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年味|年味已成回味
先盼小年
那小山村里的年味,在腊月下旬便露了头。因要备年,忙碌。忙碌则时间过得快,年,已经可望可及。因念着是为过年的空闲时光做准备,所以即便是小孩子,也还是满心欢喜的做活,不如往日那般偷懒或抱怨。
小年是腊月二十三。此日算是个小聚会,亲戚朋友多半会聚,群体既成,氛围便有。
因为今日是猪遭殃的日子。四乡八里的亲友多数会来帮忙。挖坑、挑水、帮厨,都有组织,喧闹而井井有条。结果是群聚而食,大有“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土匪豪气。留足家用后,余下的猪肉、猪血馍(猪血和面或蒸或煮出来的面食),既卖既赠,经济而方便。一头猪无论大小,一日之间便被瓜分殆尽。
杀猪的过程有碍观瞻,不便细说。小孩子的角度来看,却另有趣事。
有一年的杀猪匠可能疏于练习,刀口不正,那猪惨叫一声,四腿一蹬,一个黑猪打挺,竟然翻身从板上跳下,脖子里插着刀,带着血漫山遍野的狂奔。众人大乱,四处围追堵截,伤猪嘶叫着左突右冲,逢物便咬,中者立碎。叫喊声、嬉笑声、猪叫声,响彻山谷。后以一人轻伤的代价才降服了猪。
褪毛时那杀猪匠对着热水里的猪说:你跑啊,想上天不?
那猪早已死得没一点气在,既不怕热水烫,自也不搭理他。
小孩子对肉的追求不强烈,就等一件东西,猪膀胱。此物不能食,抛弃。小孩子却爱,捡起来,用打气筒充足了气,扎住口,当足球踢。那玩意儿黏黏的,上面带着油膘,土里再翻个身,脏不可言。若是漏气了,骗更小的孩子用嘴吹气。有次我一脚踢过去,“足球”飞砸在另一个孩子脸上,炸了,一片脏东西便黏在了那孩子脸上,他咧着嘴大哭,给他妈告状。他妈说:你活该把你大那个卵子有个啥玩的。
当日黄昏前,每家每户都要“接灶”,因翌日灶王爷便上天庭参加朝会,汇报厨房生计,须赶在他上朝前迎进。这是男人的事,女人远避,因据说灶神是个小白脸,小白脸定力差,说不定会跟女性有男女之嫌。
黄纸折表,红香齐燃,鞭炮准备。烧纸,放炮,然后从大门外的路口开始,一路插香,迎着灶王爷到了厨房。大功告成。
鞭炮一响,年算是开始了。虽然人们都在忙着干活,为牲口备料,为人备食。我童年大部分年前时光,都耗费在田间、厨房。家中有铡刀,我压铡把,爷爷抵草,干一整天,方算完事。蹬自行车或步行,提着面粉,沿河穿过一个村子去做机器面。回家后,钻进厨房,拉风箱。烟雾氤氲,母亲做各种手艺活,花卷馒头油饼面果,我是火工头陀,专拉风箱打下手。
后来厨房工具增多,风箱再也不用了。我算是松了一口气,可再想身临其境看母亲忙碌的身影,却也不可能了。
诸事完毕,唯一的事就是放炮等年。
放炮
山里放炮,大自然做音响,立体环绕声,一炮炸响,回声阵阵,效果极好。我们村认为,谁家炮声大,谁家年便不错。加之最初经济限制,可给孩子们放的炮并不富裕。于是没人整串放炮,把鞭炮拆开,散在炕席下,烙着,越干声音越大。之后一群孩子,塞满口袋,左装大炮,右装鞭炮,出门放炮。
这炮声年前就断断续续,到了年三十,从早晨到晚上不会停。大山也不厌其烦的给出回声。站在那悬崖边上,一手持香,一手持炮,点燃了炮捻子,等一会儿才扔上半空,炮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女孩子捂着耳朵在旁看放炮。胆子小不敢用手放炮的,都是怂货,女孩子都看不起他们。
胆大的也看不起不放炮的女孩子,专找茬吓她们。最先看不起的是衣装打扮不像村人的女孩子。在高跟鞋下偷偷放炮,一声巨响,女孩一声妈呀,坐倒在地,回过神来,追来便打。或把炮拆开,将炮药倒在她们脚下,一见火便火花四溅,好看,也吓人。大人们笑嘻嘻的远远看着,嘴里骂:这群坏东西坏的没边。
小孩子放炮,只求威力大。冻得如铁板的南瓜,从家里偷出来,炮塞在南瓜里,轮番轰炸,谁炸碎南瓜谁就牛。
我爸在矿山干过,家里存有雷管,偷出来,也不管安装的对不对,点燃了就往下扔。第一次竟然炸了,一声巨响,山沟里轰隆隆像打雷。我大伯听见声在屋里夸,这谁家炮,好!
