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故事连载·风满洛城52
京都兼职的日子里,我就像软禁金屋的要犯。兼职公司规定,助教和参加夏令营的学生都不准走出酒店,直到夏令营结束。夏令营枯燥得要命,除了陪学生听课,便是吃饭、睡觉,或者参加些舞蹈或者提升脑力的活动。我觉得那些活动没意义,就坐在活动室的椅子上,看着我们蹦跳或者疯闹。活动室在走廊最深处,专为大型酒宴设备的,现在改为夏令营的活动室,足够容下三四百人。对於参加夏令营的百十来学生,显得极为宽阔。活动室有个宽广的舞台,为大型演出设置的。兼职公司在正面舞台处,按九宫格摆法,整齐摆放着九张桌子。每张桌子设置十五至二十个不等的座位,将参加夏令营的学生分为九组。我坐在首排的中间位置,舞台上跳舞的是吴雩做助教教师的那队学生。吴雩和那胖子正在队前领舞,在她身后的学生站成三排。她舞动身姿,轻盈而自信,如翩跹飞舞的蝶。那胖子也拽动着肥胖的身躯,比手画脚地模仿着,逗得身后的学生捧腹大笑。那胖子丝毫不理会这些,兀自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像灌满水的气球。到我做助教教师那队还早,我抽签轮到最后,雀斑生气不搭理我,组织学生在活动室的角落里跟着音乐操练着。除了舞台上的,其它助教教师也都坐在椅子上,观看着舞台上的舞蹈。闲得无事,我觉得无聊至极,心里憋着怒火似的,浑身不自在。坐在隔壁桌边,雀斑的同事,我看到她常和雀斑挽着胳膊,在酒店走廊内散步。她身子斜歪着,悄悄靠近我,用肩膀轻轻触碰着我。说道,你是不是和我住一个房间。她本来想伸手指向,在舞台上动作浮夸张扬的胖子,却觉得不合适,就用目光引导我的目光朝那胖子看去。我没说话,点了点头。我点头,像触发那女人身上某处暗藏的开关似的。她慌忙又靠近,继续问道:我就没给你说什么?说什么?我皱眉不解。雀斑的同事上下打量着我,恐怕我说谎似的。就没给你说我曾经和她谈恋爱的事?说着,她将目光转向站在活动室角落,纠正学生舞蹈姿势的雀斑。没有,我什么也没说。我心里烦得紧,不愿和她再说,语气急促而生硬。那女人似乎没有领会,兀自说着:也真是的!我嘴挺严的,事情过那么久,还没释怀,真是个情种呢!我凝神,看着舞台上舞蹈的吴雩,脑海里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怎么会有那么轻盈的舞步呢?就像真蝴蝶似的。那女人仍旧滔滔自言:想当初,还真是山盟海誓呢!差点结婚,现在见面,形同陌路。你说这人怎么变化那么大呢?相爱到相恨,就在短短的时间,真是咄咄怪事。被那女人烦躁的声音干扰,我始终不能融入吴雩舞步的节奏中,我厌烦地看那女人几眼,却被那女人理解为不解,反而说得更多了。如果不是雀斑走过来,那女人非得说到晚饭才结束。雀斑满脸堆笑,几乎是蹦跳着走来的。她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那么高兴?我没说话,那女人表情僵硬,急忙答道:没说什么?就说些这些学生的事情。你还别说,这帮学生胆子真够大的。昨晚,我去学生房间寻访的时候,看到有个女孩子,名字是什么,我给忘记了。她正在男孩房间里,和一帮男孩喝酒抽烟。你说,现在的女孩子还真够开放的。你看,就是站在舞台上,那个长发,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她边说,边将目光投向舞台上站着不动,模样清秀的女孩身上。雀斑认真打量一番,说道:你别说,还真看不出来。这女孩是从我招过来的,在父母面前模样乖巧,尽说些甜蜜的话。但父母离开,就像现在这样,再也没人能撬开她的嘴。不动也不吭,任谁说她,她就直盯着你,盯得你浑身发毛。她可能就是性格内向,你说她和一帮男孩喝酒,这种事情,她大概做不出吧?雀斑如此说道,却急得那女人赌誓,甚至拿性命做赌。雀斑只是随口说说,见同事如此认真,便只好承认相信那女孩和一帮男孩喝酒抽烟这件事。她紧皱眉头,恐怕在想如何把确认有此事,并把女孩的情况反映给她父母。如果女孩父母讳言此事,并将此事视为兼职公司看管不周,上面责罚下来,该谁承担这件事呢?於是,她开口说道:那女孩也许本来不会喝酒抽烟,看到那帮男孩喝酒抽烟,好奇也跟着学,没有习惯性,也无恶意。这件事,我看应该是那助教教师监管不到位造成的,需要向上面反映。说着,雀斑离开活动室,不知去向。我并没听到两个女人的谈话,趁这空档,她终於凝集精神,思索那些脑袋里乱起八糟的东西。