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扑火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未来的某一天，小梅和我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餐桌，桌上放着刚烧出锅的红烧大虾和一盘花生米，两个透明的玻璃杯，桌脚放着一箱勇闯天涯。

一切还未发生，可我知道会如此。

一

周一开完例会，我照例去问小梅要这周的物料。

我叫木木，在一家国际物流公司上班，小梅是今年新来的同事。我属于操作部，她属于仓储部。

小梅应了我一声：“马上就来，你跟我一起去拿”。说完她就从座位上起了身。

近距离看见她的时候，我有点惊讶。今天温度不高，可是阳光还是很好的，而小梅，好像是裹了一床被子来。本来也不是很宽松的米白色羽绒服套在她的身上，就上面露出一个脑袋，戴毛领的帽子衬托着脑袋更小了。我看她的脸色不太好，暗沉，好似很疲惫。

她对我一笑，我想大概是我想多了，近视，看花了眼。

出了办公室的门，她一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一如往日的亲昵：“跟你说件事，我单身了。”

我一愣，迈着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

“咋了？”脑袋里飞速旋转，吐出来的却只有这么一句。

“他要走了”。

“回福建”。

我听出了哭腔。可我没有侧头去看她，我想，这时候，她应该不想和我对视。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下去，声音恢复了正常。

“是我提出来的，他说要去他爸妈那里，这是他想了好久的决定。我说既然如此，那就分手吧，反正我一个人，也习惯了。”

我们到了仓库门口，她上前打开库房的门，我站在小梅的身后，很想抱抱她，也很想骂那个男人一顿。可我最终什么都没做。我说：

"没事，我们离得近，以后无聊了去找我玩。我都在。”

小梅笑笑：“没关系的，这周他还在，从周一到周末，他都在家陪我，下周才走。”

她的笑容里，有心痛，有不舍，也有对当下的贪恋，若是时间不再流逝，就停在这一周，如此的循环往复，该多好。

我看着她的脸，变得更小了，似是要被那厚重的羽绒服吞没。

库房的楼顶上有一扇玻璃窗，阳光透下来，照在她的身上。她似是看不见般，给我拿完物料，又将手缩进了袖子里。

好冷。

我想狠狠地骂她一顿，或是打她一顿。

世间情爱那么多，分分合合每天都在上演，我却格外地希望她能幸福，每一刻，我都希望过往不究，但能从此刻开始，往后的每一天，她可以平安喜乐，幸福余生。

二

小梅和我算不上闺蜜，严格意义上也算不上多好的朋友。同事，然后就是同为女人的相互理解。

小梅是在今年年初的时候进的公司。她一来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我不该称她为小梅，姐姐或许更适合。

我们公司以男性居多，来了一个女人，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但同为女人，更引起我关注的是她的年龄。

当我听同事窃窃私语说她是82年的，当时我就很诧异了。因为从表面上看过去，她完全就是一个跳脱的小女人。个子不高，瘦但有活力。算不得多少漂亮，爱笑，热情，好像跟每一个对她没有恶意的人都能亲密无间。

她会穿小女生的裙子，穿卡哇伊的卫衣，也会简单的白T搭短裤，我在她的眼中，甚至能看到一点童真。这一点不符合我心目中一个接近四十岁女人的人设。

第一次正式的接触，是她入职两个月后，公司的驾驶员师傅请客吃饭。驾驶员都是男性，也叫了她。我接到吃饭邀请的时候，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了。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和不是朋友的人一起吃饭，特别还是异性。我不承认我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可我就是很别扭。

可驾驶员师傅再三邀请：就是吃顿饭而已，小梅也在的，你不来，她一个女生很尴尬的。这时我也就听到小梅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来吧来吧，我也在这里，你来跟我做个伴。

我就这么半推半就的去了饭局。

因为就在公司周边的小饭馆儿，我处理好手头上的事儿就过去了。

师傅们还聊聊天，我跟小梅两个人埋头吃饭，只想着快快吃完，赶紧回去公司接着上班。我跟她一起出来的，走到外面，不约而同的，一起吐了一口气。我们相视一眼，笑了起来。

她说她也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就被拉过来了。

后来，我们加了微信。

三

我是在小梅的朋友圈里知道她有男朋友的，是男朋友。

我对她是好奇的，38岁的女人，不应该都成家有孩子了吗？为什么会是男朋友？她的家人呢？

可我知道进入社会以后有一条铁律：工作是工作，除了工作以外的私人事情，人家不提，千万别问。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她和她男朋友的日常互动，那感觉就像一个初谈恋爱的小女生，对爱情充满了向往，也充满了甜腻，她男朋友叫她“丫头”。