大人们得知是雷管,倒也没怪罪,年轻的长辈们加入。雷管响得几个村都能听见。一个年轻的叔叔在沟下挑水,雷管在头顶爆炸,头上瞬间流血。以后没人再敢放雷管了。
年纪渐大,便对放炮没了兴趣。大人们都骂:把他娘的,过年连个放炮的人都没有了。
祭祖拜年
大年三十,要事两件。第一安放灶神,他老人家下朝后,得有住处。四张裁剪好的黄纸,三张做房,一张写牌位:九天东厨司命灶君之神 位。后在厨房锅台的壁上粘好黄纸牌位,算是一间房子,放炮插香把灶王爷请进去。
我拿着毛笔挨家写。自然有瓜果糖招呼,大是意气奋发。
第二是祭祖。
无论离家多远的人,此时定然赶回。村人多是近亲,一大堆人,孩子提祭品香纸,大人在前领着,从远祖坟头起,一座座的祭下来。因坟地并不集中,所以几乎得跑遍一座山。
当然这也是一种聚会。烧纸有随份子的性质,到某一坟头,每家从自家篮里拿出一点烧纸,以表敬意。瞬间,纸堆了起来。人们口里聊着天,孩子们放炮。并不严肃。但基本形式绝不可改。如有人头一年没回来上坟,今年出现,那就是众矢之的,长辈们会轮番教训。无论在外混得多好,多么衣着光鲜,不双膝跪地者,自然也是挨训的。
其后是大年夜。村里娱乐不多,但个个兴高采烈。从最年长的家庭开始,一大群人挨户去拜年。有时从房子里面开始一直到大门口,都跪着人。老辈们看着晚辈磕头,照例很高兴。糖果压岁钱是早准备好的。最后选择一家聚齐,吃喝到天明。
自从有了电视和手机,这种情况减少了。电视还罢了,至少这是一个群体可以使用的东西,一家人聚齐一起看电视,聊着天,吃着饭,其乐融融。只不过爱看电视的孩子们懒了,躲在暖屋里看电视,满村拜年的积极性消失殆尽。手机更是个封闭的空间,一个人拿起手机,那自然就是和手机成为一个整体,独立出来了。
既然各自为营,群体氛围便没有了。于是群体拜年的这种情景,很难见到了。
人畜皆兴
家乡过年,不只人高兴。牲畜也需放风。
初一早晨,赶出牲口,牛驴的头上,都绑上了黄纸折的花,小牛犊在雪地里撒欢,一起赶出去放风。叫“畜兴”(土音念作楚新)。最终汇集于半山腰古庙,此处有不冻泉,石板上一洞,大拇指粗的一股清水流了出来,汇成一泉,牲口可以开怀畅饮。
进庙上香,拜求六畜兴旺,之后鸣炮回家。当然,兴旺归兴旺,山顶的人也不忘了让刚开心完的驴子驮两桶水回去。
其后是继续聚会拜年,自然热闹一天。即便谁和谁有矛盾,过年之时也都化解了。实则年前,各家各户准备食物时,都会给邻居送去一些。你送油饼,他就会送几个面果,说笑几句,开心过年。便有矛盾,也一笑而过。
也有家庭不和过年时吵架的。大家都笑嘻嘻的看着,看够了劝几句。劝的方法很特别,比如男人常年在外,过年跟老婆吵架,劝的人就会说:你该抡棒子打,反正一年没见了,谁棍子厉害谁赢。
吵架的人听了哈哈大笑,便不吵架了。
此后是走亲戚。亲戚远啊。我去外公家,需要翻山越岭。小时,我爸骑一辆自行车,我们一起推上山,我坐前面,我妈抱着我弟坐后面。即便在雪地里,我爸也骑得很稳。年龄渐长,我爸无法一车载四人,便步行去。大一点的村会集体办社火,舞狮队、锣鼓队等排列有序,挨家拜年。社火队中最重要的是灯官。因灯官在每家门口须即兴作诗,锣鼓伴奏。当然需要好口彩,比如夸一家人:大门楼子平顶顶,人财皆旺六畜兴。97年,我首次入城过年,因我爸要带我看市里的大型社火。惯例正月十五各县各乡社会大聚会,而那一年,邓小平去世,文艺活动全部取消了。儿时最渴望的一次社火观赏,随着邓爷爷而逝。
我舅在他们村做过灯官。去外公家的雪路上,我爸怕我冷,把他的棉衣给我反着穿上,又给我说,见了你舅作诗一首:反穿皮袄毛邹邹,我是灯官他舅舅。
一家人哈哈大笑。我当然不敢对着我的灯官舅舅念诗。
亲戚无论远近,都必须走完。大家相聚,实在是开心的。对小孩子来说,可以见到更多的小孩子,更加开心。所以走亲戚实在是最爱。无论多远,都会赶着来回,步行几十里,也是高高兴兴。正月十五前,须走完所有亲戚。
年尾年味
家乡的年,过了正月二十三,才算完。正月二十三,家家户户要燎疳,傍晚之时,在大门口摞起大堆柴草,点火。火焰纷飞,男女老少从火焰上往过跳。去年的晦气,全一把火燎掉,重新开始新的一年。当然,也有笨的人,把自己的裤裆燎起了火。
如今又是一年的年尾,今年年尾,明年年头,年年年头结年尾。人生只是往复。但那年味,却只存在回忆里了,如今再难复有。总的来说,小时候的年味,是人们心思集中于群体而营造出来的氛围。崇尚个人自由的时代,这种年味难以找寻。
我的有浓浓年味的年,结束于爷爷去世,我走出大山。老者日渐离去,少者各奔西东。我自然能想象每年上坟时,那些还在山里的长辈,嘴里在念念不停的教育我们这些不孝者。大概,他们也在回味以前的那种年味吧。
某种事物,总在稀薄甚至逝去后,才引发追寻。狗回家时,总以鼻子嗅着熟悉的味道,一路赶回去。人念旧,也如是。回忆就是一种味道,味如老酒,越咂摸越感慨,越感慨越难舍弃。年味儿也是一种味道,值得人追寻回味,欲想还原那味儿,却是难了。
因为传统的年味儿是一种集体营造出来的氛围,群体氛围里,不论贫富,只咂摸味道。那种特定的氛围里,方有那种味儿。怀念那味儿的人欲凭一己之念恢复那群体才能营造的氛围,几乎不可能。
于是,年味成了一种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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