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下
那扇小木门,孤独地向内敞开着,在庭院北侧最后面一间,好像是临时搭盖而成的厢房瓦檐下。我手中拿了一块白色米糕,边吃边跑到祖父祖母居住的瓦房后面,绕过井台,穿过庭院,闯入那间厢房的时候,约莫只有三岁。米糕是家里的大人们又舂又筛又蒸又切,纯手工制作出来的,节日期间,遵循本地千百年来一直沿袭的习俗惯例,村里各家各户都在柴火灶上蒸米糕,整座村庄上空炊烟袅袅,糕香飘逸。
我手上这块米糕,是母亲递给我的,还是祖母递给我的?我早已忘记。只记得年幼的我,受了她们无限的宠爱与呵护,我曾经以为,天底下每个小孩子,都是被当作心肝宝贝一样的疼爱。我也只记得那天,在懵懵懂懂中,突然闯进去的那个房间,有一扇很小的窗户,看起来更像是墙壁上的一个窟窿眼,室内非常狭小,勉强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高高的搁放着开水瓶的小方桌。昏黑中,床头靠墙坐着一位又矮又瘦,看起来年纪很大的老人,静静蜷缩在阴暗寒冷的角落,臃肿的棉帽棉鞋与棉大衣,紧紧裹住他的全身。
看见我跑进去,老人俯下身,从绿色棉大衣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笑眯眯逗着我,问我要米糕吃。现在我想,当时那个小小的我,肯定非常认真地注视着他,以致在脑海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无数个往昔已经烟消云散,无数个故人已经面目模糊,甚至成为一片空白,唯独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老人,每次回忆起来,相貌依旧还是那样清晰:50式绿色剪绒棉帽下,瘦削的脸庞沟壑纵横,下巴几根雪白稀疏的胡须,颧骨高高突出,眼眶深深凹陷,眼眶周边的皮肤呈灰褐色,小而浑浊的眼睛,充满了慈祥,充满了笑意,在我眼前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我举起手中米糕,伸到他面前递了过去,他却呵呵笑着往后退缩了,咧开没牙的嘴巴,一边摇头摆手表示不要。
站在屋内往外边看,破破烂烂的灰色木门没有上过漆,雕刻般清晰显露出一圈圈木纹,孤身只影悬挂于门扉上的简易铁门环,锈迹斑斑,门环右上角,贴着一张红艳艳的春联,在一片灰暗凄凉中,掺入了一丝节日的喜庆气氛。阳光明亮温暖,悄无声息从门楣斜照下来,在门扉及红砖地板上,直线切割出静止的光与影,犹如门内与门外,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明明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门外,深灰色瓦檐,青绿色芭蕉,与鲜红色鞭炮碎纸屑四处飞扬的庭院,皆洒落一片橘色阳光,庭院空地上,穿着新衣裳,戴着新帽子,满脸通红可爱的孩子们,聚集在一块儿玩,互相叽叽喳喳个不停。
呼啸的北风,呜呜叫着掠过屋脊上又尖又长,高高翘起的燕尾飞檐,掠过檐下条石砌成的墙边,一堆堆已燃成灰烬的锡箔金银纸钱,掠过被烟灰熏得乌黑,贴着春字对联的厨房门窗,吹散从门窗里飘荡出来,一缕缕淡淡的烟雾与水蒸汽。灶台旁角落,一捆捆柴禾靠墙摆放,在地板上堆积得整整齐齐,高及人头,铁火夹一张一合,干枯的柴禾被熟练地一把把夹起,塞入灶膛,毕毕剥剥燃烧,桔红色火焰舔着黑乎乎的锅底,在黑乎乎的灶膛里跳跃,在灶前烧火的人的眼睛里跳跃,身后的墙壁,也跟着一抖一颤地,投映出被放大了的坐在矮凳上的半个身影。
