼的儿女,晚上两人还要纺花织布、缝缝补补。外婆手不会捏针,跟着孃婆硬是学会了纳底子做鞋,还学会了裁缝,她天生聪颖,无论好赖一块布到了她手里,总是能做出漂亮合身的衣服。
公婆年纪大了,老变小,事儿稠,公公一到吃饭时就闹饭,骂我孃婆做的饭太咸:“李姑娘,你赶紧上大路沟里瞅瞅那个卖盐的是不是叫人打死了?!”孃婆气得坐在灶房里哭,外婆说:“嫂子,别气了,明晌午我给咱伯端饭。”
第二天中午做饭时,外婆先盛出一碗淡面条,然后才往锅里放盐调味。她把饭端给公公:“伯,你尝尝今儿晌午这饭,看看对味儿不?”老爷子喝了一口,说:“中,往后就这样做,咸淡正好!”
孃婆有两个儿子,是我妈妈的大堂哥和二堂哥,外婆对他们跟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衣服吃食都一视同仁。她拿出自己陪嫁带过来的上好衣料,给孃婆做与她同款的衣服,孃婆舍不得穿,叠得板正正的放在箱子里,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回娘家时才拿出来穿一下。
她们两妯娌一辈子没有红过脸,每逢有人夸,孃婆就说:“我是个别头榫,凌芝的性子好,不跟我一样就是了。”外婆说:“我嫂子也亲我,俺们俩是两好搁一好!”
日子跟树上的叶子一般稠,那时候家家都缺吃少穿的,但再苦再难也总是得一天天地过。
外婆从城里来,有些见识,也是个心思灵动的人,她让外公买些细铁丝回来,把麻匹梳成麻丝,染成花红柳绿的颜色,然后用细铁丝夹着麻丝,搓成麻圈,让我孃婆拿到街上卖。
当时政府对个人做买卖限制得很严,市管会(工商所的前身)的人看到有人在街上卖东西,无论是粮食或蔬菜,土布或农产品手工艺品之类的,轻则罚款没收货物,重则逮起来。传说饶良公社有人往湖北贩卖菜籽,事发后被抓去坐了二年牢。
外婆让孃婆躲在一旁,看到有骑自行车的人时,就偷偷地上去兜售麻圈儿。那个时候自行车鲜有,有自行车的人家都是相当爱惜,买个麻圈绑在自行车轮的前后车轴上,车子跑起来时,麻圈在车轴上日楞楞地转圈儿,把前后两个车轴磨得锃亮的,煞是好看。会这手艺的人不多,麻圈自然也能卖个好价钱,拿换来的钱补贴家用。
我妈曾经很自豪地跟我们说,那时候庄上就她姊妹几个穿得周正,夏天时还能扯几尺花洋布做件短袖,比棉布头(手织土布)穿上凉快多了。她的黑金丝绒布鞋和白纱巾,惹得周围几个庄上的姑娘们都眼气得不行!
民国时,外婆的娘家开过面粉厂。回到乡下若干年后,国家经济放开了,外婆卖掉当年自己陪嫁的金首饰,买了面粉机和粉碎机,也开起了磨面坊,我的两个小姨当操作工。
开磨坊有不少下脚料,麦麸也充裕,她便养了几头猪,经常给它们挠痒痒,赶着它们去水坑里打埿(猪在泥窝里滚泥巴叫“猪打埿”),把那几头猪养得像孩子一样精细。
她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儿,它们就温驯地卧在她周围,她起身,它们就扭着屁股甩着尾巴前后跟着她。猪长大后,收生猪的人把它们拉走了,外婆躲在屋里哭了一场……我外爷笑她:“看看哩,看看哩,冇腔不?”
