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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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凤凰山上云雾缭绕,石间、崖缝里的青色又浓密了许多,鸟啼啾啾叫醒了祝余。她坐起身揉揉眼,屋外,师傅身上披了晨光又在看那几株宝贝的还魂草。师傅总爱看着还魂草微笑,就像在他面前的不是几株草,而是一个人。祝余想起来,师傅说过,等还魂草成熟了就要带她下山。
山里的雨总是下不完,祝余也不记得看过师傅多少次对着还魂草微笑。终于有一天,还魂草收进了师傅的药囊,师傅给祝余背上一个小药篓,他们下山了。
京城没有鸟鸣,没有云雾,没有满眼的苍翠,有的是穿红着绿,云冠儒衫,熙熙攘攘的人群。
师傅领祝余在城里繁华的街巷转了三天,带她吃了好吃的糕饼,喝了美味的羊汤,然后落脚在郊外的一座寺庙里。
一日,师傅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叮嘱祝余让他记住自己是个男孩子。祝余低头看自己,穿的是师傅用自己的衣衫改小的衣裤,头上本就是童子的发髻。她对师傅行礼说,弟子谨记。
那座城好大,每个大门都有许多兵士持枪把守,祝余和师傅跟着两个没有胡须的男子走过好多殿宇,进了一个红色的小门。
娘娘,师傅这样称呼一个女子,并且带着祝余一起下跪行礼,娘娘像是水里结出的冰珠一样纯洁美丽。师傅给娘娘看诊,旁边站着几个同样不长胡须的宫人。祝余觉得师傅看娘娘的眼神,好眼熟,对了,那是师傅看还魂草的样子。娘娘称师傅为“师兄”,她让一个穿着粉色长裙的好看姐姐带祝余去外面转转。祝余想起来,在师傅的诸多医书里,有一份手写的笔记,字体娟秀,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师傅说那是麦冬师妹的手书。再多问时,师傅绝口不答。
这座黄色的城里没有外面街市上人多,所有房子都高大耀眼,走过的人都静声敛气。祝余睁大眼睛东看看西望望,三蹦两蹦身后已经没了那粉色姐姐的身影。这里的花草树木被修剪出奇特的造型,花香扑鼻,花色艳丽,都是祝余没有见过的,只是,好像缺少点什么,祝余一时也说不清。
一块纯白色大石立在荷花池边,像是山里石屋旁给还魂草挡风雨的那块青石那么大,祝余想摸一摸,是不是也像那青石一般潮湿?
没有,这块石头没有水气,触手光滑油润。祝余转到石后,看到一个小男孩惊慌地看着她往后缩。她吓得差点喊出声,忙用手捂住嘴。师傅说过,来到这里不能随便说话。
男孩那双大眼睛像极了刚才那位“娘娘”的眼睛。他看着祝余,又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上下打量祝余。他没有说话,祝余也没有。似乎有人在叫“小药童”,男孩子想伸头查看,被祝余一把拉住,藏在身后。两个人躲在大石头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是谁?男孩小声问祝余。
我是我师父的弟子。
你叫什么名字?
祝余没有回答。这个红衣小孩,比自己还低一头,瘦弱的身子肯定轻轻一推就能摔倒。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又问,他的眼睛像山里的泉水一样清澈,祝余经常会打些泉水给师傅煮茶,师傅说只有山泉水才能激发出茶叶特有的香味和气质。茶香知道,气质是什么?茶叶也有气质?
