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无处不在的脸
01
史坝得意洋洋,因为他杀了一个人,但是却逍遥法外,没有得到任何惩罚。
他经常回味这件事,越回味越觉得自己了不起,觉得自己已经跻身于最聪明、最卓越的犯罪之列了,于是免不了藐视身边的一干凡夫俗子。
只有他的妻子路淇知道这件事。
那天晚上,她正好在客厅里,明显看到两个身影走到阳台边,很快,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史坝把司斌推下阳台之后,很担心路淇会对他不利。要知道,女人是很情绪化的,她更是如此,因为她是一个演员。
有那么一会儿,她表现得就像是一幕戏里面的角色那样:瞪着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嘴巴一直在抖啊抖,却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但是,史坝在警察赶到之前就已经哄得她恢复了平静。
挺简单的。
他告诉她:
第一,她没有办法证明她所看到的一切。
第二,事情曝光对她并没有任何好处,她很可能被卷入一场丑闻中,自己的照片也会出现在报纸和各种社交媒体的头版头条上,她和司斌的风流韵事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另外,她还要考虑她那已经七十多岁而且有心脏病的老母亲。如果老母亲知道了这个事,她还能活几天?
所以,路淇轻而易举就屈服了。
她乖乖地回答了警察的问话,当然,回答是偏向史坝的。
她告诉警察,那天晚上司斌特别低落,他已经很久没有工作了,电视台的工作也丢了。在晚饭前和吃晚饭的时候,他都喝了很多酒。
在接受调查的其他人当中,也有人证明,司斌最近喝酒喝得很离谱。
对尸体的解剖证明也证实了那天晚上司斌确实喝了很多酒。
路淇说司斌心情低落,也不是在撒谎,司斌最亲密的朋友也证实,最近他都很抑郁,甚至有些绝望。
最后,她描述了司斌烦躁时孤独一个人走到阳台前的所作所为,当然没有提到史坝跟他一起走到阳台那事。
这些,都是有利于史坝的。
她对那张照片也没有再提起过。
02
其实,就是那张照片才是导火线,导致了这场残忍的谋杀的发生。
那是一张司斌的广告照,他面带微笑,上面有一段很谄媚的献词,写着:“献给我的女主角——你永远的奴仆。”
很典型的演艺圈人的风格。
路淇坚持说,照片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全是史坝自己嫉妒心太重,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而那样子的甜言蜜语对于演员来讲,就像平常吃饭喝水那样自然,其中并不包含多少的真情厚意。她和司斌的交情其实很一般,不过是在演戏的时候一起演过几场对手戏,吃过几顿饭,仅此而已。
可是,任凭路淇如何使出全身解数解释,史坝就是不相信她。史坝不会忘记影视里那些爱情场面,不会忘记那些他守在外面等她的日子是多么地坐立不安。
最主要的是,当初路淇在要不要跟他结婚这件事情上,是很犹豫不决的。会不会是因为司斌呢?这是史坝一直以来心里的刺。
还有,结婚后,司斌经常去他们家,其频繁程度也让史坝起了疑心。他自认为他和司斌的关系还没好到那种地步。
而路淇的解释是,这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两家离得近,而司斌又是单身一人懒得搞饭菜所以到她家来蹭个饭凑个热闹而已。
可是,史坝难以接受这种解释,嫉妒和猜忌就像致命的慢性病那样侵蚀着他,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了那种痛苦为止。
自从他在她的抽屉里发现了那张照片和那些肉麻的题词后,他就知道,他必须把司斌给干掉才行了。
因为不管他是清醒着还是睡着了,司斌那张笑脸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当他举目四望时,视线所及之处也都是他的笑脸,那张脸仿佛时时刻刻在凝视着他,嘲笑着他,甚至都进入了他的梦中。
到后来,那张脸越来越大,简直可以说是无处不在,严重侵犯了他的生活,毁坏了他的生活,
他觉得自己已经忍无可忍,别无选择,只有铲除拥有那张笑脸的人才能解放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
警察离开的最后一天,他感到如释重负,就像一个人身上的肿瘤终于彻底切除了。
他对路淇喊道:“他永远消失了!我彻底消灭了他,就像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他一样。我再也不会看到他或者想到他了。我把司斌那小子彻底摆脱了,明白吗?”
