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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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划过大地,从绿色葱郁到荒凉戈壁。
钥匙挂在铁红色的细绳上,在王栋胸前晃荡。他抱着帆布包,斜靠在车厢交界处的墙体假寐。
乘务员手推贩卖车,推销两元的身份证卡套和二十元的百雀羚香膏。
皮肤黢黑的妇女抱着哭泣的婴儿穿过车厢,王栋微微侧身。
火车到站。
人群涌上月台。
王栋轻轻撞过穿驼色大衣的中年男人,欠身表示歉意。他边走向出口,边打开皮夹,取出纸币塞进兜里,快步路过失物招领柜台处放下钱包,迅速出站。
冬至已过,行道树张扬着裸露的枝杈。
地铁出入口,乞丐、破碗,硬币。西装裤、阔腿裤、哈伦裤、喇叭裤穿梭来往。黑色运动裤走过,折回停驻。
细长的手伸向碗里,拣起两枚硬币。王栋将硬币往身上擦了擦,塞进兜。乞丐缩在棉大衣里,自顾自哼曲儿。王栋放下二十元纸币,大步走向公交站牌。
王栋站在公交车肚里,拉着吊环,年轻人特有的明亮大眼睛热望地盯着窗外。
绿色铁栏围出一块又一块正在施工的区域。
傍晚,面馆。王栋点了份牛肉面,径自走向角落深处。
前桌的两个男人面色涨红,大声争论,间或拍桌子、碰杯。酒瓶如二人的对白七倒八歪。王栋听了半晌,二人原是在辩论红楼梦癸酉本的真实性。
王栋吃面、喝汤,结了八元的面钱。
其中一个男人手握筷子、利用碗碟敲打着简单的节拍,唱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他的大衣挂在椅背,是不带拉链和纽扣的简单口袋。
王栋踢倒一个啤酒瓶,忙俯身扶起,连声道歉。男人浑不在意。
昏黄的路灯将王栋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坐在栏杆上,打开钱包,有几张百元钞票和一张名片。王栋将纸币塞进口袋,举着名片凑近灯光仔细端详,好似凝望他人浓缩的生命轨迹。
马奇。
失意的文艺男子,在冬夜的面馆与人辩得面红耳赤。
王栋从帆布包掏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里面是一沓厚厚的名片。最上面一张是特殊的手绘,蓝底白字,贴着他的大头照,右边歪歪扭扭地写着“王栋”,以及一行小字“侠客/旅行者/梦想家”。
王栋又翻阅了一遍这些名片,众人的身影浮光掠影闪过脑中,热心的司机、精明的保险推销、壮实的健身教练、健谈的培训机构、卑鄙的房产经纪人、神秘的特殊服务......他把马奇的名片放在最后。
在独自漂泊的日子里,他视这些人为自己收编的同伴。从另一种角度说,这是一份简明的受害者名单。
“欢迎加入,红楼先生。”王栋收起家当,走向黑夜。
此刻的红楼先生模模糊糊发出一些含义不明的音节。朋友也没了兴致,意欲打道回府。马奇套上大衣,这才发觉钱包被盗。他低下头,双手掩面、双肩耸动,突然放声痛哭。
翌日清晨,高原小区6幢旁,王栋蜷缩着躺在公园长椅上。
小区的绝大多数居民都是老年人,饶是严寒的冬日,仍有不少晨起锻炼和搜寻纸箱塑料瓶的老人家。
路过的大爷被长椅上的王栋吓了一跳。
“一大早的,差点以为见鬼了。”大爷嘟囔道,招呼在不远处草坪上撒欢的大黄狗,“富贵,过来!”
等大爷搜寻一圈又回到长椅前,王栋已清醒大半。大爷揣着手走近,漫不经心地说道:“好冷的天啊!”
富贵在大爷脚边哼哼唧唧地打转。大爷剥开手里的肉包子,将肉馅丢给富贵,剩余的包子皮塞进自己嘴里。
大爷坐到王栋边上,挪了挪肥胖的身躯,将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塞到王栋手里。
“吃完早点回家哟。”大爷从手里一沓纸中取出一张递给王栋,“我孙子,丢两年了。你是生面孔,想必是从外地回来的吧。有机会,帮大爷留意留意,老天会保佑你的。”
大爷絮叨一番后喊来富贵,一人一狗渐渐远去。
王栋走向单元楼,路边停着一辆宝马SUV。这样的车,出现在这样的小区,想不引人注意也很难。随后出来的周希然同样引人注目,她一身干练的西装,走向副驾。
王栋猜想女人过段时间便能搬离这个老式小区。
马奇这时候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安详得如一棵生长在热带的椰子树。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到小区里来!”周希然微愠。
魁梧的男人李兵平稳地驱车离开。
王栋立在2单元楼下,火车在胸中呼啸。
楼道传来声响,王栋疾步躲到一旁的灌木丛后。一位银发奶奶领着背书包的小女孩出门。
蹲在地上的王栋从包里掏出个破旧的硬中华烟盒,倒出支只剩一半的香烟,哆嗦着手点燃。吸完一根后,他又倒出一支几乎只剩烟屁股的香烟。
很快,王栋就抽完了一包残疾烟集中营。
王栋狠狠跺了跺脚,大步迈上楼梯,转过弯正碰到锁门的马奇。他压低脑袋。
二人擦肩而过。
王栋坐在楼梯台阶上呆了半晌,好像又失去了他明明早已失去的东西。
旭日高升。雾蒙蒙的白色清晨变为明丽正午。
王栋游荡到火车站附近。临近春节,人们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离开或归来,要回故乡。
售票口前排起长长的几列队伍,王栋选择了最长的一列,跟在队尾。
“抓小偷啊!”