你从哪里来?男孩看看祝余的衣衫,又皱一皱鼻子,像是嗅到什么味道。祝余刚才把小药篓卸下留给师傅。
山里。
是很高很高的山吧?比那些山都高。男孩指一指不远处湖边的几处小山,那里有几个碧绿琉璃瓦凉亭,飞檐翘角,瓦片在阳光下反出刺目的光。
祝余捂住嘴笑。她和师傅从梵净山一路而来,爬嵩山看苍松翠柏,上华山看日出东方,黄山的云最是美,像海一样翻滚着,云气弥漫……
男孩听着,眼睛里露出向往,那时候他的心里应该有了自己的嵩山、华山和黄山。
又有人叫“小药童”,祝余站起身说,我要走了。
我叫李长柏,今年七岁,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子拉住祝余的衣袖问。
祝余想一想,我本是扮成男孩的女儿,我不能是我。白石阴湿的角落里,几株细长叶子的草在风里微微颤动。祝余指着那些长着细长叶子的草说,那就是我,我比你小一岁。其实祝余不知道自己几岁,因为师傅也不知道。师傅说捡到她的那一天,刚好是春风药王节,二十四节气里春风排第四,那她就是四岁。至于名字,师傅说她当时坐在一片祝余草里,看到师傅的时候,手里抓着一把紫色花草正嚼得起劲。那就叫祝余。师傅给她讲自己名字的来源时,好像还在想着什么,祝余不知道,也没有问,只是记住“祝余”,一种不死草。
祝余十八岁的时候,天下大乱。皇帝的哥哥珖王造反杀了皇帝,皇帝的弟弟昌邑王平叛,拥立先贵妃的儿子登基。贵妃本无子,认下一个失宠妃嫔的儿子,此后,妃子不知所踪。
先贵妃成太后,朝堂的龙椅上从此坐着小皇帝和太后。
梵净山的石屋旁,一连几天,师傅站在大青石前看远处的重重大山,祝余知道,翻过那些山一直往前就是去往京城的路。她发现,师傅突然苍老了,鬓角的白头发多了许多,腰背也不再挺拔,昏黄的眼睛里总是泛着红,似有泪水将落未落。师傅不再种还魂草,每天游走在各个山峰间采摘一些祝余也叫不上名字的草药,晾晒剪切后收藏。
在一个阴雨连绵后的晴天里,祝余跟着师傅离开石屋,离开大青石,离开师傅曾经种还魂草的小山洼。师傅说此后再不回梵净山。他要带着祝余行医问诊走遍大江南北,遍尝各地珍馐。江南的吴侬软语、青石小巷,祝余喜欢其香软精细,鱼腥草、乌梅、红曲米可药食两用,青团、太湖船点、糯米莲藕,祝余百吃不厌。西北的大漠雪山,祝余爱其雄浑广阔,那里的锁阳、黄芪、甘草、肉苁蓉品质上佳,雪山青羊、黄河鲶鱼、葫芦鸡吃了让人唇齿留香。只是,师傅偶尔在吃醉酒后会依依侬侬口齿不清地说些醉话。麦冬,麦冬,我,我要带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吃所有,你想吃的美食。祝余给师傅煮醒酒汤,心中暗暗感激,师傅是说我吗?嗯,师傅对我真好。祝余草也叫麦冬。
一年后,赏一池荷花素手弄莲子的祝余告诉师傅,从西北带来的黄芪用完了,该补货了。师傅却对着豆点大的油灯亮光若有所思。第二天,荷叶上的露珠还晶莹,红蜻蜓落在荷花的尖尖角上时,师傅告诉祝余,让她去一趟京城,去她小时候去过的高墙重楼的地方,给一个人治病。祝余知道,几个月来,民间都在传说,新皇帝得了癔症,爱对着一块白石头说话。

师傅真的老了,也越来越沉默,平时祝余坐诊时他就歪在一旁,喝他们治愈的病人送来的酒,一种用还魂草泡过的药酒。师傅还有一件要紧事,那就是帮助祝余挡桃花。面若桃李,眼似星辰,一袭长衫的小医师祝余时不时就会招来美娇娘的青睐。师傅本就话少,应付那些媒婆们总是很让他费神。
他们不爱给皇亲权贵问诊,只专检乡野小镇,给村妇民夫看病。
你就是一个男子,一个治病救人的小医师,免得像……从祝余长大能独立问诊起,师傅会多些唠叨的话,想起来的时候就给祝余强调这些。祝余问师傅,免得像什么?师傅只剩下叹气,再不多说。
我老了,这次真得你去了。师傅送祝余出发。他又叮嘱祝余,你就是个小医师,你只是去治病。还说他就在那莲池边等祝余回来。
还是那么高的城墙,还是那些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祝余知道了小时候就来过的这座城叫“皇宫”,是皇帝一家人住的地方。
