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浮生暖
西扬坐着颠颠簸簸的土三轮儿,沿着荒芜的土坷垃一路前行,三轮儿发动机发出老旧的“突突突”的声音,像极了抗日小战士手机端着的冲锋枪,每“突”一声,他的身体就被兀自颤抖的三轮儿震一下,他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受伤的肺也跟着起哄,一声接一声地咳。到了最后,他干脆把抖得像筛糠似的自个儿像块抹布一样摊开在烂木头上,用盖木头的破塑料布一盖,爱谁谁吧。
他心里就想不明白了。就这么一鸟不拉屎的地方,能养好伤吗?他想象着自己是金庸小说里的大侠,被人暗算受了内伤,沦落到大野地里还能捡本武功秘籍,最好再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姐上赶着给运功疗伤,脱得一丝不挂坐水池子里……他想着想着就自己笑了,这一笑揪动了肋骨处的伤,生生地把他疼回了现实。他扯了扯嘴角,不禁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
说实话,他这十二三年的人生里什么事儿没经过?一出生就被人扔了,据说是得了什么病九死一生来着?这也就算了,他记得他在孤儿院明明鼻涕邋遢的,每天跟着一群大孩子欺负新来的也被人围着打。五六岁的时候还长得跟没毛的猴子似的脸色苍白,精瘦精瘦的。孤儿院阿姨都不待见他,没事就抡地上一顿揍……怎么偏偏就被人挑上了呢,记得六岁那年他们几个没缺胳膊少腿儿的都一丝不挂的一字排开,像货架上的商品一样让人挑。师父那时候还没一脸褶子,过来和颜悦色地端详了他半天,最后一拍巴掌,“就他了,这孩子我看着骨骼惊奇……”他当时可高兴了,晕晕乎乎地跟着阿姨去洗了个热水澡,那阿姨也热情过了头。甩着没拧干的热毛巾,像搓一件物品一样把他身上的泥猴搓了个精光。他还从来没享受过这待遇,全身被热水烫得红红的也没感觉到疼,末了他问这阿姨:“我以后是不是就有爸妈了?”他见过院长把他自己的女儿扛在肩上转圈儿,他也想转圈儿,他还想干好多事儿,不过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在疾驰的大巴车上了。
现在他想想那以后的经历,胸中似有一块石头堵着,闷得难受却无从说起。最后只能感叹一句:如果当时没被挑走就好了。而此时,他在一堆烂木头和扬起的尘土里,不敢去触碰过去也不敢遥想未来,他倒希望这车永远别停下来,就这么潇洒走四方多好。
就在这时车偏偏停下来了,架三轮的大叔冲他喊了一声:“到哩,快下吧。”他只能硬着头皮把蒙车的塑料布打开。经过这一路的颠簸暴晒又滴水未进,上一次吃饭更是记不清什么时候了,他虚弱得都快成水蒸气了。不过他还是撑着车沿从车上跳了下去,这一跳,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几处,他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前面这处院门儿是大开着的,只能看见砖砌起来的影壁,想必里面有人。他一瘸一拐地进了院门儿,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大院儿中间揉玉米籽,“刷刷刷”跟伴奏似的,黄橙橙的玉米籽从她的手中倾泻而下。
“请……请问……”他站在那儿没动,这时那女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也极其瘦小,脸上有了些沟沟壑壑的皱纹。而此时她对面的少年也挺狼狈:苍白着小脸,身体薄得像纸片一样好像随时都能被风刮走。戴着顶鸭舌帽把眼睛都挡了。穿着皱巴巴的看不清颜色的t恤和皱巴巴的长裤,整个一副失足少年的模样。这个叫桂香的女人先是一愣,接着大嗓门就喊上了:“谁啊你是?啊?”边说边站起来摆好了架势,好像随时就要冲过来打人。
“王大山,王大山是我师父。”他赶紧自报家门,边说边往后退了几步,“让我上您这儿来养伤,阿姨。”他作出一副乖巧的样子露出“谄媚”的一笑。
“王大山?谁是王大山,我不认识他,他早死了,村里人都当他死了。”女人还是插着腰盛气凌人。
“没呀,他没死。我师父说您是他姐,心灵可美着呢。”他没心没肺地说。还没说完又开始咳了,咳得停不下来就蹲下了,又觉得这样挺没礼貌的,起来的时候起猛了,脚有点儿打晃。
桂香见他这德行,更是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快走快走,可别死在老娘这儿。”
“啊,死不了死不了。”他站着没动,“我师父没打电话吗?”
