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 堵水一九五六》(一)
天蒙蒙亮,碾头村的八十多个年轻人就背着铺盖卷,推着架子车出发了。
铺盖卷也就是把一条脏兮兮到处露棉花的破被子和一张单人的破草席子卷成筒儿,用麻绳捆好,背到肩上。架子车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铁锹扁担麻绳柳条筐石条子还有粮食和锅碗瓢盆儿。
这些人年龄都差不多,大的二十出头,小的十六七岁,穿着打扮也一样:光脊背赤足,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子。
天阴得很实,风挟着水汽在空旷的原野上幽灵般地乱窜,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鬼哭,像狼嚎,吹到人身上凉嗖嗖潮乎乎的。
麦子已经收过了,秋苗还没有钻出来,视野极为开阔,三五里外的村庄被树木环抱,屋顶上的炊烟被阴云压迫着,低回漫卷。
来运走在队伍前面,不时地回过头招呼后面的队员,走快点儿,鸡巴磨蹭啥呢。
后面有人接着话茬儿说,鸡巴谁磨蹭了,我们又不是飞毛腿。
大伙哈哈笑了起来。
正埋头走路的喜生恼了,谁再提飞毛腿,我操他十八辈儿祖宗。
喜生的外号叫飞毛腿,这外号是素素他爹二肥子给起的。
二肥子是碾头村的人物儿。
土改定成份那会儿,二肥子家因为地无半亩房无一间,被定为贫农。后来发展党员,二肥子就占了成份上的偏宜,莫明其妙入了党。说他莫明其妙入了党是因为那时入党主要是看成份,二肥子的成份好,自然成为组织上发展的对象。
组织上派人动员他入党的时候,他问,入党好不好?组织上的人说,入党当然好了。他问,入了党能占什么偏宜?那人说,话不能这样讲,但有好处是肯定的。二肥子一听有好处,就说,我入,我入。不久,二肥子就成了党员。
那时候还在单干,二肥子虽然分了地,但没儿子缺劳力,女儿还小在地里不中用,他解放前要了几年饭懒散惯了,俗话说,能要三年饭,给个县长都不干。所以,二肥子一家的日子就过不上去,他觉得当个党员一点好处都没有。非但没好处,还要交党费,这不倒贴嘛?
有一天,二肥子锅里没米,嘴上没烟------他的烟瘾很大,比饭瘾还大。就敲着铜锣上街了。二肥子敲一声锣,喊一声,卖党员了。
街上的群众觉得稀罕,围上去看热闹。恰好有个县上的领导下乡,见有人竟然公开叫卖党员,当场就要把他往县上送。幸亏二肥子一个本家叔过来打圆场,说二肥子脑子有毛病,才把他饶了。
二肥子虽然家里穷,却长得胖------没有个贫农的样子。这主要得益于他从不忌嘴:那么大的碾头村,谁家死个狗死个猫死个猪崽子,不管是怎么死的,死多少天了,甚至死后在粪堆里埋多长时间了,只要他听说了,一准儿要弄回家煮着吃了。二肥子从不因为吃了这些不干净的东西生病,他只生膘。
二肥子长得丑,她老婆呢?比他还丑。可是他们的女儿素素却出落得跟朵花儿一样。尤其是这二年,这妮子可着劲儿往好处长。二肥子两口子琢磨了,非得好好给她找个婆家不可,下半辈子就指望她了。
没成想,百人求千人想的素素却跟喜生悄悄好上了。二肥子两口子慌了,想赶紧把这个女儿弄出去,落谁手里都比落喜生那个土匪种手里强。
平时在家里坐等媒人上门儿的二肥子和他老婆决定主动出击,从过去他们推辞掉的人选里,重新挑了一遍,最后选中县城合作社里站柜台的吴小春。
吴小春他爹是县商业局的干部,吴小春又是吃公家饭的,还有,吴小春如果成了自家的女婿,合作社里的烟还不由着自己随便抽?这一点,是二肥子自己心里想的。
素素呢,死活看不上吴小春,吴小春个子矮,满脸疙瘩,还是个小儿麻痹。可是家里人逼得紧,素素就想和喜生商量商量,这个事儿怎么办?
几天前,两个人吃完晚饭在队里的打麦场上见面,刚说两句话,下雨了,打麦场上没有躲雨的地方,喜生想了个办法:把麦秸垛下面掏了个洞,两人就钻进去了。
洞里很狭窄,两个人拥在一起,就像干柴碰上烈火,那把火把两个年轻人烧得晕晕乎乎的,什么也顾不上商量了。
二肥子平时把素素看得紧,稍一松懈,女儿不见了,就到处找。有人告诉他,天擦黑的时候,看见素素和喜生到打麦场上去了。
二肥子急了,天都黑了,一个大闺女跟一个半大小子跑到打麦场能有好事儿?随手在街上捡了个木棍子,骂骂咧咧到打麦场去了。
二肥子到打麦场一看没有人影,刚要离开,又多了个心眼儿,绕着麦秸垛转了一圈,心里就清楚了。他守住那个洞口儿,把木棍举起来,冲里面喊,狗杂种,你给我出来。
喜生和素素正热乎得昏头昏脑,被外面的喊声吓灵醒了。素素的嘴贴着喜生的耳朵说,俺爹。喜生点点头。素素说,你快跑吧。喜生想二肥子不会把素素怎么样,就只想着自己脱身了,猛地从麦秸垛里钻了出来,和二肥子打了个照面,趁二肥子一愣的功夫,喜生早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