贴着“司命灶君”四个字红纸的灶台,热气腾腾,烟雾缭绕。披头散发的主妇,神情疲惫,天未亮就点灯起床,忙忙碌碌,赶着蒸熟一张张扁箩里用刀片横斜交叉划成菱形的雪白米糕,和中间膨胀开裂形似一朵花的圆形黄褐色面点,冷却后分别盛在洁净的瓷盘里,一个个堆积成圆锥形,跟其他的祭品摆放在一起,虔诚地燃起一炷炷香,双手合十,磕上几个头,分别供奉过桌案上的神明和祖先,再端给家人品尝。
以今天人们挑剔的眼光来看,这些略嫌粗糙,不甚美味,显得有些土里土气的糕点,却是嘴馋的农家孩子最喜爱零食,每天从外面回到家里,肚子饿了,必定翻箱倒柜仔细搜寻一番,也是皮肤黝黑,双腿沾满泥巴的大人们待客冲茶时,最常见的茶点,大家互不嫌弃,爽朗地大声谈笑,大口喝茶,大口嚼着米糕。如果在太阳底下,把它们晾晒得又干又硬,咬起来就会咯咯脆响,又香又甜,吃不完的放入先前装过面粉的白色布袋中,扎紧袋口,放在橱柜里,可以避开蟑螂和老鼠,也可以保存很长一段时间。
我拿着那块米糕,重新跨过花岗岩条石门槛,跑出厢房,跑进灿烂的阳光里。小小的我,常常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从村南跑到村北,又从村头跑到村尾,带了一双探索的眼睛,和一颗充满好奇的心。环绕整座村庄的土围墙,围墙内斜坡屋顶连成一片的瓦房,歪歪扭扭猪圈上遮荫的瓜棚,水井旁枝叶葳蕤的龙眼,神庙前正在搭建戏棚的戏台,首尾两端被绳索系缚在屋檐下晾着衣服的竹竿,以及在身边走来走去的大人们,在一名三岁小孩的眼里,一切都是那样高大,需要抬起头仰视,才能看得清楚。
房檐下,原本纯白的墙壁,在日晒雨淋中变成斑驳的浅黄色,墙皮脱落的地方,裸露出一块块或大或小,不规则形状的黄色泥土。成排成列的燕尾瓦房,在巷道里投下斜长暗影,在日头渐渐西移中,逐渐加长变宽,覆盖住流经屋后檐下的小水沟,覆盖住搭着瓜棚低矮简陋的猪圈,覆盖住片片青苔幽冷湿滑的井台。从井台哗哗流淌下来的水,顺着水沟在村里左弯右拐,绕来绕去,最后从村北围墙底下排水孔里汩汩流出,离排水孔约四十步远的东北边围墙外,有一大一小两棵老榕树,大的直立,小的倾斜,枝叶相互交叉,相依相偎着从未分离。
小小的我,经常跑到榕树下,站在残缺不全的土围墙豁口处抬头仰望,蓊郁的枝叶遮天蔽日,从四面八方低垂下来,如同巨大的伞盖。大的那棵,四五个大人张开双臂合抱才能围拢的粗大树干拔地而起,在一人多高的地方形成多根分枝,伸向空中四散舒展开来。小的那棵,倾斜的树干成了村里顽童练习攀爬的好去处,稍稍长大一点后,淘气的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在微风轻拂中,在阵阵涛语中,争先恐后一遍遍地攀上爬下。及至长大成人,背井离乡踟蹰在人潮汹涌,高楼林立下霓虹灯光闪闪发亮的城市街头,却又经常在夜半时分的睡梦里,重新变成一个小孩子,满心欢喜跑到榕树下,在寂静的月色中沿着枝条攀爬,从这根树枝,爬到另一根树枝。
两棵榕树伸展的枝丫悬垂下无数条锈褐色须状气根,浓密的叶片椭圆可爱,闪着翠绿光泽,黄色、淡红或淡紫的小小果实,粒粒圆润而柔软,扑扑簌簌掉落下来,铺满了树阴下的沙地,如果随手捡起几粒,剥开了,一股淡淡的榕果特有的清香中,可以看到果皮底下软绵绵蓬松的一团,含在里面的树籽细小如芝麻。偶尔会见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黑色大鸟,张开双翅在摇曳不定的树冠上盘旋,起飞或降落,尾音拉得很长的哑哑的鸣叫声,久久回荡于碧空下,听起来有些苍凉,又有些怪异。诸如此类,林林总总的形态、颜色、气味与声响,构成一个初来乍到人世的孩童,对于这个世界最初最鲜明的记忆。