她用心的记录着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点每一滴的日常，发到朋友圈。我当时并不是很理解：就算谈恋爱，有必要这么晒吗？我一个三十岁的女人都快看透了爱情的本质，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她这行为，跟年龄不符，跟现实也不符。何况朋友圈里那么那么多的人呢。

我没说出来，我就静静的看着。

是小梅自己告诉我她男朋友的信息的。

她告诉我她是离异的。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一个自由创业者，在各大广场上摆摊，弄一些娱乐类的项目，比如射击气球，套圈之类的。

他们是在去年认识的，也是在他男朋友的摊子上。她说她男朋友后来跟他说，那一次遇见，他对她一见倾心，后来就在一起了。她还说，他是九四的，小他一轮。

我当然相信爱情，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可我也相信世俗，相信偏见，相信这世界上，有些看不见形状的东西，不是谁都有勇气去挑战和跨越。

我问她：“他的父母知道你吗？”

小梅说：“知道我们在谈恋爱，但不知道我多大。”

四

我住在公司楼上，小梅和她男朋友住在公司隔壁的公寓楼里。

夏天的时候，我邀请她来我家吃龙虾。那天她男朋友去了附近的城市摆摊。她说他经常这样，每次离开，大概半个月左右。

在那天，小梅跟我说了很多关于她的故事。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因病去世了。后来我爸给我娶了后妈，她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儿子。前些年我爸也是因患癌症去世了。我结过婚，后来离婚了。我有一个女儿，她跟了我前夫。我前夫根本就不是人。他打我，骂我，一点也不顾家。我的公婆也很强势，跟着老公一起骂我。那段时间我自杀过好多次，都未成功。在我女儿两岁的时候，我离婚了。现在我女儿八岁了，六年，我没有看过我女儿一次。我那个婆婆不让我去看，她告诉我女儿，她的妈妈出车祸，死了。”

小梅说这些的时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听着，却是如鲠在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需要同情，一点安慰的话语好像也无济于事。

我说：“那现在就只剩你一个人了吗？”

“我还有一位奶奶，九十岁了，我每个周末都会去看她。来，我给你看看她的照片。”说着她拿出手机翻出一张张照片，很多都是她和奶奶一起拍的，还用了美图。照片里的老人白发苍苍，脸上堆满了褶子，但是眼里有光，每一张都很开心，因为笑着，露出了光秃秃的牙龈。

说到奶奶，小梅开心的像个孩子一样。她说她的奶奶可逗了，然后跟我说了好多关于奶奶的趣事。

那晚我们喝了点啤酒。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开心，喝了一瓶又一瓶。

“我是去年认识的现在的男朋友。他对我真的特别的好。我不会做饭，他在家时候，只要我说饿了，他都会亲自下厨做给我吃。哪怕他要出去一段时间，也会在家里备好各种吃的，放冰箱里。我初到公司，上次在外面吃饭，偶遇到部门主管，他还跟我们主管打了招呼，希望他多照顾我一些。

本来我已经对感情，对婚姻失去了信心，是他，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觉得自己还有被爱的机会，也还有爱人的勇气。”

我说：“那你们会结婚吗？”

小梅说：“暂时还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很爱我。”

我说：“祝你幸福，你一定要幸福。”

我确实见过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本来嘛，任何年龄的人，在爱情里，都是平等的。听着她的遭遇，我由衷的希望她的男孩能给她一个家。

说也奇怪，结了婚以后，我并不觉得那一纸婚约能决定什么，可是在她那里，我的眼睛，过滤掉了所有的恩恩爱爱，只看到那一个红色的小本本。

五

我想他们会结婚的。

夏末的某一天，她突然发了一条朋友圈：从此，在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我又愣了。

那天，她请了假。第二天我才知道，是她的奶奶去世了。

上一次我们谈起小梅奶奶的时候，还是神采飞扬的，怎么就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奶奶就这么离开了。

第三天，小梅回到了公司，人有点憔悴，声音沙哑。

之后的半个月里，几乎每一天，我都能在朋友圈里看到她怀念奶奶的消息。我除了回复她一个拥抱的表情和“节哀”两个字以外，做不了任何事。

人生的路得自己走，再苦再难，都得自己走。而很多的离别、伤痛，是无法避免的。

根据守恒定律，我觉得人越是遭受了不可承受的苦难，那么上天理应在某一方面，厚待他人。关了一扇门，一定得为人家开一扇窗。

小梅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这些天，我男朋友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