宫人径直带祝余来到荷花池边,她认出了那块白色的大石,看到了在大石边身着黄袍的皇帝。师傅告诉过他,皇帝就是李长柏,那个她小时候见到过的红衣男孩。李长柏已经长得高高大大,腰背挺直,祝余暗自猜想,竟能比自己高一个头。他不再有小时候的慌乱,不再有小时候想让祝余拉起他的手躲起来的亲近感。他镇定地看祝余,也或者说是一种木然和无所谓。唯一让祝余感到似曾相识的,是他的那双像“娘娘”的眼睛,和眼睛里期盼着什么的眼神。
皇帝面前的翩翩公子,一袭天青色长衫,一身药香。
你是谁?李长柏语气冷冷。没有血色的脸上寒霜森森。
祝余定定看皇帝,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到关于七岁的李长柏的故事,一旁的宫人呵斥她大胆,令她给皇帝行礼。皇帝审视这个大胆的医师,不畏不亢的眼睛里有关怀有亲切,他觉得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孔有他熟悉和一直找寻的东西。他示意宫人退后,默默看着,等祝余开口。
祝余指一指大石头边的长叶草说,那是我。
正是草长莺飞时,长叶子草开着淡紫色花,一串串、小小的玲珑剔透。
我是李长柏。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眼睛潮湿了。十三年了,终于又见到你。
那个长在深宫里的小男孩,想躲起来远远地看一眼自己的母亲,遇到另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从关着母亲的小红门里出来,他想问问他关于母亲的消息。他本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却被冷落被看管。那次,他第一次被同龄人拉起手,第一次被别人保护在身后。他听男孩讲大山、看云海、听松涛,第一次有了想要长大的渴望。
自从这个叫祝余的医师来了以后,除了面对帘幕后的太后,宫人们发现皇帝的笑脸多了,说话多了。太后大悦,祝余被留在宫中专事调理皇帝的龙体。
皇帝告诉祝余,当年听她讲了那些大山,就喜欢上了山川物志,每每看到就全部背诵下来。只是他从来没有出过京城,他讲的大山,没有雨泽润气,他讲的猛兽没有天然野趣。祝余突然想起来,李长柏和皇宫里的花草,和他讲的东西一样都像是被困住了手脚,缺少生机。祝余有些难过,想起师傅喝醉酒时说的醉话,我要带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祝余给皇帝讲江南的青石小巷,雨打在绘着荷花的油纸伞上的声音让人安静,讲梅子黄的时候连绵不绝的雨水,雨后,梅子齐刷刷都熟了,讲一眼望不到边的紫花地、青草原,去了,就不想再回来。
白石边的长叶草长出了蓝色晶莹的珠子样果实,皇帝说他每年都看着那些草开花、结果,他已经知道那些草叫“祝余”,那个比他小两岁的小药童叫祝余。说到兴奋时,皇帝的手紧紧握住祝余的肩膀,感谢她在自己思念母亲却看不到母亲的时候突然出现,是她让他知道外面的山高、世界广。
祝余的脸红了,她扭身想要挣脱,却抵不过李长柏力大。她垂下头,一张脸比池中的荷花还娇艳,天青色衫子下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皇帝的目光从祝余的粉面看到赤红的耳朵,向下……他猛然松开双手,像山泉一样清澈的眼眸中满是诧异,随后惊喜地看祝余,竟也露出羞涩。
祝余给皇帝看诊、服侍汤药。不久后,皇帝脸上有了血色,眼里有了光芒。
她依然是祝余,一个来自民间的青年游医,只是,皇帝待她越发恭敬,专门为她辟出一处住所,不得让人随意打扰。众人只道是皇帝感激祝余治好了他的病而为之。一时间祝余名声大噪,常有太医们邀她一同研讨医术。
皇帝越来越勤奋,御书房里的灯烛常常彻夜不熄。祝余一日三餐都给皇帝制作药膳,入夜后,御书房的案几上还会有一盏安神汤催促皇帝注意休息。皇帝尽数享用祝余的心意,心念起时,提笔落丹青,一副祝余的画像就从他的心里落在纸上,走到眼前,依然是那眼含温语的翩翩公子。何时才能为画中人绘罗衫,添钗环,施粉黛?
