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那边有个阿根廷（上） 王警官
（一）王警官
苍蝇是一种很讨厌的昆虫。它飞起来就要发出让人心烦的“嗡嗡”声，可它要是不飞了，粘着粪便又毛茸茸的腿还会玷污碰触到的所有东西。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讨厌苍蝇。它们在我耳边奋力挥舞着翅膀，至少有上百只，那噪音让我理解了孙悟空为什么想杀自己的师傅。比噪音更烦的是：只要我超过三秒没有动，它们就会趴到我身上摩擦两只前脚，我不禁想到初中语文课背过的句子——“磨刀霍霍向猪羊”。可能它们希望我马上死去，腐烂之后变成它们的美餐，作为额外福利，它们还能把卵排在我的尸体上，这样用不了多久“我”身上就长满了蠕动的蛆虫，甚是美丽。
我正窝在一个垃圾堆里躲着警察，派出所的垃圾堆，小型的乡镇派出所的垃圾堆，夏天。院子里正有三个警察拿着手电到处找我。
其实我没犯什么事儿，他们也并不想逮捕我，只是有可能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这群善良的人以为我要自杀，于是想尽办法开导我，要我保证放弃去阿根廷的计划。我当然可以表面上装装样子，混出了派出所之后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但是我不愿意那么做。
开导我的警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看起来就要退休了。我觉得，警察如果做到他这个岁数还在一线坚持，要么很厉害，要么很正直，他明显属于后者。
他说他当了30多年警察，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苦难没见过。有人未婚生子，哭着喊着求人给孩子上户口；有人一家老小都被火烧死了，剩自己一个人在世上，然后成了全村出名的“西门庆”。最后“西门庆”在派出所认识了“户口姐”，俩人各取所需，结了婚又给孩子上了户。美满。
我脸上挂着尴尬听他讲完了这个故事，因为我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毕竟还要装个“抑郁症患者”的样子。
“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就是没吃过苦，遇到丁大点风浪就无病呻吟，又是要跳楼啦，又是要吃药啦，今天可好，又来一个要出海的。”王警官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是要去阿根廷，没想死。”我反驳到。
“划船去？你个旱鸭子连海都没出过！你去吧，你能划出我的视野范围就算我输。”
“你们这些老年人呀，吃过那么多苦，还遇见什么事儿都要挣个输赢，赢了怎么样，输了又能怎么样？”
我还有情调学着用他的口气说话，哪里像个要寻死的人？
“你这怂孩子，嘴还挺厉害。那你说，你干嘛非得去阿根廷？”
我觉得他只是想找个人聊天罢了，毕竟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年人，孤身在半夜两点多值班还是挺无聊的。
“阿根廷有春光乍泄。”我随口说。
“春什么？”
“春光乍泄”我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春光乍泄？”王警官琢磨了一下，“那里的人穿得少？”
“差不多吧。”
当我发现一个人没能理解我说的话，我就不解释了。一是懒，二是没有意义。并不是看不起对方，只是大家的认知范围不一样。假如王警官说个他自己的专业术语，我也会一脸懵逼，这时候他忽视我，我能理解。
“人嘛，不就是男男女女那点儿事，想开了什么都好说。”
“不对，还有吃。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我看你挺明白的嘛，怎么就和阿根廷过不去呢？你要是真想去，坐飞机不行？”
“太快了。”
“坐船不行？有渔船和货船过去。”
“船上人太多，害怕。”
王警官诧异地看着我。
“知道鲁荣渔惨案吗？”
“你说那个呀，知道。可毕竟是少数嘛。”
“是共性。”
王警官没再说话，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之前给我递过烟，但被我回绝了。其实我能抽烟，只是习惯了拒绝。
空气中是乡镇地区特有的声音，夏虫的鸣叫、树叶的摩擦以及寂静。寂静确实是种声音，你说不上这种声音从哪来，但你能听到它，并且知道自己身处城市之外。
伴随着秒针滴答滴答，王警官抽完了手里的烟。用手捏灭了烟头之后，他死死盯着我，“你自己划船去不了阿根廷。”
我知道他立场坚定，也就不再和他争辩，转过头盯着墙上的表，没有说话。
“你如果一直这样，我们就只能判定你有自杀倾向，把你临时控制起来。”
不停跳动的秒针让我想到自己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候我总到操场去跑步，每次一跑起来就不愿意停下。
“你这是浪费警力资源，浪费纳税人的钱。”
“我也是纳税人。”
我知道王警官是不错的人，他关心我，想让我活得久一点，就像他自己渴望的那样。但我此刻就是想气他。
“打电话报警的人可冒了很大风险，她也不希望你这么不配合吧。”王警官若有所思地说。