远处群山连绵重叠,在晴空下愈远愈淡,榕树下,一簇簇枝叶低垂,随风翻卷,飒飒有声。走近这片土地上星罗棋布的一个个村庄,都能见到榕树婆娑的身影,一棵棵叶茂如盖,四季常青,根须垂挂,千姿百态,或平地而起,或攀附城墙,或倚石而生,或跨桥而长,或立于村内,或立于村外,犹如一盏盏指路明灯,又如一座座灯塔,引导着漂泊在外的游子,让他们准确无误踏上回家的路。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们,世世代代,把每棵老榕树,视作神明一样的存在,视作村落的守护神。有些地方,还在树下建一座袖珍神庙,逢年过节,香火不断。
村里若有哪户人家婚丧嫁娶,或者乔迁新居,家中长者走到树下,毕恭毕敬,折下一小截鲜嫩的榕树枝条,带回家里,祈福避灾。我长大后,上了几年学,读了几年书,从书本中知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鬼神存在,但是,我也无法想像,没有了榕树浓荫庇护的村庄会是何种模样,也曾经亲眼目睹消失了的村子,连一棵榕树也见不到,荒草丛中,原先的屋舍统统变成一片瓦砾,四处散落,令人触目惊心。幼时的我,常常站在东银村土围墙外,站在低垂的榕树枝叶下,抬头望向北方,望向广阔无垠的天地交接处,那里仿佛笼罩着一层细纱般的薄雾,薄雾里的远方,是否有无数的人们,过着别样的生活,在别样的山川与河流中?
从东银山丘斜坡上吹来的风,或轻盈和缓,或狂烈急骤,或清新芬芳,或凄凄瑟瑟,或沁人心脾,或刺骨凛冽,颤动着漫山遍野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摇曳着山坡下小树林繁盛的枝枝叶叶。每次站在榕树下迎着习习凉风,遥望远处天边,总能让我感到心旷神怡,随着时间流逝,慢慢长大的同时,也感到一丝淡淡的忧愁与甜蜜,伤怀与期冀,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有时更是思绪万千,自个儿呆呆地作无限的遐想,风起处,是否有林木高大挺拔,银装素裹,层层密布于雪花飞舞的崇山峻岭与深沟险壑间?是否有潺潺流水,在终年云雾飘荡,狂风怒号的山巅上,沿着垂直峭壁倾泄而下,形成一道道震耳欲聋,水雾弥漫的白色瀑布?是否有帆影点点,在江河湖海上乘风破浪,竞相驰骋,岸边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或清晰,或模糊,逐一倒映于水中?是否有遗世独立的马儿,奋蹄疾驰,扬起一路烟尘,大漠苍茫,黄沙漫卷,有时低头食草饮水,颈背上长长的鬃毛披散下来,落日余晖,晚风飘摇,使人心怀莫名的忧伤?
榕树下,懵懂无知的孩童蹲在地上,只顾弯腰低头,满心欢喜捡拾掉落了一地的新鲜榕果与翠绿榕叶,又跑到土围墙的墙根旁,拔下一片片仙人掌上那些最长的深褐色尖刺,把手里每片榕叶,撕去上左下右各一小块,形成对称的风叶状,再把榕叶榕果前后贯穿在尖刺上,一根根分别插入用削铅笔小刀切开了一道道裂缝的细树枝,做成许多绿色小风车,在树下迎着风,哗哗啦啦欢快地转动。多年以后的一天深夜,他戴上厚厚眼镜,独自坐在书桌前,坐在暗淡灯光下,小心翼翼翻开发黄发霉的史书,把已然过逝的往昔,一页一页在眼前重新呈现。