她直直地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是她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第一次这么正视他。她的眼睛很平静,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知道,她还处在震惊当中。也许她对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吧,他想。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情况总会改变的,他会努力让这种情况改变的。反正,现在司斌已经死了,他们慢慢地会变得亲密无间,会融为一体,会携手白头一生。
这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
她开口说话了,声音中透露出一种好奇:“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你真的可以做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心安理得地继续你的生活吗?你不知道恶有恶报吗,史坝?”
他恼怒了,这是他的胜利时刻,而她却偏偏要破坏他的好心情,他真的很想甩她几个耳光。
“别冲我说教,”他吼道,“我是正牌的丈夫,我杀死你的情夫是天经地义的,哪里就有扯淡的恶有恶报了?我这是替天行道,懂不懂!”
那是她最后一次想让他相信,司斌和她的关系只是普通朋友,是她婚前十几个朋友中的一员。结婚后,面对她丈夫的粗鲁和乖戾,他是唯一的一个能跟她保持正常朋友关系的人。
为了独占她,史坝赶走了所有她的其他朋友。
03
史坝发现,即便自己已经弄死了司斌,可是那张笑脸还是没有消失。
他们夫妇参加了司斌的葬礼,并送了花圈。在葬礼中,他们在长凳子上静静地坐着,就像是司斌的两个亲戚。
按照史坝的想法,在葬礼结束后,那张笑脸总该永远消失了。
可是,那张脸还是在他面前不断出现。他开始担心是不是司斌的什么遗物在作祟。于是,他把路淇的东西仔细地进行了检查,把她过去的纪念品和节目单都搜了出来,凡是与司斌有关的东西都烧掉了。
只是,他没有发现那张照片。
他气愤至极,质问路淇把那张照片藏哪里了?她很冷静地告诉他,自己已经把那张照片烧掉了。
于是,他安静了几个小时。
04
但是,接着,他眼里、脑里又出现了那张脸。
怕是鬼灵作祟了吧?
被他杀掉的那个人的幽灵,怕是在这屋里呆着了?他是从十二层高楼把司斌推下去的,是不是意味着司斌的亡灵还在阳台上待着呢?路淇是站在阳台看到那一幕的,是不是亡灵就在客厅里呢?
他开始考虑换一所房子住。
只有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里,他和路淇才有可能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她还是在躲着他。
自从他杀了司斌以后,他们之间就已经没有了夫妻间正常的互动,她似乎很厌恶看到他,更别说让他碰她。
她跟她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好像已经重新变回了那个还需要母亲呵护和疼爱、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母亲怀抱的小女孩。
他认为,他们应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居住,这样,那张脸就没法跟着他们了。
真是心想事成啊。
他刚想着要离开,机会就来了,不得不说,运气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他被提拔为经理,要调到深圳分公司去,不仅能远离这里,而且还意味着更高的职位和更高的工资。
当然,最开始的时候,路淇不愿意离开。她不想舍弃她母亲和在上海仅有的几个朋友,也不喜欢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
但是,史坝自有他的办法。
“你老娘!”他不屑地说,“你能不能别总是拿你那老娘做挡箭牌!”
“但是,她身体真的不好啊,”路淇恳求道,“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走了她怎么办?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的!”
“你最好给我想清楚。想想你的情夫,想想我干掉他的原因是什么。你想让你老娘知道这件事吗?你觉得她知道了这事的话,她还活得了吗?”
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惊恐。
是的,路淇害怕了,她意识到,他这人很顽固,如果她不顺从他的话,天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既然这样,那我还能说什么?”她无助地问道,“那你能向我保证,我可以经常回来看看她吗?”