“他给我打电话?他敢?呵,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桂香白了他一眼,转身准备回到揉玉米的岗位上了。
西扬厚着脸皮愣是把这当成了默许,正准备兴高采烈一瘸一拐地走进去,没想到桂香半路杀了回来,还抄起了码在院子里的大扫帚向他挥过来,“谁让你进来了?滚出去!”他腿脚不利索,肩膀上挨了几下,被生生赶出了大门,再也不敢冒进了。
桂香转身回去了,“乓”把门带上。
“靠,这女的跟灭绝师太似的。”西扬靠着墙跟,时不时地往对面大门里瞥一眼,门口栓着一只驴,眼睛炯炯有神,边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西扬边原地踏步。而他可没兴致欣赏一只驴,他现在全身火辣辣地疼,胃在摩拳擦掌地抗议,又渴又饿又疼又累,眼睛看东西都重影了。他想着等灭绝师太一出来就上前抱住大腿,可等得太阳都落山了也没见她出来。实在捱不住了,他挪到门口使劲敲了敲门:“阿姨,你家的驴渴了咕噜咕噜叫呢,给他点水吧。”
“咣当”门开了,桂香拿着个水瓢瞪了他一眼:“你是驴肚子里的蛔虫吗?”
他虚弱地冲她笑,生怕灭绝师太再跑了似的横在她眼前:“姨,你看我比驴还渴呢。”
桂香转身又折回去,舀了一瓢水回来给他。西扬用两只干瘦的手捧着水瓢,“咣咚咣咚”地喝了下去。喝完,西扬把水瓢递给他,眼神里写着踟蹰的期待,不过,桂香接过瓢,仍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西扬的心也像那扇铁门一样,“乓”受惊似的关上了。
夏天的夜里很凉爽,就是蚊子太多了,西扬的脸上挂了几个瘆人的大包,他坐着靠在墙跟,半眯着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他这人一向脸皮挺厚的,你不是不收留我吗,那我就待门口不走了,安营扎寨了吃喝拉撒睡全搁这,看你受不受得了。
他微弱的意识胡乱想了一通,就一头栽在地上昏死过去。
这边桂香夜里给他那不要脸的表弟挂了个电话核实情况,捎带着把对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早上一开门,就看到昨天那半死不活的小流氓歪倒在门口。只能嫌弃地把他拖回自家驴圈里。
她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少年,被她这么一折腾,黑色的t恤领口已经歪斜,露出瓷色的锁骨,皮肉却不怎么光滑,脖子上有青紫的淤痕,锁骨下面一块有几道平行的暗红色的疤。她好奇地把这孩子贴身的t恤扒开,顿时受惊似的愣在那了。那是一副怎样的血肉之躯啊,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到触目,外面包着的一层薄薄的皮肉却是伤痕累累。有经年累月的刀疤,也有深可见骨的鞭痕,遍布的淤青,焦黄的被烟头或是什么东西烫过的痕迹。密密麻麻的伤痕像是一张地图,已经难辨皮肉本来的颜色。最要命的是这还是左腹最下面两条肋骨已经断了,她之所以那么肯定是因为最下面两条肋骨恰接凹进去的腹部,尤其突兀地显露出来,她一眼就断定那里已经断了,伤口还在往外淌血。她有那么一刻认为这孩子已经死了。她从未见过人能被折磨成这样,又不是被抓住的日本俘虏,咋还像这样折磨一个孩子呢?她心里想,不禁对这个千杀的表弟又怨恨了几分。
话说桂香也不是天生就是铁心肠,只是在这世间历练得多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了,心也就不知不觉越来越硬。经历了丈夫的背叛后,几十年来她在村里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像个男人一样犁地养牲口,担着粮食到城里去卖……遇到事儿了她自己一个人扛,不为别的就为了她闺女。可是闺女大学毕业一去不回了,听了她那老子的话不搭理她这个寒酸的娘。她能怎么办?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奔呗。