漏尽更阑,月黑风高。窗外的枝条,形似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魅影,在狂风中来回摇摆,啪,啪,啪,一遍遍敲击着窗棂。单调重复的敲击声,深沉寂寥的夜色,墙上挂钟指针嘀嘀嗒嗒缓缓的爬行,耳朵及鼻孔里瞌睡虫缓缓的爬行,禁不住渐渐头昏眼花,睡意阵阵袭来,迷糊中,眼镜片底下的字迹开始互相交叉重叠,倏尔放大,倏尔缩小,晃来荡去的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额头猛然磕碰在书角上,沉闷的嘭的一声,眼镜也啪的清脆地摔落在地上,茫茫然站起身,摸摸有些疼痛的额头,逐渐清醒了一些。俯身拾起眼镜重新集中精神翻看书页,阿纳斯塔西娅,这个来自遥远的天边,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名字,跳跃着突兀于重重叠叠的字里行间,突兀于丘陵般起起伏伏的页面之上,在昏黄光线里投下一道长长的暗影,在周围墙壁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暗影,在岁月长河中投下一道长长的暗影。不知不觉,脑袋又开始昏沉欲睡,阿纳斯塔西娅这几个字,却依然在书页间来回跳跃,上下抖动,恍恍惚惚伸手触及时,阿纳斯塔西娅的血,缓缓流了出来,无休无止,一刻不停,从忧伤的脸庞上,从梦幻的眼眸里,从怨艾的嘴角边,从苍白的指缝间,从密集的弹孔中,从破烂的衣衫内,汩汩如泉,淅淅沥沥流淌了下来,滴落在脚下每一寸土地上,渗入土壤,在幽冥的大地深处凝结成块。
北方的姑娘阿纳斯塔西娅,陌生的姑娘阿纳斯塔西娅,你和我们在同一颗星球上奔跑,被同一片星空所照耀。旷野的风,粗鲁地抚弄着,我们这群野孩子杂草般枯黄的头发,也粗鲁地抚弄着,阿纳斯塔西娅蓬松卷曲的长发。你生活在遥远的国度,阿纳斯塔西娅,你生活在发黄的岁月里,你在秋千上欢笑,在雪地中玩耍,你在幽暗的房间里画画,画一个可爱的胖娃娃,画一朵优美的凋零的花。蓝眼金发的阿纳斯塔西娅,你是聪明伶俐、淘气顽皮的小公主,美丽迷人的阿纳斯塔西娅,你是朝气蓬勃、活泼开朗的女娃。你是复活,阿纳斯塔西娅,你是傍晚天边的一片云。亿万年的星辰,在黑暗无边的天空汇流成河,鲜红的血液,在黑暗无边的大地汇流成河,阿纳斯塔西娅,在你十七岁那个夏天,从来没有干涸过。
风掠过地表,如水奔流,一路沿途捎带来远方陌生神秘的气息。脏兮兮的小手,绿幽幽的风车,气流中飞速的旋转,榕须间快速的奔跑,一团团绿影,一团团灰影,在树底下飘来飘去。混沌初开的孩童,天真无邪的孩童,站在土围墙边榕树下,举目眺望遥远的北方,那里有苍茫无际的西伯利亚,从旷野深处,吹来阵阵寒风,轻抚着稚嫩的被冻得通红的脸蛋,瘦弱的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的胸脯。广袤深远的西伯利亚,从漫天雪花的腹地深处,吹来阵阵寒风,拂过雄伟壮观的乌拉尔山脉,澎湃奔腾的叶尼塞河,深不可测的贝加尔湖,拂过苔原,森林,沼泽,在不停旋转的地球北端,白色瀑布般倾泄而下,一路向南,拂过万里长城,拂过千山万水,在我的眼前,拂过东银村后山坡下那片小树林。天幕阴沉低垂,在树林上空动荡不定,聚集的乌云,海上怒涛似的翻卷,风中柔软的树梢,整齐划一荡着秋千,又如水边飘摇的水草。无数叶片在风中飞舞,无数浮云从空中飞过,昏暗的林间,传来阵阵尖锐咆哮,夹杂着呜咽的低鸣。榕树下,茕茕孑立的孩童,兀自举着榕叶小风车,寒风拂过他的耳畔,在耳膜上嗡嗡振荡,似乎有谁在轻轻低语,悄悄诉说,然而,他什么也听不明白。风的细语,带着深深的叹息,渐渐远去。