如果不理出个头绪,我想,也许会疯掉。我曾见过疯子,那些疯子嘴里总不干净,叽里咕噜说些不着边的话。我想,那些话也许就是积压心里,或是脑海里,鸡零狗碎,如丝麻般缠绕的思绪。我不想变成那样,特别是在吴雩面前。我想起昨晚,吴雩的拥抱,那温暖仍旧在怀里。杨晓羽不再到我宿舍,我躺在宿舍里,沉思得头疼,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不能再爱,或者是没有爱的资格。别人的爱能给与情侣温暖,而我心里没有温暖,也温暖不了别人。雨夜,我抱着身躯单薄的吴雩,感受到自己怦然跳动的心。我想,我能爱,也能给予她温暖。虽然给不得毕生毕世,但在那雨夜,在那当下,我还能把拥抱给她取暖。如此想,我脸颊上浮出一丝微笑来,极其细微,和平时板着面孔,严肃模样,没甚区别。在我看来,吴雩舞台上的舞蹈是跳给我看的,因为我看到她冲我笑。那微笑像四月荡漾木兰花香的阳光,教我心底温馨而明媚。又教我觉得,在京都兼职的日子,是草长莺飞的春天,万物勃勃待发,而我心底,於吴雩的那份情感,也如沐浴阳光和春露的种子,早已骚动不安。
就如我感觉那样,京都兼职的日子无聊而又冗长。冗长得就像过了几个世纪,在漫长的几个世纪里,有那么几个时刻儵地流逝,像是不存在似的,但记忆里总是存在的。吴雩所担任助教教师的团队,坐在我身后,只要我稍微扭头就能看到她。我想看到她,在那些夏令营教练漫无目的地,讲些无所谓的,而又激人奋进的言辞时。我想,她应该认真听讲才对,因为她是个好学生。好学生在人们的印象中,就应该是手拿着笔记本,端坐椅子上,认真听讲才对。不像我,坐得极不端庄,横七竖八,歪头斜身的。每次夏令营教练讲到应该端正坐姿时,都必须拿他做反面教材。说的话也有些恐吓意味,他说我之所以长得其貌不扬,相貌平平就是因为坐姿不端正。我想,如果这样说,苏轼也应该是其貌不扬,相貌平平。我在《赤壁赋》里写到“苏子正襟危坐”的赋辞,就说明之前苏子并非正襟危坐,而是坐得极不规范,像个流氓似的,每个坐样。推而广之,苏子既然并非正襟危坐,那么我应该有非正襟危坐的习惯。苏子和我具有相同习惯,又同是人,那么苏子就应该和我具有相同面貌。就是夏令营教练所说其貌不扬,相貌平平。教练讥讽我时,我并没反驳,不反驳并非我就无动於衷,是因为我认为教练所述乃是事实,无力反驳。教练的讥讽,使得活动室的师生们哄堂大笑。这件事导致两个很坏的后果,让我后悔当初的不反驳。事后,夏令营的师生都认为我其貌不扬,相貌平平。搁以前,还偶尔有人夸我相貌还行,不至於差劲透顶;除此之外,教练在那之后,便经常拿我的相貌开玩笑,或者是做反面教材,还堵住我的反驳,说我不会在意这些。教练如此说,我自然不能当真,否则不就是教练说谎话了吗?夏令营课堂上的事情,繁琐而杂碎,像一堆粉碎的木屑,中间夹杂着没有粉碎完全的木块,这些木块就是所谓的大事件。在京都兼职的日子里,不仅有琐碎,还有令人头疼的大事件。所谓大事件就是足够教内心波澜的事件。足够令我内心波澜的事件,除了昨晚雨夜,和吴雩拥抱,还有黄昏时刻,遇到吴雩时,她脸颊煞白,像丢了魂似的。她遇到我,迅速离开了,怕我看到似的。后来,我在庭院紫藤萝架下看到她,她坐在亭子下的石凳上,那亭子是紫藤萝搭苫成的。她双臂抱着双腿,蜷缩在是登上。眸子里泛着泪光,失魂似地,直直地凝视眼前,那滩还没完全蒸发尽的积水。阳光西斜,城市的高楼大厦埋没在淡青色的薄雾里,那是从植物茂盛的嫩叶中蒸发出来的烟岚。阳光穿过厚密的紫藤萝枝蔓,斜斜落在亭子里,那水磨石的地面上,如镜子般漫射得亭子里透亮。像在沉思,吴雩看到我走来,下巴颏放在膝盖上,沉默着。我看她愁眉不展,心里很着急,但我不想教她看出我着急。坐在亭子里,紫藤萝遮苫住阳光,也挡住黄昏时节,京都盛夏的燥热。我感觉有些冷,便说话问吴雩冷不冷。她摇摇头,又将下巴颏撑在膝盖上,愁眉沉默。吴雩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搭讪,说开头那些吸引她继续交谈下去的话。最重要的是我认为,她现在很生气,该说些什么话才能教她开心?另外,我也想知道她究竟因为什么事不开心。这些都是问题,抑或者说我内心的问题太多,太多问题想问她,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就随着吴雩一起沉默起来。沉默久了,又觉得不像回事,便说些无聊,可说可不说的话。我平时很少听传闻,钟爱独处,也就很少有话题可谈。传闻说完,我实在无话可说,便问她: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看你有些不开心。这句话问罢,吴雩拿烟看了看我,那双平日里生机勃发的眼神,那时却黯淡了。她说只是遇到了一些小事,想坐在那里透透气。