再说她那个表弟,可以说是她娘家唯一的亲人了,可是几年前坑了这村里一大半人的钱,说是去外面做生意回来分红,最后血本无归自己跑了。村里人把气都撒在她身上,让她一直抬不起头来。她的所有积蓄也都给他了。现在这个千杀的竟然又给她送过来一个赔钱货拖油瓶,她真是越想越气。最近几年她越来越讨厌男人,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是负心汉,真应该见一个杀一个。她想着这些,刚才的那点恻隐之心早就消失殆尽了。她赌气似的把西扬一撂,径自拿了锄头出去犁地了。
却说西扬躺在一堆烂草上,迷迷糊糊地压到了断裂的肋骨,他疼得一抽气,瞬间清醒了。发觉自己已经进了院里,心里一阵高兴。他慢慢捂着肋骨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饿得迈不动步子了。他只能手脚并用地挪动。院子有鲜黄的玉米棒子,他拿了一个就啃起来。把硬得像石子儿的玉米粒生吞进了肚子里。
屋门锁了,屋里没人。
他又一瘸一拐地回了驴圈,开始检查起自己的伤口来。
腿上的伤是师父踹的。他也没少挨踹,踹骨折也是常有的事儿,主要是一回生二回熟,同一个地方骨折了好几次,这次医生说,养不好要落下残疾,养好了也不能做剧烈活动。他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想再也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帮师父挣钱师父还留他干嘛。是把他卖了还是折磨死?横竖都是死,他破罐子破摔地想着死了也好。不过师父当然不会轻易让他死,安排他去“养伤”,他就像得了大赦一样高兴。
腿已经肿得像猪蹄儿一样,本来只是草草地包了包,这次算师父开恩破例了一回,平时他受大大小小的伤都没包扎过,照样训练,“伺候”师父,最后汗水和着皮肉粘在衣服上,撕都撕不下来。
他把纱布打开,里面流了脓,一股模糊的腐烂味儿,他疼得直发抖,不时地需要停下来咬牙忍一阵,用了好长时间才把纱布都打来,他的这条腿显然比另一只足足粗了两倍。红得发紫,火辣辣地疼,好像里面有无数条虫子在窜,这一路颠簸得厉害,不知道这条腿还能不能好……西扬想着,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中感觉什么人踢了他一脚,他眼睛还没睁开,就条件反射似的迅速爬起来跪好,嘴里含含糊糊地求饶:“师父我错了,师父。”抬头看了一眼是桂香,这才回过神来,冲着桂香笑:“是师姑啊。”
“什么玩意儿?”桂香刚开始看到他这副举动,结合之前看到的那些伤,就知道她那个烂人弟弟造下了什么,却不意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师姑啊。”西扬挣扎了一会没起来,就跪在地上说,“您是我师父他姐,不就是我师姑嘛。”
“别给我这乱攀亲戚,什么师父师姑的,王大山他有病吧。”桂香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西扬,实在是惨不忍睹,瘦得就剩下皮了,这会蹭了半天也没站起来。
“饿了?”桂香问他。
“唔。”西扬低头答应了一声,又厚着脸皮说,“好几天没吃饭了,师姑,啊不,姨,给口吃的吧,什么都行。”
桂香受不了他这可怜样,给房间给他盛了碗吃剩下的白米饭,给他扔在驴圈门口,就自己回屋睡觉了。西扬用手抓着白米饭就往嘴里塞。真甜。他边吃边想,鼻子有些发酸,他怕眼泪掉下来,猛得往嘴里扒饭,吃干净了又重新回到角落里,把身边的干草拢了拢躺下。不远处的驴子冲他叫了两声,他也学那驴子叫,指着驴的鼻子说:“这是爷的地盘了,别过来啊。”那驴果然一夜没有动静,倒是西扬夜里醒来了好几次,肚子痛,想是很久没吃过米饭了闹的慌,真是贱命,西扬嘲笑自个。
第二天一大早桂香自去田里劳作,等傍晚才回来,把驴牵了回去喂吃的。
“姑,回来了。”西扬靠在角落里冲他打招呼。想是腿疼得站不起来,桂香差点都把他忘了,吓了一跳,“有吃的吗姑?”