王栋下意识往人多的地方隐去。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拖着行李箱、轻盈掠过,冲向前方的矮小男人。
王栋犹豫片刻,奔向男人准备逃窜的出口,迅速出击、夺回小包,并顺势将男人推向大路上的人流。男人愤恨地瞪了他一眼,淹没于人海。
姑娘气喘吁吁地赶到,接过小包:“谢......谢!”
王栋疾步离去,不顾身后的呼喊,“等等我,请你吃饭啊!”。
走到僻静的凉椅处,王栋才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校园卡。
“周望舒。”王栋轻声念道,他将校园卡放进帆布包内的铁盒中、那沓名片的最后。
王栋在高原小区附近找了份网管的工作,晚十早十、上一休一、包吃包住,日结八十。
上班第二天,王栋在路转角处又遇到了周望舒。
“活雷锋!”周望舒欣喜地拉住王栋。
王栋腼腆地低声说道:“不用谢,不用谢。”
一辆熟悉的宝马急停,按了几声喇叭。
“我先走了。”周望舒朝宝马走去,“回头真的请你吃饭啊。”
漂亮女人搬出老小区的日子说不定要延后了,王栋恶趣味地想。
他在高原小区徘徊了几天,大爷仍是每天晨起带着富贵张贴寻人启事、宝马车依然每天在楼下接漂亮女人、马奇的步伐还是那么虚浮。
“姐,这次我和姐夫特意来接你回家的。爸爸妈妈奶奶天天都念叨着你呢!”周望舒坐在宝马车的后座,抱着小熊玩偶娇俏地说道。
周希然冷哼了一声:“呵,想我?”
“姐,现在姐夫家的生意可大了,都销往全国了。姐夫还说,过两年送咱俩去留学,去喝洋墨水。姐姐,你不是最想回去读书的嘛!”
周希然紧攥的拳头有些松动。
是夜,李兵和周望舒拉着周希然前往米其林餐厅、汗蒸spa、商场购物。
周希然冷酷的神情逐渐变得柔和。
小众影院,今日重映的是《霸王别姬》。
这是马奇第四遍观看这部影片,他重又思考人生中的哪一时刻是被生活用一把烟枪狠狠捅在嘴里,侵犯了他的灵魂。
影片结束后,马奇独自走在清旷的大街,拎瓶酒、缩着膀子穿过小半个城市,直走到黄河边上。
母亲河并没有给予马奇温暖,随着时间推移,他感到阵阵寒意刺骨。
嘟嘟嘟。
他掏出手机,看见周希然的讯息——“在家吗?”
于是,他想起,该回家了。
今夜记得回家的还有王栋。
他给自己买了一包硬中华,但抽起来总是咳嗽。止不住的咳嗽声惹恼了网吧大厅一位膀大腰圆的汉子。
“抽他娘的假烟!”汉子吐出一口烟圈。
王栋抬头淡淡回应:“这是真中华。”
汉子一把拉开黑皮椅子,走向前台,睥睨着王栋,将烟头狠狠点在桌面上。
他拿起烟盒,“硬中华盖子是有胶的。”汉子打开烟盒指着顶部,“这里也会有压痕。”
汉子将烟盒甩给王栋,骂道:“抽他娘假烟的凉怂。死皮不要脸。”他从兜里取出一根烟,丢在桌上,冷哼一声:“这是真的,瓜娃子。”话毕,大步走出网吧。
还没等王栋好好品尝这支据说是正品的硬中华,门外又冲进来一位酷似教导主任的中年男人,方进门便拎起王栋的衣领。
“就是你天天放我家子涵进来上网是吧?”中年男人怒目圆睁,提溜塑料袋般将王栋从前台的桌子后摔到大厅地上。
王栋没来得及解释,眼上便挨了一拳。
他蜷缩起身体,试图保护头颅。周遭的人沉浸在虚拟游戏中,因吃鸡和五杀而狂欢。
网吧昏黄的灯忽闪忽闪,疯狂摇摆。
“我让你放人,我让你放人!”
透过指缝,王栋微微睁开眼,巨大而模糊的俊朗男人唾沫横飞。
“我让你上网,我让你上网!”