人口只有二百来个的东银村,被一圈高约三米五,厚约一米的土围墙紧紧环绕,如果从空中俯瞰,起伏山丘下,长方形的村庄看起来有点儿像键盘,村外那座神庙,看起来像键盘旁边的鼠标,穿行于碧绿田野间弯曲细长的路径,则是一条条连接键盘与鼠标的线路。围墙内,一排排瓦房坐北朝南,井然有序,村南村北各有一口水井,井水清洌甘甜,经常有妇人站在井沿边抓着打水桶上面的尼龙绳左右开弓熟练地汲水上来,灌满井台上各类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水桶,侧身弯腰吃力地把它们提回家中,或者挽起衣袖和裤腿,蹲在井边洗衣服被褥,洗长长的披散开来的头发,洗挑在竹筐里沾泥带土的青菜萝卜与番薯,洗各类家用器具,洗刚宰杀的鲜鱼与鸡鸭,从井台上流淌下来的污水,在出水囗下方排水沟里哗啦啦溅起一朵小小的不停跃动的水花,每逢佳节,那朵水花就会变大很多,许多打水桶在井里七上八下,井边人头攒动,语笑喧阗,熙熙攘攘,沸沸扬扬。
顽皮好动的我常常在村子里乱跑,天刚亮就跑出位于村南的家门囗,如果想去村北找小伙伴玩,就要经过三排瓦房,四个猪圈,有时也会经过低头蹿来蹿去的几只土狗,和正在地上啄食,被我突然惊吓得咯咯叫唤扑扇着翅膀四散奔跑开的鸡群。在村北祖父祖母家的瓦房后面,我停下脚步,站在井台边看着大人们把一件件衣裳轮流摊开在粗糙的石板上,不停地来回搓洗,或者杀鱼时从血淋淋的被剖开的鱼腹里,扯出类似白色小气球的鱼鳔,或者往前凑近了,蹲在浮泛着零星泡沫的水盆边,长时间凝视水面下全身透明的河虾,在一堆青色小田螺及黑色大河蚌上面游来游去。
井台东边,靠近村后土围墙下,有一座地基垒得很高的孤零零的房子,那里是二婶的娘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还在襁褓中的二婶,被这户人家从很远的靠近海边风沙防护林带的一个村子里抱回东银村抚养,长大后,嫁给同村的我二叔,陆陆续续生下三女一男。最小的儿子,又白又胖,机灵乖巧,是全家人的心头肉,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小男孩之间玩闹时种种粗野一些的举动,他是从来不被允许的,如果有哪个孩子稍微用力拉一下他的手臂,往往会被大声喝止。长到七、八岁,却在本地年节的一次游神活动中,在锣鼓震天响的一个喜庆夜晚,尾随着抬神像环村游行的队伍跑来跑去,不小心滑入路旁一个露天粪坑,黑夜里无人发觉,被找到时已经肿胀发白,浮在了上面。他是二婶一家心头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在什么时候,如果不经意再次被揭开,总是鲜血淋漓的一片。二婶的第三个女儿,出生后隔天,在哇哇啼哭中,在我这个四岁的堂哥面前,寒冷阴晦天色里,被包裹成厚厚一团,递交给房门外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二十多年后,我再次见到这位堂妹,已经是为人妻为人母,改了姓氏的一个陌生人。
在养父母家里,二婶有一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长得很美的妹妹,后来嫁给邻村一个打石匠,隔了几年,却自己喝下许多农药,被送到乡卫生院,随即又被抬回来,全身蒙着白布,孤零零停放在村口,停放在正午炎炎的夏日底下,跪在她身旁抚着她痛哭的,只有她头发花白的老母亲。她未出嫁前,我跑到井台边玩,晨曦中,时常见她坐在自家屋檐下低头绣花,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眉清目秀,温柔娴静,铺展在双膝上重重叠叠垂落至脚边的笼罩了双腿的绣花布,远远望去像一朵洁白的云彩。她有时回转头,和身后堂屋里的家人笑语着,周边空气中,飘浮一层薄薄的蓝白色晨雾,静谧祥和,如诗如画。她家屋顶上,升起清晨的第一缕袅袅炊烟,缓缓消散于逐渐明亮的天空里,屋后山丘上,一轮光芒四射的朝阳透过天边云霞,透过土围墙后面一根根笔直的树干,把燕尾瓦房染成橙红色。