桂香不理他:“老娘累死累活的一天,你还要吃的,老娘欠着你的呢?”径自走了出去。
烧火做饭的当儿,桂香隐约看见院儿什么东西从驴圈里飞出去了,定睛一看是西扬,心想这小子本来就半死不活的,这下不会摔死了吧,赶紧跑出去,却见西扬坐在地上冲她笑,说:“姑,你家驴脾气真大。”一问才知道是西扬去跟驴子抢草吃,被驴子踢了一脚。
“你没吃过饭呀?还跟驴抢东西吃。”桂香哭笑不得地回去拿了一个干巴巴的馒头扔在驴圈门口,西扬一瘸一拐地挪过去取了。
桂香一直认为这孩子活不长了,心里本着临终关怀的劲儿收留着他,时不时给点吃的,也无非是吃不了的,变质的半碗米饭,半个馒头什么的,但没想到这小子还越来越精神了。
西扬来这儿的第五天,就能一瘸一拐地四处蹦跶了。
“哥,借我玩玩呗。”桂香刚从地里回来,就看见西扬靠在巷口墙上和王五家的二小子说话。
“可贵着呢,哪天你再来我家玩啊。”西扬还想说啥,看见桂香,就一瘸一拐地迎上她,接过手里的袋子,“姑,买菜了?”
桂香不理他,进了院门,回屋做菜了,西扬就在院儿里逗狗玩。
“笨笨,趴下!趴下听见没,哎对对……”
桂香嫌他吵,拿着炒勺出来了:“精神了呀?帮我把晾着的玉米仔装袋,下午跟着我去城里跳去。”
“啊?”西扬这几天待着有点闷,听说要去城里还挺高兴。
“啊什么啊,准备在我这白吃白喝白住啊?”
“没,我可爱干活了,一听干活我就……”西扬找了两口麻袋开始装玉米,“高兴得不知道说啥了。”
“哼,有你哭的时候。”桂香心里想。
桂香把蒸好的两个馒头装进口袋里,收拾好准备出门了,往院子里一瞅,就看见西扬一条腿跨坐在装好的两麻袋玉米上,手里拿了根小细棍逗狗。
桂香走过去推了他一把,西扬躲得快,自己跑出去几米远。
“看把你舒服的,这是要卖钱的,败家玩意儿。”
西扬还嬉皮笑脸地顶嘴:“我还没这一袋重呢,又压不坏。”
桂香指了指两个大麻袋:“能抗的动不?”
西扬看了看自个的细胳膊细腿儿,又看了看那两个大口袋和桂香恶狠狠的眼神,小声问了一句:“就我自己抗啊?”
桂香说:“对呀,我以前雇二喜子抗,他也是一个肩膀一袋,今儿他出工了,正好省点钱。”
西扬只能可怜巴巴地去提其中一个袋子,往肩膀上抗的时候差点把自个甩倒,好不容易抗好了,他弯着腰跟桂香说:“姑帮我抬一下那袋。”两袋都上肩的时候他眼前黑了一下,硬着头皮往前跑。
“你跑啥?”桂香跟上来,“你师父和我说你劲儿大着呢,看来还真是啊。”
西扬抗着两个袋子摇摇晃晃地走不稳,他以前挑水背人的也干过不少,但今天觉着这俩麻袋压得他气都喘不了了,肯定是这几天什么都没干养得娇气了都。
西扬没想到他们下山的近路还得翻石头过河,他的腿一瘸一拐的,跑了两步就跑不动了,两个腿不住地打晃。前面桂香在喊他。
“来了。”西扬答应着,偷偷把玉米卸下来,衣服早就被汗水淋透了,湿哒哒得贴在皮肤上。他抹了把汗,对着两袋玉米轻轻踹了一脚,那两个麻袋就顺着山坡滚了下去。卡在一块石头旁边。
“嘿。”西扬心里一阵欢呼,自己单腿跳着往下走。
第三次这么干的时候,两袋玉米没偏没正的砸到了桂香的脚踝。
桂香看着惨不忍睹的两个玉米袋子,狠狠地对着刚刚下来的西扬的伤腿上踹了一脚。
“啊。”西扬惨叫,差点摔到河里,他吃痛地抱着那条伤腿。
“小兔崽子,你师父怎么没把你打死。”桂香边说边检查玉米口袋,“这怎么卖给人家,啊?撒了一颗我打断你腿信不信?”