王栋的脸颊贴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他紧闭上双眼。
突然一人大喝道:“放开!今天不管你跟他有什么过节,都得先修好这盏破灯再说!”
中年男人悻悻松手。
王栋慢慢爬起,任额头血迹滑落,直直走向几排座椅间,抄起一块烟灰缸砸向灯泡。
一片漆黑,再无响动。
王栋踉踉跄跄走上大街。
落雨了。
密密麻麻的回忆涌上鼻尖,王栋撇了撇酸楚的鼻头。
他看见屋檐下一对母子。
“妈妈,下雨啦!”小男孩兴奋地对女人喊道。
女人捏了捏男孩粉嫩的脸颊,“那咱们赶快回家吧。”
他看见露天排档里酗酒的红脸男人狂笑着掷骰子。
他看见女人失望的叹息、男孩落寞的背影、男人转瞬沧桑的白发。
他推开门,倒在熟悉的沙发上。
大雨倾盖城市,每个人都在梦中遇到了久违的自己。
天色微明,大爷和富贵撑着伞外出寻找孙子。
太阳升到树梢时,雨便停了。
约莫十一点的光景,周望舒跳下宝马,伸了个懒腰,大步朝六号楼走去。李兵拎着家禽蔬果慢腾腾跟在其后。
周望舒挎住李兵的胳膊:“姐夫,自信点!用真诚打动她,走!”
李兵有些打怵:“直接上门是不是有些过了。你姐本来就讨厌我们来她小区。”
“那是从前。”周望舒大手一挥,“我姐现在肯定动摇了,我们应该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她攥住拳头,为李兵打气。
“好!”
周望舒皱着眉头推开门,怎么门都不关吗?
这个问题还没在脑中转过一圈,她便不禁惊呼出声。
王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来人瞬时清醒,握住背包肩带试图夺门而出。李兵从门后现身,狠狠地瞪着他。
王栋停下脚步,无奈地叹了口气。
门口的动静同样惊醒了卧室内沉睡的马奇和周希然。
当马奇顶着鸡窝头、穿着睡袍、踏着棉拖从内间走出时,周望舒和李兵更是瞪大了眼睛。
周望舒往后挪了挪,“对——对不起!走错了!”
“没错。”周希然的声音传来。
她沉缓地走到客厅,“来都来了,留下吃饭吧。”
见到周希然,李兵堵塞的心已疏通大半,即使还有些愤恼,他也打算听听周希然的解释。
周希然目光移向王栋,问道:“这位是?”
无人应声。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周望舒没有说出二人在火车站的遭遇。
王栋飞扑向门口,被李兵狠狠按在墙上。
“问你话呢!你是谁,怎么会在别人家的沙发上?”
“报警吧。”周希然摆摆手。
“别,别报警。我说。”
李兵松开王栋。
太阳爬上高坡。富贵懒洋洋地躺在公园草坪上。难得的雨后艳阳,树木间挂着各种颜色、花纹的被子。
高原小区六号楼二单元二零一室。
长方形的餐桌,马奇独自坐在短边,长边的两侧分别是李兵、周望舒和周希然、王栋。桌上摆着十来个菜:大盘鸡、爆炒羊肉、小牛排、葱花炒蛋等。
一顿诡异的聚餐。
马奇和周希然是大学时的情侣,毕业后没多久便在省会城市一起工作同居。而李兵是老家给她物色的对象,二人并没有领证,不过在老家人的心里只要双方家长订好,便可以算作是夫妻了。
马奇和李兵都表示会尊重周希然的选择。
王栋被安排住进客房,直到他的父亲来此将他带走。李兵原本便与省城的厂子有些合作,趁此时机,也抽空去探访了几番。周望舒则匆匆返校。马奇辞去工作,终日独自待在书房。
“王先生,孩子可等你好几天了。”
王栋夜间上厕所时听到周希然压低声音,正与某人通话。
客厅被满月的光芒照得很明亮。
同样清冷的月色也曾在两年前将王栋淋了满头。他坐在深夜无人的儿童乐园的秋千上,拨打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他重拨,再重拨,机械地按键。
天亮时,马奇已不见踪影。周希然撕碎了他留下的离别信,靠在窗户边抽烟。
王栋背着包,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
“要走了?”周希然黑色长发披肩,双手抱胸,从卧室袅袅走出。
王栋愣愣地点头。
“招呼都不打,真没礼貌啊。”
周希然走进卧室,再走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鼓鼓的牛皮纸包,递给王栋,“当初你爸这房子是低价卖给我的。收着,姐姐的一点心意。”
她烦躁地将烟头直接点在饭桌上,突然显露出一丝憔悴,“走吧走吧。”
窗外的树木撑着光秃秃的枝桠,忽而枝头颤了颤。飘雪了。
轰隆轰隆。
一列火车飞驰而过。
繁华的都市大街。王栋从包里掏出一张寻人启事,贴在电线杆上。
他走向路边的五菱面包车,熟练地开火启程。车后同样印着那张寻人启事。
面包车逐渐消失在热闹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