他并不敢跟祝余有过多的交流,不知道身边的宫女和宫人有多少是太后的耳目,又有谁是大臣的眼线,他怕因为自己会给祝余带来伤害。这几年,他静观太后打垮昌邑王,诛杀王党千余人,铲除异己。他要分外小心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在皇城里,乘坐步辇路遇祝余和太医们同行,他面无表情全当无视她,祝余侍奉的汤药稍微过热就会被他呵斥。夜深人静时,一身黑衣的他远远望着祝余的居所直到她熄灯。
祝余都懂。
朝堂上有大臣支持皇帝亲政,太后一党把持朝政不愿放手,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
皇帝的病已痊愈,放出这个消息的同时,祝余也被送出皇宫。皇帝彻夜难眠,几个夜晚后做出这个决定。他知道祝余了解他的不舍,更知道祝余会为了他而舍却自身,他不会允许有人伤害祝余,包括祝余自己。母亲无端失踪的时候,他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现在,上天眷顾让他重遇祝余,祝余帮他、敬他、爱他,带给他精神慰藉,让他重拾雄心。家人不能白死,朝纲需要整顿,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拿回来。做这一切的同时他更要保护好祝余,将来,他们还要一起观山看海。临走时,祝余留给皇帝几粒药丸,是师傅曾与他的师妹一起研制出的致幻药。
太后密切监视所有与皇帝有关的人和物,祝余离开时连同她随身带的药囊都被检查。她走几步,回头看看,再走几步,再回头。
宫墙上那个黄色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淹没于一片楼宇间。
等我来接你。祝余想着他说的话,去往他们约定好的烟雨江南。
往京城贩卖药材的商人悄悄带回消息,皇帝企图推翻太后,夺权亲政,太后一党很快失去抵抗能力。那几日,师傅不再喝酒,总是盯着药酒瓶里的还魂草看。
自从祝余回来后,师傅就不再让她抛头露面。郊外有一大片梅林,他们就住在梅林边上的几间茅屋里。祝余每天在家晾晒和炮制药草,师傅在村镇间游走诊病。
这天,师傅回家,不见了祝余,土灶上蒸制的地黄还在冒气,晾晒的药草簸箩翻倒,药草撒了一地。雨下个不停,细细打在梅树叶上,又静静落入泥土。师傅叫祝余的声音被淹没在雨声里。
太后终究是知道了祝余的女儿身,也知道了祝余就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
怪不得多少朝臣家的千金你看都不看一眼,送入你宫里的女使你碰都不碰,原来一直惦记那个医女。太后丢开了十几年来对她的“皇儿”的关切,掌控朝堂的野心赤裸裸暴露。
太后命人给祝余换回女子衣裙,一套贵妃制的头面把她的娇艳装扮出几分不可亵渎的大气,她特意在发边簪一串祝余花。楚楚动人的祝余第一次以女儿模样出现在皇帝面前。
她的粉面一如李长柏第一次见到她脸红的样子,现在眼睛里多了女儿的娇羞。四目相对,他清澈的眼中逐渐潮湿,他紧握祝余的手,要把她拉回自己怀中,祝余微微摇头,眼睛弯起来。她知道皇帝最终不忍心把那药丸用在太后身上。在母亲不知因何故失踪的那些年,是太后教导和抚育了他,后来,他知道了一切都是太后授意,太后已经疾病缠身。
在太后面前,祝余任由皇帝握紧自己的手。这双手她把脉时多次碰到,这双手第一次把住她的肩头就让她露出女儿原貌,这双手为她绘出妙手小医师的画像。以后,这双手将要去做他想做的事,拿回属于他自己的一切,揽天地星辰,护九州河川,而不是因为自己被太后所束缚。
交出玉玺和兵符。太后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发出。
祝余收回双手退后几步,她面对太后微微一笑,淡定从容。猛地,她拔下头上的发簪刺入咽喉,所有人震惊。她倒下了,倒在李长柏撕心裂肺的呼唤里,她微笑着随一声声“祝余”的叫声飘散在皇宫的血雨腥风里。大殿冰冷的地砖上,一串紫色的祝余花掉落下。这里,是太后曾经慈眉善目说让祝余负责调理皇帝身体的地方。
万千紫穗朝一向,风拂过处淡若烟。
皇城里新增了一座宫殿,皇帝取名“余恩宫”,他亲手在宫里的空地上种满了祝余草,直至长满台阶的缝隙。长柔堪结,坐在台阶上,袅袅婷婷的祝余草就陪伴在他身侧。
“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
皇帝喃喃念着,他的手拂过祝余的紫色花穗,手掌触处皆是柔软。多少次,他幻想这样拂过祝余的乌发,为她挽发,簪花,他还拂过她的峨眉,为她调黛画小山。手停下,祝余转过头看他,他说,我叫李长柏,是你的爱人。
江南的梅林里,师傅遥望京城。麦冬师妹,你的儿子拥有了全天下,他会替你看遍山川大泽,走遍你想去的每一个地方。
注:祝余又名麦冬、麦门冬、阶前草、禹韭、不死药,味甘,寒,无毒。服之,不饥,轻身,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