绕过井台,从二婶娘家的门前小路左转,横穿一条狭窄巷道,向右拐,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空地上,竖立着两根用条石固定住的木柱子,柱子顶端横架一根木棒,看起来有点儿像器械体操使用的单杠,站在横杠下,可以看到正前方有一盘很大的石磨。石磨后面,约二十步远的空地尽头,一道高过屋顶的土围墙陡然矗立,夯土墙体布满苔藓,坑坑洼洼,厚重粗犷。土围墙背后的那片小树林,郁郁葱葱,像一扇巨大的屏风直立在村庄东面,有些枝条从墙上探头伸过来,在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树木特有的清香,沁人肺腑,形状各异的树叶与树籽,啪啪掉在土墙内,有的落在泥地上,有的落在屋瓦上。被我用绣花线拴在树枝上的纸风筝,在风中摇头摆尾,掠过低矮的屋顶,努力想要飞起来。这只风筝,是我和小伙伴们花了半天时间,找来六根细竹条,扎成外边四方形、中间十字形的骨架,再撕下作业本上空白纸张,用浆糊粘贴在骨架上,风筝的尾巴,是祖母家厨房后面一截光秃秃的番薯藤蔓,风筝的线,是十六岁的三姑给我的一束绣花线,她经常和村里的姑娘们,围坐在一起绣花,我把那些一米长的短线,一条条连接起来,如果还不够长,再跑去找她拿。
肚子饥饿的时候,空地上那盘灰白色石磨,在阳光下远远望去,有点儿像圆形的米糕。磨盘的下扇固定不动,上扇可以转动,短圆柱形的侧边凿了一个四方形孔洞,一小截木头被牢固镶嵌在里边,露在外面的木头上安装着转轴,转轴连接一根从横杠下伸过来的丁字形木杆。一条绳索,上端系住横杠,下端系住木杆把手,转动石磨时,木杆把手两边各站一人,或者中间位置再站一人,每双手都紧抓木杆,动作协调一致使劲前推后拉,状如摇桨。沉重的磨盘上扇在推拉中徐徐以逆时针方向转动,上扇的石板正面有二个圆形孔洞,如果往孔洞里倒入浸泡过的已经发胀的黄豆,一边手持水瓢缓缓倒入清凉井水,乳白的豆浆便从上下扇之间的石缝里汩汩渗出,沿着下扇石壁流淌到磨盘周边的环形沟槽,再汇集到凸出的槽口流淌下来,注入地上早已备好的容器中。
石磨北侧,有一排东西横向相连的旧瓦房,房后紧靠北边土围墙,从东向西,随着地势逐渐从高到低,在房屋门前形成一级接一级的宽阔台阶,一间间相连的燕尾瓦房屋顶,也形成一级级的阶梯状。连成一片的房前屋檐下,搭建着一间间向外突出的小厨房,门口杂七杂八堆放着柴禾、筐箩、竹筢、斗笠、锄头、铁锹等杂物。如果站在石磨边望向这排瓦房,有的房门紧闭,有的房门敞开,敞开房门的屋内,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仿佛一个个山洞。这排瓦房正面都没有窗户,只在屋后墙上砌出一个个小窗囗,石条砌成的窗框与窗柱,粗里粗气,逼仄狭小,为防止蚊蝇飞入室内,屋后的窗口上常年覆盖着编织得很细密的小竹帘,向内开启的窗扇,一律用厚实木板拼连而成,窗外的阳光,也常常被又高又厚的土围墙所遮挡,愈加使室内变得昏暗一片。
童年的小伙伴,从那些房屋里跑出来找我玩,他们有的滚铁环,有的打陀螺,有的拿出一只小玻璃瓶,瓶里装满肥皂水,在一根末端卷成环状的铁丝上,吹出无数色彩绚丽,变幻莫测的肥皂泡,纷纷扬扬,飘散于上午灿烂的阳光中。如果有谁的粗布衣裳口袋里,揣着一张角币,或者几枚分币,就前呼后拥,跑到东北边土围墙下,跑进那间新盖的瓦房里,买上几块饼干,或者一把糖果。开店的老人四肢瘦长,微驼着背,站立时长长的侧影投在地面上,像一个巨大的问号。他的脸很长,布满老年斑的脸庞上,黑中带着红,或者红中带着黑,常常木讷地坐着,很少说话,如果说起话,有点儿结结巴巴。他的老伴,在我的记忆中,苍白而憔悴,模糊而遥远,只依稀记得在榕树下遇见过她二、三次,只依稀记得那排旧瓦房最高处那间,是她最后的住处。房门前有一个孤零零的猪圈,她生病后,猪圈里再也没有养过猪,空荡荡的猪圈上方,瓜藤在棚架间相互缠绕,依然一片翠绿。昏暗的瓦房里,她长时间地生着病,不停进进出出的家人,忙着给她抓药,请医生,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走出房门,有一天,凄凉的哀乐终于在门口空地上的石磨边响起。