西扬说:“我捆得可紧了。袋子换一个不就成了。”
桂香不理他:“我自己来,你在这儿待着吧,看看有没有哪个瞎眼的收留你个小王八羔子。”
西扬赶紧赔笑脸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抗着。”又摇摇晃晃地把沾满了土的两个麻袋往身上堆。
西扬坐在粮食店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桂香在不远处称斤、讨价还价,他在这儿歇了半天,气儿还没喘过来,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那条伤腿都没有知觉了,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断了。这会咳嗽的毛病又犯了,衣服脏的不得了,身上全是汗,刺激着旧伤,直痒痒。
他感觉自个要晕过去了,只得不断地掐自己,桂香那么嫌弃他,要是他晕在这大街上,桂香肯定就不管他跑了。
玉米跳好了,成了软绵绵的两麻袋,他看见桂香在叫他,站起来,腿软的像棉花。
他说:“我抗不动了,要不歇会吧?”
桂香刚想抽他,看到他那副样子,只能自己抗上一袋:“一袋可以了吧?没用的东西。”
西扬本来以为要挨抽,没想到还碰上这种待遇,他心里一暖,抗了那袋玉米,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把两袋儿玉米卖了,天儿已经见黑了,桂香拿出怀里的两个馒头,分给西扬一个:“赶紧吃,吃了还上山呢。”
馒头还有点热乎气儿,软软的,甜甜的,西扬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觉得桂香姑姑对他好,知道他也会累也会饿,把他真正的当个人看。
回到家之后,西扬又在院子西边打了水,洗他那身破衣服了,他隔两三天就要洗一次衣服,再打一桶水从头顶上浇下去,桂香看着都冷。她才懒得管他,拽了被子自顾自地睡了。
夜里西扬再一次被噩梦惊醒,那男人的脸近在眼前,身下一阵剧痛,他跪着,身体不住地发抖。
醒来的时候身体还是抖得厉害。
前几天腿刚刚消了点肿,现在又肿得厉害了,身上一阵儿发冷一阵儿发热。他把身子缩成一团儿,却再也睡不着。
第二天桂香叫西扬跟着去地里干活,“以后就都跟我出来,听见没?我自己天天忙不过来,又不舍得雇人手,你看看,启子家的,陈十家的,绿得明晃晃的,你再看我那地,顾的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桂香回头叫他。
“唔。”西扬答应,抗些杆锄头走得拖拖拉拉。
桂香过去踹了他一脚:“咋啦?让你干活还不乐意了还?苦着一张脸给谁看呐?”
西扬捱了一脚,差点向后栽倒,嘴里喊着:“没有,我可乐意干活了。”走得快了些。
桂香只以为他是不想干,让他拔草,梨地。西扬干活很快,比桂香那头快了好几行。
干到正午,桂香一回头,看见西扬早就把短袖脱了系在腰上,裸露的上身布满了一条条快戳出来的肋骨和丑陋的伤痕,那条伤腿肿得都快撑到裤腿了,两条瘦胳膊和手上全是被草划出来的血道子。
又没人催他,干那么快干啥。
桂香觉得搞不懂他,耍滑头的也是他,不要命的也是他。
果然不一会儿,耍滑头的就来了,西扬过去用哀求的语气跟桂香说:“姑,我能歇会不?我我腿疼。”桂香看他瘦得跟麻杆似的,风一吹就倒了,梨的那半拉地还整整齐齐的,正准备说点啥,西扬又说:“我还有点晕。”
有点晕你干那么快。
“去吧歇着去吧。”桂香最后只说。
“好嘞。”西扬用腰上的短袖摸了一下汗,见桂香在盯着他上身看,突然觉得害羞了似的把短袖套上了。
桂香借势问他:“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我师父打的。”他回答的倒挺诚恳。
“为什么打你?”
“我惹他生气了。”西扬坐在田梗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啥。一会儿没动静,桂香过去看,他竟然靠在自己的腿上睡着了。
一摸脑袋,烧得滚烫。
桂香吓了一跳,使劲儿摇他,终于摇醒了,西扬迷迷糊糊地说:“诶?我睡着了。”
“你自己发烧了不知道?”桂香问他。
西扬怔了一会说:“就是头晕。”
“回去吧。”桂香说,“能找着回去的路不?”
