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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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子殿下,不要太难过了。”
“可是,泠香,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山峦太子,我知道,但是人死不能复生。”
“太子殿下,泠香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真的……不要再难过了。”
二
狭小潮湿的地宫,只有一方小小的天窗与外界相通。
泠香被关了起来,就在这里。不知怎的,竟有熟悉的感觉。她抬起手,张开五指,正有月光稀疏漏在指缝中。她笑,太子殿下相信她,相信凶手不是她。尽管在那死去的女子手中,紧紧攥着她最爱用的香料瓶。
太子殿下相信她,那便好了,他会救她的。
昨日太子妃遇刺,准确地说,是将要成为太子妃的萧小姐遇刺了,众目睽睽之下,刺客跑了,而正往京城去的花轿中,着大红嫁衣的艳色女子,已是身躯冰凉。
皇帝勃然大怒,本说好太子迎亲礼节繁重要直接省了的,然而那倔强的官家女子却一定要拜过爹娘从家中出发,皇帝念她知孝道,便松了口抽了几路精兵护送。饶是那些侍卫一路相随,人也还是死了。
这简直是对皇威的直接藐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丫环仆从在殿外齐刷刷跪了一地,山峦太子只需说一声,他们一个个都该赴黄泉去。然而沉默良久的山峦只是接过呈上来的香料瓶,近似呢喃地唤了声“泠香”,便不再多言。
泠香就这样被关了起来,不明不白,又好像情理之中。
她靠着冰冷的墙,静静看着月光下的五指,它们落了霜一般的惨白,恍惚中,又是染了鲜血的殷红颜色。
泠香一夜没合眼。天明时山峦来看她,她看见他面上隐约的憔悴,她知道,他也一样。
有人陪着,真是一件好事。
山峦将香料瓶扔给她,嘴角含了苦涩的笑,“我不需要听你解释。”
她觉得自己真是不小心,母亲的遗物都不知几时被人偷了去。
她擅调香,也擅用毒。
至毒之境却轻易不被人发觉。
她竟忘了,世上最毒的,是人心。
她便也低眉浅笑,轻轻点头,正要谢过他的相信,他却背过身去,摇头叹息,“泠香,救活她。”
她的笑凝滞在脸上,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太子殿下,泠香做不到。”
“不会的,泠香,你可以。”
说话间,地宫的门再一次升起,轰隆隆地掩了他沙哑的嗓音。
“太子殿下!泠香可以解释!”她急急地扑过去,却被下落的石门震开老远,摔到地上痛得面孔都扭曲。
空荡寂寥的地下宫,又剩她一个人。
她翕张了唇,自言自语一般道:“那日泠香溜出京城去给山峦太子买那民间妇人的香草糕,一路匆匆忙忙,失足落水险些丧命,待清醒过来时,才发现香料瓶已不见踪影……泠香真是不小心,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啊。”
她说着说着几乎哭出声来,却没有人在听。
然而她却听见了他转身离开时冰冷的话。
“你怎么杀了她的,你便怎么救活她。”
她掩面轻笑,尽含凄凉。
哪儿,有那么容易啊。
三
泠香承认她杀了萧小姐,不仅如此,她还要杀掉所有太子妃或是所有将要成为太子妃的人。
他们没有资格和山峦太子在一起。
原来她的心思,太子殿下早便知道了,却还让她瞒得那样辛苦,真是好狠的心啊。可是,她却喜欢他,喜欢到更加狠心的地步。
泠香八岁时接替了母亲的位子侍奉太子,她与山峦太子,本就是青梅竹马,奈何,他却并不喜欢她,只当她是丫环吗?
泠香拿着山峦一并丢给他的钥匙,在入夜时逃出了重兵把守的地宫。这对她来说很容易,可是,饶是她杀人如麻,救人,却并不会。
她去找青沉。
眼神冰冷的中年男子一把将她拉入房中,直骂她糊涂。
“师父,求你,救她。”泠香看着他,脸上满是凄楚的神色。
“傻姑娘,你中计了。”青沉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面露复杂之色,“快逃吧,师父承诺过你娘会护着你,然而这局面,怕是很困难了。”
他话音刚落,一支燃烧的羽箭射穿了窗户纸,顷刻便引燃了周遭物什。
泠香片刻呆愣,终于转醒——她的香料瓶中被人藏了可迷心智的香。
火光摇曳下,她好像看到了当朝皇帝对太子这“抛砖引玉”之计的啧啧赞叹。
一旦放松戒备,便是万劫不复。对她最爱的太子殿下,也是一样的。
泠香扯起一个淡淡的笑,“师父,我中计了。”
“你醒了?”青沉揉揉她的头发,火光中的面容慈祥而威严,“我们走吧。”
她的师父武功盖世,哪怕杀掉千千万万个太子妃,也易如反掌。
她把香料瓶留在萧小姐手中,不过是想看看太子殿下的反应罢了,却不想,他竟把一切都说破了。
青沉说,乱臣贼子,没一个好东西。
泠香打不过他,她便哭,“师父不许这样说他,太子殿下是好人!”