他做出了保证,但彼此心里都清楚,那个保证其实很空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从此以后,她的生活里面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05
他们离开上海那天下着滂沱大雨。
史坝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汽车后座上堆着路淇不愿让搬运公司搬运的一些东西。
“深圳是个很美丽很繁华的城市,不比上海差,”史坝说,“我们不用着急,我的报到时间是一周以后。我们可以轻轻松松的,想停就停,想玩就玩,沿途看着风景过去,只有你我两个人,就像是度第二次蜜月……你知道吗?我一直渴望着这样的生活。”
路淇打了个冷战,把身上的大衣紧了紧,没有回答。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给她时间,他相信,她会逐渐恢复过来的。
到那个时候,他就什么都有了——金钱,事业,还有他的漂亮的妻子,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孩子。
最终,他将完全彻底地摆脱司斌。
06
傍晚时分,天空依然下着大雨,能见度很低,再加上道路很滑,因此车子开得很慢。
史坝驾驶着车子离开高速公路,走上国道,想找个过夜的地方。他在一辆大卡车后面紧跟着,连续几公里,他们的车一直被那辆卡车堵着,那个庞然大物在他们前面慢悠悠地开着。
史坝越来越不耐烦。他开始不停地按喇叭,同时嘴里开始爆粗口。
那辆卡车最终在了路边停靠着,并且慢慢停了下来。史坝猛地把油门一踩,越过白线,向前飞驶而去。
就在那一瞬间,迎面扑来一对耀眼的车灯。从对面驶来一辆汽车,正对着他们冲过来。
史坝赶紧刹车,但是已经太晚了。两辆车撞了个正着,史坝被从挡风玻璃处抛了出去。
但是,他没有死。他感到非常开心,不停地在心里感激他的老祖宗们,还一个劲感叹自己是“家运好。”
路淇只是受了点轻伤,当她来到床边,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看吧,你所说的恶有恶报纯属瞎扯!要按照你的说法,我还不命丧在这场车祸中啊?可是你瞧,老天爷不收我,医生也说了我会活着的。”
他脸上缠满了绷带,说话声音很微弱,但是毕竟,他没有说错。
医生的话就像天籁之音一样萦绕在他耳边:“这真是一个奇迹,史先生,但是你会恢复过来的。不久,你就会痊愈。”
史坝觉得自己必须要告诉路淇这些话,虽然他连说话都很困难。“一个奇迹,这就是医生的原话。你说,这样的情况能发生在一个罪犯身上吗,嗯?”
她要他安静,别说话。
后来,她在他病房待的时间越来越长,非常温柔和安静。
他非常高兴,觉得是她终于醒悟了,在这次车祸中差点失去他以后,她现在终于意识到他的宝贵了。
当然,他很烦躁于总是待在医院。在床上度过了几个星期以后,他经常对医生和护士恶言相向,认为是他们在故意延长他在医院的时间,不让他和妻子好好过日子。
从他车祸以后就一直负责他的那位医生告诉他:“你耐心点,马上就会出院了,你有什么可着急的呢?公司还给你留着你的职务,这是你妻子给你争取的,你也不用为医药费发愁,反正保险公司会出。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你受伤的脸部做个整容手术,这样,你很快就可以去工作了。”
这时史坝才知道,出车祸的那天晚上,虽然命是保住了,但是他的脸却几乎毁掉了。如果他不想成为一个人见人怕的怪物的话,那么他就必须进行整容手术。
07
嗯,当然要做的。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大家都极力安慰他,说现在的整容手术都非常先进,手术后,不仅不会留下伤疤,而且他的容貌也会快速复原的。
也许医生、护士甚至路淇都以为他非常害怕进行整容手术,所以才这么安慰他。
但其实,他可根本不害怕。现在的他,就觉得他是幸运儿,是被老天庇护着的,是不同于一般人的。他杀了人,却逍遥无法外,并且,即便遇上了可怕的车祸,他都能活下来,所以,他为什么要害怕小小的整容手术呢?
在他被打了麻醉等着被抬进手术室前,他对路淇轻声嘲笑说:“老婆,别再说那些恶有恶报的混账话了,事实摆在眼前……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然后,他把牙齿紧紧地咬住,决心在麻醉解除以前一句话也不说,担心自己在麻醉状态下把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
手术结束后,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护士他是否在麻醉中说话了。
“一句话也没有说,”护士安慰他说,“你非常安静,丝毫未动。”
太好了。
他唯一的担心也可以随风逝去了。
当他们给他解绷带时,他身边就是路淇。她带来了镜子,这样,他就可以看到手术后的结果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路淇把镜子递到他手中。医生和护士退后了几步,都对外科医生的杰作表示赞叹。
史坝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柔软的、新移植过去的皮肤。医生告诉他,要用一种特殊的护肤油擦脸,一直到把这皮肤变得结实才行。
“因为这皮肤非常娇嫩,所以你要好好保护它才行。”医生叮嘱他。
史坝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声,拿起了镜子,看着他的新面孔。
就在那一瞬间,他发出了一声尖叫。
他突然明白了,路淇压根儿就没有烧掉司斌那张照片!当外科医生在楼上手术室给他做一副新的面孔时,那张照片便是他们的依据。
此刻,正是司斌那张脸,透过镜子,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一脸惊恐的史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