她不得不接受奶奶的离世，在难过的同时，也还有一丝安慰，至少，还有男朋友。

我相信她是一个值得被深爱的女人。因为被伤得太深，所以不会轻易开始，一旦开始，便会义无反顾，哪怕是飞蛾扑火。

六

第二次邀请她来我家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吃饭可以，但是不能喝酒。

我愣了一秒，笑说：“放心吧，我也没打算喝酒。我老公不在家，你男朋友也出去了，我们凑合凑合，一个人吃饭太无聊。”

我以为她大姨妈来了，不能吃刺激的。所以买了大青虾，一块年糕，一把青菜，一点平菇。晚餐简单的烧了个年糕炒虾，一盘蔬菜，一个蘑菇汤。

她在告诉我她最爱吃虾的同时，也告诉了我：她怀孕了。

我觉得，从她的角度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

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生下来吧。”我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小梅说：不知道。

我说：“那你男朋友是什么意思？他爸妈知道了吗？”

“我男朋友还在外地，明天就回来了。他说一切让我等他回来再说。”

小梅很喜欢吃我做的饭菜，她说这几天她老是感觉很饿，也许是孕初期的反应，总觉得饿得能吃下一头大象。

我却没什么胃口吃饭。我告诉她：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吧。有了孩子，多少能有点保障，起码，你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至亲。再说，如果你有了孩子，纵然他的父母不看好你们，生米煮成熟饭，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的年龄大了，如果这个孩子不留下来，你可能就没有怀孕的机会了。他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他的父母应该不会同意他娶一个不能生育后代的女人回家的。

小梅告诉我她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目前来说，他们的经济不允许。孩子生了也没人带，他男朋友还欠了外债。

我还是劝：钱可以慢慢挣，换个角度说，他不娶你，他一样要娶其他的女人，总不可能孤独终老一辈子吧，但凡他要成家，养家糊口是他逃不掉的责任。

有些事，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也不能说的太绝对。未经他人事，莫劝他人善。

过了一个星期，她去医院做了B超，并决定动手术。她说：我跟我男朋友想了一夜，一夜没睡，还是决定不要。

后来，她又告诉我，B超显示没有孩子没有胎心。

我想，胎心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吧，但这确实能减去很多不要孩子的负罪感。

从对怀孕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上，我就已经预见了他们的结局。继续沦陷是个错，可我也只能看着她继续沉溺，因为至少当时，她是被爱的。

七

小梅的爸爸给她和后妈留了一套房子，但房子现在在她的后妈手里，后妈将房子租给了别人，每个月两千块的房租，给她一千。她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后妈了，后妈在不跟她住一个屋檐下的时候，关系就变得好了起来。

后妈有自己的儿子，有儿媳妇，还有孙子。

小梅说她还有姑姑，是那种想卖她换彩礼的姑姑，每次见面，都会让她去相亲，给她张罗的相亲对象，都是五六十的老头子，家里有钱，死了老婆的那种。

我看过很多悲惨的故事，当它们跃然纸上的时候，作者往往为了凸显什么，真假参半；我也看过很多的爱情故事，两情相悦，两小无猜，忘年恋，黄昏恋，老夫少妻，老妻少夫，爱而不得的有，携手终老的也有。

可当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就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是难以置信。不是不相信命运可以悲惨到何种程度，而是不相信，如此悲惨的人生，为何还迟迟不出现剧情反转的那一刻？

在小梅跟我说那个男孩要离开的时候，我是愤怒的。不是因为他要离开，而是因为他明知道这一段无法跨越的鸿沟存在着，为什么还要去打扰小梅的生活？

但细想下来，他的离开是没错的，他注定要离开，只是早晚的问题。如果换作是我，我不会开始，可如果开始了，我也没有勇气无视那些世俗的偏见和压力。

小梅发消息给我：其实他不是九四年的，他是九七年的。他在决定去他爸妈那里的那天晚上，才告诉我的。

我编辑了很大一段骂那个男人的文字，然后又删了，我说：没事，无聊了找我玩，我们住得近。

每个人都有选择爱与被爱的自由。我不信命运会如此不公，那些打不倒你的，终将会让你变得强大。如果他不是你的良人，那这世上终究有一个人在等你。你所要做的，就是在遇到他之前，好好的，用力的，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