这个好人,终于是在她陪在他身边十几年后,不要她了。
他们还是逃了出来。
泠香在一棵树上立了良久,直到“放长线钓大鱼”前来围捕他们的几万精兵都回了城,直到师父藏身的那座小小山庙在余烟中烧成了灰烬,直到清冷孤高的太子殿下“咚”得一声跪在废墟前。
她的心狠狠抽痛。青沉说,走吧,怕是他又耍什么技俩。
明知是计,也要飞蛾扑火。
因为他落寞难过的样子,她看着好心疼好心疼。
四
若她身是男儿,本来,她该是太子。
因为她的师父,曾经是皇帝。
很久以前,年轻的皇帝将最爱的香妃打入冷宫,于是她跟着母亲一同在幽冷阴暗的地下宫里生活,然而不过数月后,有权臣谋朝篡位,举兵造反。
她家破人亡。
母亲沦为弃妃反而没有被处死,成了太子的贴身丫环。
母亲擅调香,总是能让太子安然入眠。
她时常偷跑出下人的房间,溜到太子偌大的寝宫,突然拽住母亲衣角愤恨地问:“母后为什么不让他永远醒不过来?”
“傻姑娘,你以后便会明白。”她的母亲笑着,慈爱得一如从前,却又似乎老了很多。
然而,她终究不明白。
她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他。每日偷偷打量他的睡颜,看着看着,心底竟生出欢喜。母亲咽气时将一个精巧的瓷瓶藏入她怀中,并且告诉她,“害我的人,是那个你一直想他死的人。”
她茫然地摇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为了爱一个人而背叛所有人,她才是真正的残忍。她才那么小,便做到了。
“她终究没等到那一天。”雨幕之下青沉抱着她,在母亲的坟前哭得声音嘶哑,“泠香,就剩下我们了,真的就剩下我们了。”
“父王。”她仰起小小的脸,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们不报仇了好不好?”
谁做皇帝,不都是一样的吗?
她的父王愣了一愣,眼神却瞬间染上杀伐。
“从今往后,我便为师,教你习武。”青沉宽袖一扬,长剑堪堪刺入曾经的宠妃坟头,剑身轻颤,烈烈哀鸣,“泠香,你以后,再也没有父王了。”
“师父……”她朝着墓跪下来,第一次哭得心都痛了,“徒儿知错,徒儿知错了。”
大雨滂沱,她一身凄凉。
她的母亲本该在寝陵安然入睡,如今却被草草葬在荒郊野岭。
只有自己强大,才不会觉得世俗可怕。
五
师父如今已有数十万兵马。
她擅调香,也擅用毒。
如此,只待时机成熟。
泠香便是在当夜溜回了太子寝宫。太子殿下缓带轻衣,立于窗前,似乎已等她多时。泠香信手捻起桌上摆放整齐的香草糕放入口中,他对着窗外沉沉叹气,“不怕有毒?”
“太子殿下你忘了吗?有没有毒泠香自然分辨得出。”想起他藏在瓶中迷心智的药,她自嘲地笑了笑。
“你父王好厉害,十几年了,还是给他逃了。”山峦眉梢微皱,继而又缓开,“他真有那么大本事吗?你去找他,当真他能救活已死之人吗?”
“太子殿下你真傻。”泠香起身走近他,“师父救的人是我,你知不知道?”
“你要对我下手吗?”山峦转过身来,定定与她对视,“你知我不是对手。”
“怎么会呢,太子殿下。”她掏出香料瓶,在离他三步的地方停下,放在手中细细把玩,“泠香还尊你一声太子殿下呢,你听见了吗?”