在我的记忆里,外爷和外婆不曾吵过架。外爷脾气暴躁,跟外婆说话时,却总会温和的先叫一声外婆的名字:“凌芝呀”,然后才开始说有什么事。外婆说话也总是轻言细语,从来没跟谁过红脸。从小她就教导我,说小姑娘家,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能抖腿。不能脚踩在门槛上,不能斜靠在门框上,吃饭不要吧唧嘴……这些教导使我受益终生,我也这把这些传承给我的孩子们。
听我妈说她小时候,有一次我外婆和孃婆一个擀面条一个烧锅,正在做午饭,她从外边跑回来跟我外婆要钱买花喜糖儿,外婆说:“等你达回来了给你,我口袋里没钱!”我妈是个圪料脾气,说:“你给不给?你不给我就把你的盆摔喽!”说着举起了和面的瓦盆。
外婆说:“我真没有钱,等你达回来保证给你!”话音还没落,“哐”一声,我妈就把瓦盆摔得稀巴烂,我婆气得举着沾面的手,连声说:“我打你吧!我打你吧!”巴掌却是迟迟没舍得落下,倒是在一旁烧锅的孃婆看不下去了,抽起一根苞谷杆,抡圆了抽在她屁股上,骂到:“咋?你个兔孙你想上天唻”?
五八年吃食堂饭时,我妈十二岁,虽然是个女孩,但是她比个泼痞小子还讨力。那年秋天大旱,村东边的河上修起了拦河坝,蓄水等着开春了灌溉田地,上游下来的水都被蓄在坝里,形成了极深的水潭,看着黑洞洞的,好不吓人。到了实冻腊月天,水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小孩子们都喜欢偷偷跑到冰面上玩耍,一旦让爹娘知道,一顿胖揍是跑不了的。
我妈也偷偷去冰面上玩。她在黑水深潭正当中的冰面上发现了一只冻死在冰层里的大雁,就回家拿了一把铲子,费了老大的力气把大雁从冰层里刨出来,兴高采烈地拎着回家邀功,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
“妈,你看!”她一手拎着铲子,一手炫耀地举着硬梆梆的大雁。
“哪儿来的雁鹅?”外婆看见她手里的大雁,也很高兴,毕竟一家人许久没有见过腥荤了。
不等我妈回答,身后的小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地替她说了:“她搁河湾坝上的冰凌里挖出来的!”一听这话,外婆的脸瞬间就白了!
我外爷正在院里拾掇农具,一听这话,黑着脸抄起身边的条帚,劈头盖脸地就招呼上去了。外婆罕见地在一旁蹿底火:“狠揍她!让她长长记性!看她还敢晕悬不!”
我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好打,炖好的雁鹅肉也不准吃一口。夜里睡着时,她感到被条帚抽得火烧火燎的伤处一阵清凉,睁开眼睛,看到外婆坐在她身边,用手蘸着油给她揉搓。“娃儿,往后可是不敢晕着脸悬(干危险事)了,那没底儿的深潭,上边还有冰凌盖着,要是掉进去了老天爷也救不了你,往后可说啥也找不着妈了!”
外婆一生养育了六个儿女,我妈和舅舅们都读完了初中,二舅毕业后去了部队,两个小姨读了高中,这在农村是不常见的。孃婆说:“妮子家,久后都是人家的人,读恁些书做啥!”外婆笑着说:“就算久后都是人家的人,多读点书总是能多懂点儿道理,做个明白人。”
外婆便是那个识文断字的明白人。她大概真的做到了“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从而经营出自己恬淡心安的人生。内心平静和仁者心态回报于她高寿,年近九十,我的老外婆戴着眼镜看书读报,还能扎花做老虎头小靴子,把年老的日子过得平稳且充实。
生命的最后两年,她有些糊涂得不认识人了,笑眯眯地问每一个去看望她的人:“你是谁呀?”唯独我去看她时,她浑浊的眼睛一亮:“你是鸿雁!”然后用那青筋暴涨如枯枝一样的手抚摸着我的膝盖,说:“看看这腿,多粗!”我小时候跟她睡,在被窝里她抚摸着我的腿,满脸慈爱地开我玩笑时,常常这样说。
写到这里,我的双眼再一次饱含泪水。从幼年到成年,与外婆在一起的一幕幕,似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浮现。小时候我坐在她怀里:“外婆,等我长大会抓钱了,我给你买个花布衫穿。”长大了会挣钱了,我却很少回乡下看她,反倒是她拎着的萝卜干和咸鸭蛋,起五更走十几里路来看她从小养大的外孙女。
后来外爷去世了,她跟着舅舅住在城里,离我大约有三四里地远,八十多岁了,还拄着拐杖,带两瓶营养快线来看她的曾外孙,这让我很是惭愧,唉,真是应了那句老俗话:亲外孙,不胜抱草墩儿!