说着,她环紧双腿,目光落向阶前那盆夜来香,有些迷离。我转身即将离开,她那涵着清婉的眸子向她看来,倾诉般地闪烁些素光。转过身,又转身回来,站在她身旁。我感到,那目光像告诉我千万不要离开,不然她会更加孤单。夜来香幽弥着的清淡香味逐渐浓郁,夜也逐渐深了。我盘腿坐在她身后的石桌上,几次想和她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还是那种感受,说什么都不好,只能安静地陪着她。我想大概只能这样吧?如果换个能言善辩,而又言行幽默的人,或许能够逗她开心,只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偶尔会说些笑话,插科打诨,也能逗人开心,但这样的情境,我实在想不出任何笑话,也丧失插科打诨的本领。关键在於这个情境,她环抱双腿,牙关紧闭,一句话也不说。这样的情境教我恐慌,我恐慌说错话,教她更伤心和难过,愈发得抱紧双腿,牙关紧闭。凉气浸漫夜幕,假山后,泡温泉的人从走廊走进了酒店,谈笑风生,温泉除去疲累和烦恼。如果吴雩能到温泉里泡一会,烦恼和疲累也会消失吧?我想着,仍旧没有说话。温泉里腾起的蒸雾越过假山,飘散开来,夜时而清凉,时而温热。
秦川,我始终想不明白那件事,也不是那件事,是很多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毕竟是我想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即使说得出口,也是凌乱的。吴雩说道,虽然开口突然,我却没有感到怪异。我问她是哪些事情。她说就是那些事情呗!那个经理喊我去她办公室,问我知不知道我做助教教师的那队学生,其中有个女孩,昨夜到男孩房间里抽烟喝酒的事情。其实,这件事情我知道,也和她聊过。她只说也不想那样,只是不和男孩抽烟喝酒,心里就不痛快,像石头压在胸口般沉重,喘不过气来。也并非非要找男孩抽烟喝酒,关键是女孩子胆子小,又单认为抽烟喝酒是坏毛病。听到要抽烟喝酒,吓得脸都白了,或者就认为她是坏女孩。那个经理认为,出了这种事应该由我负责任,需要递交道歉信,否则将会招致家长责难。其实,我想那女孩抽烟喝酒,是想教自己活得更好。追求活得更好是没错的,即使染上被人认为的坏毛病。只要能生活得更好,难道家长会因为她抽烟喝酒而责难吗?
吴雩说的话总教人觉得哪里不对,又挑不出毛病来。抽烟喝酒的确能教她从沉重的压抑中解脱,女孩家长关注的是女孩染上了抽烟喝酒的坏毛病,忽略女孩染上坏毛病的缘由。应该只一味责难女孩和吴雩,除此之外,还会面目狰狞咒詈兼职公司。如果要免除咒詈和责难,教吴雩写道歉信应该是最笨的办法。道歉信是没任何作用的,只要女孩做出了抽烟喝酒的事情,为时已晚,无论是当面道歉,还是以写道歉信的形式。即使事先声明,女孩会染上抽烟喝酒的坏毛病,女孩的家长也会不依不饶地责怪。无论是责怪女儿、还是责怪吴雩,或者向兼职公司发难,都是有可能的,能肯定的是会把话说得很难听。还能肯定的是,责怪女儿是面子上的,而责怪吴雩,或者向兼职公司发难是实际的。而吴雩此时正在想些什么呢?是免於责难,还是为那女孩担心,我想着。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该是思索如何逃脱责任的多。但思索这件事的人是吴雩,应该是担心那女孩。
吴雩说,那女孩谈恋爱了。和她一起喝酒的男孩子里有一个是她喜欢的。女孩没告诉吴雩,她喜欢哪个男孩。女孩说,她紧张得不知该怎么办,喝酒说不定是个合适的解决方式。你知道,洛城所属国度的孩子经常不知道该怎么办。吴雩还说,其实她不需要安慰,就是想把话说出来。说罢,她笑容粲然地望着京都漆黑的深夜。京都的深夜,酒店庭院的夜空繁星漫布,银河烁烁横亘,垂落似的,在吴雩的笔挺的鼻梁上闪烁着。泡温泉的客人寥寥无几,假山后的温泉内寂寥无声,唯有台阶外的草丛里,有几只蟋蟀不知疲倦地歌唱着。时空如果在某处重复,除了无聊得令人厌烦,就应该是重复得令人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