他提到报警的人我倒是很诧异。我知道是谁报的警，因为我只给一个人说过自己的计划，但是我没想到王警官也知道她的身份。
的确，鉴于她的工作性质，把自己暴露给警察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可她竟然这么做了。看来我需要去感谢她，感谢她打电话让警察把我抓起来。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必要因为她所认为的‘为我好’就改变自己的计划。就像父母也不能打着‘我是为你好’的旗号就把自己的偏好强加给子女。”
“你怎么就冥顽不灵呢？自私！你家里人会同意你这么做？”
“让别人都按照自己的偏好活着就不叫自私？”我反驳他。
王警官有些生气地发出了一个奇怪的语气词，我从别人那里从来没有听到过。有点像“切”，又有点像“哼”，但是语气里听不到不屑，只有无奈。我不知道这样的语气词在他当警察的30多年里用过多少次，但我猜想他刚发明出来这个词的时候和现在用起来肯定传达着不一样的心境。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一个身高快一米九的大叔不时穿梭在我的视野中，从表的左边走到右边，再从右边走到左边，来回往复。每次他把表挡住的时候，我都遗憾自己错过了秒针的一次跳动。
“你饿不饿？”王警官终于坐下了。
“不饿”
王警官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桶泡面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到门口提起暖壶，发现里面没有水了。
“我去接水，你好好在这儿呆着。”他提着壶出去了。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知道水房离这里还有段距离。根据我进门时候观察到的环境，至少在走廊尽头拐角的地方。
我想到之前好不容易搞到的小船还在海边等着我回去，想到和王警官谈的这几个小时都是翻来覆去的话语，想到这样下去他迫于无奈可能真会把我送去做精神检查，想到我很难向认为我有精神问题的人证明自己没有病，想到电影《飞跃疯人院》的场景，想到打电话把我送进派出所的人，我决定逃跑。
门并没有关，所以我不会发出开门的声音。走出这间办公室的门之后我没有跑，而是用正常的步速往办公楼门口走，因为这样发出的声音最小。这间办公室就在大门不远的地方，大概二十秒我就出了办公楼。
这时候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如果我继续直直地往派出所大门口走，王警官从拐角转过来可能会看到我，而且大门口的门卫一定不会放我出去。所以我向左拐进了黑暗中。
我看到王警官从办公楼跑出来，到门口跟门卫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跑回办公楼。十几秒之后他拿着一个手电筒出来了，一边在黑暗的院子里照，一边打着电话。
不一会儿，又有两个人拿出手电冲出办公楼，加上王警官他们分别向三个方向找。
看来王警官断定了我没跑出派出所，这样的话即便我躲在垃圾堆用垃圾桶和一大包垃圾挡着自己也迟早会被他们找到。
我看了看围墙，上面布满了防止翻越的玻璃块。虽然围墙不高但是如果硬翻的话，我的手脚肯定要废掉几天，我还要划船呢。
我从身边捡起一个废旧墨盒，向围墙上面扔过去。
“啪”墨盒砸中了一块立着的玻璃然后飞到了围墙外面。
三个警察听到响声迅速跑了过来，用手电筒来回照着围墙。
“不会翻出去了吧？”一个警察问到。
“不会，他不要命啦，而且没看到这上面有血。”另一个警察说。
“有可能，一个要划小船去阿根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王警官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那边不是有个柜子，他没准踩着上去的”。
这时候围墙外面恰到好处地跑过了一个人，三位警察迅速转身跑出了派出所。
我躲在臭烘烘的垃圾堆里暗自庆幸自己一辈子的好运气都用在今天，又琢磨着现在怎么样能混过门卫逃出这个鬼地方。
突然，我想到我刚才坐的那张桌子旁边的墙上贴着所里所有房间的电话号码，里面想必有门卫室的电话。
带着一身臭味，我又偷偷返回了刚才那间办公室。果真，墙上有门卫室的电话。
我从王警官的抽屉里拿出自己之前被没收的手机，打给了门卫室。
“你快过来，到后面来！”电话一接通，我就模仿王警官的声音语气焦急地说，还故意把电话放的离嘴比较远，显得信号不好的样子。
门卫第一次没听清，我又重复了一遍，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我就把电话挂了，然后迅速跑到办公楼门口躲起来看门卫的反应。
可能我真的该去阿根廷，老天爷都在帮我。我快步跑到门口，穿过空无一人的门卫室成功完成了逃脱。
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自己被耍了，我必须赶快离开。我向着与王警官他们相反的方向跑，跑了两条街之后又调转方向，朝着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出发。
我要去找那个报警说我要自杀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