外婆九十四岁时,在除夕之夜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时常在想,假如我的外婆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她经历的又会是怎样一种人生?是什么样的手在操纵着她的命运?她对自己的选择可曾后悔过?不不不,她那样深爱外爷和孩子们,宁肯吃一辈子苦,也不会后悔的!我亲爱的老外婆啊,她临走时一定是满怀不舍又满怀期盼的,不舍的是满堂的孙男弟女,期盼的是与在天国等她的外爷团聚!
一年后我的奶奶也走了。照顾她的姑姑正在给她洗脸,两个人还拉着家常,她突然嘴角流下一串涎水,头一歪,去了。
我跪坐在灵前,头裹长长的白孝布,耳畔萦绕着连绵不断的诵经声。透过火纸燃烧时散发出的氤氲烟雾,我望着躺在灵床上的奶奶,这个一生强势狠厉的老太太此时显得格外安详和平静。稀疏的白发,老树一样的皮肤,年轻时胖壮的身子在岁月的熬煎下油尽灯枯,看起来像个小小的孩童一般。这身体隐在黄缎被下,虽在眼前,已然是与我阴阳两隔了。
“奶!对与错,好与歹,都过去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念说着。火纸燃烧的烟雾熏到了我的眼睛,更让我忍不住悲从中来,喉头像塞了一团棉花,热泪打湿了面颊。
我奶奶年轻时,也曾经历过无数的风雨和艰辛,正是她的强势和能干撑起了这个庞大的家庭,为子女们付出无数的劳苦,过度匮乏的物质生活使她不得不自私自利。
她脸型方正,肤色白皙,个性极强又精明能干,这些特点恰好符合五行属金之人的特性,而这种属性的人性情凉薄是天生的。也许正是这几分凉薄,遮挡了她身上的温柔光辉,柔情的美好的一面大约也会偶尔露峥嵘,只不过我无缘得见罢了。
一抔黄土掩埋了我家族里的两只老虎,我的奶奶和外婆,从有血有肉有温度的旧时女子变作孤坟,在明月夜里,清风拂松,独卧山冈。温柔也好,冷厉也罢,从我往后不过三代,大抵不会有人再记起她们,一切终将随着岁月的交替被遗忘在时光的长河里。
但是,她们都活在我心深处!我用手中的笔记录下这些点滴的往事,藉以怀念,让她们在我的人生岁月里留下痕迹!
有天晚上刷抖音,看到有一个智能时光穿梭AI软件,用手机相框对着脸一拍或者输入一张照片就可以生成自己八十岁的模样。我觉得挺有趣,就也做了个时光穿梭,想看看自己八十岁会是什么样子。AI照片生成的那一刻,我愣住了,照片上哪里是我,那稀疏的白发,那满是皱纹的脸庞,那衰老的眉眼,分明是我奶奶的模样!
看着手机屏幕上老去的自己,仿佛看到已经去世的奶奶和外婆,我捂住眼睛,先是哽咽着,继而泣不成声……
全文完。
作者王鸿雁,河南社旗人,闲坐小窗读诗书,不觉春去已多时,蓦然回首,竟是年过半百的老少女了!热爱诗歌,痴迷于文学,年轻时曾经梦想当一名作家,不料却与孔方兄打了半生交道。闲来无事时读书、种花、听音乐、随心写字,不为博谁彩,只为悦我心!
乡土文学《乡土中原》(Hometown Central Plains)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