他自觉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又何尝不是被父王操纵的棋子?山峦倒退两步,身子重重靠上墙根,许久,才低低开口,“泠香,你娘她是自杀的,她看出你对仇人有了感情,她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你恨我。”
“山峦太子,你也在解释吗?”她怔怔地抬了头望他,“你也像泠香从前做的那样,精心编了个理由,来骗人吗?”
“我没有骗你,我也不需要骗你了。”山峦太子笑得清冷,如水月色在他侧脸镀上一层银辉,煞是好看。
午夜时分,十万大军攻破城门。
殿外厮杀声也渐渐近了。
泠香想不明白,她只知道很久以前父王料定有人要起兵,而自己已不知不觉被架空,于是假意将母亲打入冷宫保住了她们母女,现如今,年轻的太子却也知道他们意气将近了。
“泠香,我将你们留在身边是为了让你们活下去,我告诉父王留你们做把柄,可是泠香,你可曾见过你师父冒险来宫中见你?”
“你们在父王眼里早已没有了利用价值,他要的权力,地位,他都已经得到了,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跟着他一起,背上个乱臣贼子的骂名罢了。”
“我愧对这个国,更愧对你,所以我把自己的命放在你母亲手中,这样,就没有人会伤害你们了。”
“泠香,你师父早已在我身上放了化骨散,不知你有没有分辨出来。”
她一直护着爱着的香料瓷瓶终于“咚”得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竟像她破碎的内心。
六
她擅调香,也擅用毒,至毒之境轻易不被人发觉。
然而她却忘了,这世上最毒的,是人心。
她中了山峦太子的计,让他们发现了师父的藏身之处,原不过,是师父利用她引太子前来,借机下毒,然后当朝皇帝的三十万禁军便群龙无首。
她说太子殿下是好人,求了师父不要伤害他,然而一心复仇想要重夺天下的父王,却在她的香料瓶中放了一种调香人最忌讳的香——它无毒无色无味,却能让闻香的人再也闻不出什么东西来。
师父料定她会来找他,便让她再也闻不出化骨散的味。
若不是山峦太子释然告诉她,她此生都不会知晓了。
泠香跌坐在地,凄然地望着他,双唇翕张却没有音节。到头来竟是她害了他,害了那个她想用生命去爱的人。
山峦却眯起眼来,笑得明媚,“不知若是换了你做太子妃,他会不会也杀了你。”
为了防止皇家势力联姻扩大,他的师父手眼通天手段毒辣。
到底会不会?她也不知道了。
泠香呆呆看着地上的碎片,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她一直以为,师父在护着她,护着她可怜卑微的对仇人的爱意,为她斩尽前路荆棘。
原来,却如此可笑。
“泠香,你这瓶中装了药引吗?我一直觉着有一种香味,所以才不敢与你靠得太近,不料,你却将它打碎了。”山峦蹲身与她平视,静静看她,良久,抬起手轻柔地为她擦泪,“化骨散一发作,我便要死了吧。”
“平生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是该死了。”
“太子殿下。”她惊惧地抓住他的手,悲惨的神色冲散在汹涌的泪水中。
然而,她却不知该说什么,他们的命运原来如此相像,他的隐忍他的安静,她的任性她的闹腾,以后终于不再是彷徨无所依了。
她给师父的每一位将士都配置了毒药,如今他们都是以一敌百的热血男儿,他的心愿,也该了了。
那么,他该是不需要她了吧。
泠香站起身来,兀自擦了满脸的泪水,走到桌边端起一大盘香草糕,“太子殿下,泠香记得你只爱吃民间妇人那儿做的呢。”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听得山峦不明所以,她却破涕为笑,摘下发间银簪刺入糕饼搅了搅,然后小心地递了过去,“不如,太子殿下赏脸尝尝泠香做的吧。”
“你做了什么?”他愣愣地接过。
“下毒啊。”她眉眼一弯,笑出声来,“泠香只会做这个了。”说完兀自又挑起一块放入口中,阖了眼,细细地品。
再睁眼时,他站在她身前笑着,却是泪如雨下。
很久以前,民间妇人还不肯将这秘制糕点卖给他们,她扯了小太子的手翻墙去偷,她还记得当她爬上矮墙的时候,山峦太子在底下抬头看她,眉眼如山,眸若星河,干净美好。
那些悲欢交织的往事随风飘扬,渐渐都化成了丝缕暗香,浮动千年,终于沉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