“能。”西扬站起来,看着桂香,“那,那我明天再来吧。明天就好了。”
“好好好。”桂香把他送走。
收了工拉着驴子回去的时候,桂香看见西扬躺在角落里,身子不住地发抖,她开始以为他在哭,后来又以为他在笑,走过去一看,人还睡着,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
试了试额头,还烫着。
桂香回房去找了颗退烧药,倒了杯热水。
叫了几声没反应,桂香只能掰起他的头给他喂药,西扬还是抖,迷迷糊糊地说:“我好疼。”桂香给他喂水,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他睁了睁眼睛,眼泪突然掉下来,他委屈地撇着嘴说:“真的,真的好疼。”桂香给他这一哭弄的不知所措,她心里疼了一下,想到这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伤还没好呢。于是就让他靠在自个身上,统共也没几两重。问他:“哪疼呢?”
西扬鼻头红红的,混着鼻音迷迷糊糊地说:“哪都疼,腿,腿疼。”眼泪又掉下来。
“过一会就不疼了啊。”桂香也没办法,回屋打了盆热水给他擦脸。西扬边哭边说话:“什么时候能不疼啊?”“我想回家。”“别打了师父。”“别,别碰我。”擦着擦着手被西扬抓住,桂香正准备发火,听见西扬哭着叫:“妈。”桂香心里抽了一下,终究没动,他看着西扬烧得有些红的稚气的小脸,直到他不哭不闹地睡了才回屋睡觉。
第二天西扬醒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了,他觉得身上好多了,就是腿还疼的厉害。模糊记得昨晚有个人特别温柔地和他说话,还喂他水喝,陪了他好久。做梦呢吧?他自己想,然后看见桂香拉着驴子进来。
“不哭了?”桂香笑着问他。西扬又觉得那个人就是他姑,但又觉得不太可能。
“谁哭了?”
“不记得了白眼狼?要不是我你昨天晚上早死了。”桂香给驴子倒干草,瞪了他一眼。
西扬眨巴着有些红肿的眼睛:“姑,是你昨天照顾我的?”
“不是我是鬼啊?”
西扬高兴得准备起来,腿一疼又坐了回去:“真是你啊姑。”
桂香没理他。
“你对我太好了。”他自言自语。
桂香走出去了,没看见西扬又红了眼睛。
桂香没再叫西扬干农活,自己忙了起来,常常带了干粮直到晚上才回去,不管西扬的吃食。一回去西扬就在里面叫:“姑——姑——我饿了。”
“饿死鬼投胎。”桂香随便拿着干饼什么的扔在驴圈门口。
西扬还是隔三差五地洗个冷水澡,桂香在屋里骂他,“贱命一条,还穷干净。”西扬装听不见,还哼上了歌。
过了半个月,已经立秋了,农忙有一次催得桂香不要命的时候,西扬的身体也好的差不多了。他就每天起早贪黑的跟着桂香秋收。地里的农活都上了手,吃上一个馒头,干一整天都不喊累。
西扬还是穿着来时穿的那条破了洞的裤子,光着上身,干柴火似的两条胳膊推着他们院里的那辆平板车上坡,车上满满的都是黄噔噔的玉米。
村里的人都说,桂香这个远方侄子瘦得跟只猴子似的,比个大男人还能干活。
“准是个少爹没娘的。”村里人议论,“要不现在孩子仙丹似的,能让他没早没晚地干活?”“也不见他读书,准是不给读。”“瘦的那个样,就没见他吃过顿好饭。”
西扬天天听这些,听得耳朵都长茧了。
桂香确实让他每天干挺多活,早上五点多起来把驴子拉出去溜,溜完直接就去地里了。他和桂香一人一头,掰玉米,背回去。中午坐在田梗上休息一会,啃个馒头再接着干,刨花生刨得他两个手指都血淋淋的,他屁颠屁颠儿地跑过去让桂香看,“姑,你看我手。”桂香瞥了一眼:“没事,回去洗洗。”
晚上一直干到十点多,他抗着锄头回家,还要去村东头牵驴子,回来再给他轧草。担着饲料去喂猪,倒垃圾,从井里挑两桶水上来。然后他自己再冲个澡,凌晨干完活才回到驴圈里睡觉。
不过他觉着比以前好太多了,不用天天挨打,偶尔皮两下桂香也只是踹两脚。每天还有馒头吃,不用吃糠,不用每天担惊受怕。
桂香倒是轻松了不少。她也听了些闲话,她才懒得管呢。况且秋收又忙,她一向是个心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