出殡时,天色阴沉,土围墙外浓密的榕树枝叶耸立在燕尾屋脊上,像一团巨大的乌云。我们这群顽童,爬到那盘石磨上面,紧紧挤在一起,个个伸长了脖子,越过大人们的头顶观看着。逝世老人的长子是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高高的头上戴着一顶竹笠,站在房门前一把黑色背椅上。他张开双臂,向左右两边伸直,如同一个稻草人,任凭主事的老者把崭新的寿衣,一件接着一件反穿在他的胸前,蓝的,黑的,灰的,反反复复,层层叠叠,到了几乎再也穿不下去的程度,时间迟缓漫长,观者寂然无声。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主事的老者发出一声呐喊,长子头上的竹笠被摘下,被使劲往屋顶一甩,旋转的竹笠倾斜着飞了上去,飞碟般优美飘落到深灰色瓦楞上。套在长子胸前的寿衣,被一齐脱下来,一件一件穿回躺在棺中的他母亲身上。号哭声,喇叭唢呐声,嘈杂的人声,依次响起。
我跳下石磨,紧跟在小伙伴们的脚后奔跑,争相要去举那些套在竹竿上,用白、黄、蓝、灰等各色长布条做成的旗子。脑后梳着二根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子,未满三十周岁的年青的母亲,突然挡在我面前,伸手拉住我,连哄带骗把我拉回家。家里的房门上,新春对联依然鲜红如初,天气却迅速转暖,从海面上刮来南风,潮湿了家里所有家具,潮湿了所有裸露的地板和墙面。霞光似血,日日透过村后山坡下小树林,染红林中三三两两背着竹筐拾柴的女子,染红土围墙外榕树边一间不知什么时候搭建的孤零零的简陋瓦房,那里住着一对孤零零的老夫妇,黑衣黑裤,寡言少语。这对老夫妇似乎有一个儿子,有一天,瓦房前面的榕树下聚满了人群,榕树东南边斜坡上的树林里也站满了人。
正午的阳光,射进稀疏林间,把人们身上的白衣裳照得发亮。林间空地上,摆放着一具盖子被打开的崭新棺材,我满头大汗挤进人群观看,棺材里空空荡荡,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放着一套叠得很整齐的草绿色服装,和一块亮晶晶的男式手表。不知过了多久,在众目注视下,棺盖终于被合上,砰砰砰敲下一枚又一枚大铁钉,一群男人抬起那具空荡荡的棺材,簇拥着走出树林,朝山坡高处走去,在鹅卵石遍地的山岗上,埋入早已挖好的墓穴中。我怀着莫名的恐惧,离开了人群,离开村后小树林,跑下斜坡,穿过两棵老榕树庞大的树阴,穿过土围墙豁口处朝家里跑去。长长的围住村庄的土围墙,已经失去了原先的防御功能,保护变成了禁锢,在岁月流逝中,人们任由它慢慢支离破碎,冰消瓦解,村里年轻的后生,把新房子一幢幢修建在围墙外,村后山坡下茂密的小树林,也日渐稀疏,如同失去水源的湖泊,逐渐干涸,不断缩小面积,直至完全消失。一棵棵被接连伐倒的参天大树,被蚂蚁般的人群抬起来,在村中巷道里穿行,把它们变成新建瓦房上的一根根梁柱。从水井北边那间厢房门前跑过时,我转头看了一下,破旧的木门紧紧关闭着,不见那个曾经问我要米糕吃的老人。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