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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航

2018-10-28  本文已影响13人  黄缓

远航

1

据我爷爷说,我的太爷爷年轻时是法国远洋货轮上的水手,他亲眼目睹一箱箱的文玩字画、丝绸茶叶从上海的码头装上货轮,又从货轮上卸下一箱箱枪炮、药物和新式的科技产品。解放后,太爷爷很快被定了间谍罪,因为那些法国运来的药物中包含大批鸦片,尽管太爷爷对此毫不知情。太爷爷出身卑微,但勤奋好学,他在货轮上学会了能正常交流的法语,不过这没给他带来益处,在此后漫长的批斗岁月中,他又被扣上“走资派”的帽子。太爷爷生性乐观,对批斗带给他身体和精神上的伤害不以为意,他是主动到法国货轮上应征水手的,这个活络的渔民的儿子得到了德克船长的赏识,德克船长允许他闲暇之余可以阅读他的私人藏书,并把他介绍给船上的爱德华神父和左拉医生。太爷爷接受了爱德华神父的洗礼,跟他学习法语,并在左拉医生那学习医术。几年后,战局有变,太爷爷所在的远洋货轮被召回法国,临别时,爱德华神父送给太爷爷一个镀金的十字架,而慷慨的左拉医生则把装满药剂和实验用具的大柳条箱送给了太爷爷。三年自然灾害时,太爷爷用镀金十字架换了五斤大米,太奶奶每顿舀出半试管,掺着苦涩难以消化的野菜,熬出一大锅稀溜溜的粥。开饭时,太奶奶一手护着锅盖,一手握着饭勺,谨防虎视眈眈的子女们一头扎进粥锅里。等五斤大米吃完时,无奈的太爷爷又陆陆续续卖掉一部分他视若珍宝的药剂和实验用具。自然灾害过后,太爷爷的实验用具只剩下一盏酒精灯和一柄柳叶刀,迫于营生,太爷爷干起了兽医,乡里人都知道有个洋乎洋乎的兽医劁猪阉鸡时会在酒精灯上烤一把锃亮的手术刀。

太爷爷一生痴迷医学,他白天站在灼热的晒场上接受批斗,晚上丝毫不倦地躲在屋里进行他的医学研究。太爷爷曾经研制出一种促进人性欲的药剂,不过在饥荒的年代里除了沦为笑柄,完全没有用武之地,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想床上的事呢。我出生前一年,太爷爷死于膀胱癌,爷爷在整理太爷爷的遗物时发现木板床的夹层里藏有一本外文写的笔记。

去年修订家谱时,爷爷谈起了太爷爷,爷爷对太爷爷的了解远比我想象中少,爷爷说,太爷爷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实验室”里度过的,跟家人交流甚少,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怪老头。爷爷希望重修家谱时删除太爷爷给法国人当水手这一不光彩的经历,简单介绍他是农民或者兽医即可,我理解爷爷,太爷爷的几个子女在谈婚论嫁上都因为太爷爷的经历受到不小的阻遏,爷爷同意我将太爷爷在家谱中删除的经历以备忘录形式留存。我负责修订家谱的文字工作,作为犒赏,爷爷把太爷爷的笔记送给了我。

允诺了爷爷,我却没有付诸实践,去年公司上市,所有员工都轮轴转。半年过去了,爷爷打电话给我,说自己身体越来越差,希望我能尽快完成他的遗愿。我一阵愧怍,立即把修订家谱作为首要任务,于是又触及到太爷爷的笔记本。太爷爷给法国人干过活,我猜测太爷爷所写外文为法语,我把一页笔记拍了照片传到网上寻求帮助,很快就有一些热心肠的网友给出了解答。外文的确是法语,记录的是日常琐事,我翻了网友的回答,多半是谐谑,只有一个叫“法兰西之夏”的同城网友给我发了私信,让我不要把笔记发到网上,并希望能和我面谈。

我们约在中华路的星巴克咖啡馆见面,“法兰西之夏”是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一头蓬草般的卷发,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文化衫和破洞牛仔裤,背着双肩包。我们握了手,“法兰西之夏”告诉我他叫丁奉,是外国语学院的研究生。我告诉他我叫黄缓,搞编程的,我说丁奉这名字起的好,《三国演义》里也有个丁奉,是吴国大将。丁奉苦笑,问是吗,他说他父母可不知道什么吴国大将,他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多亏了社会上的好心人献血才保住母子性命,于是就将他取名为“奉”,让他奉献社会。听了丁奉的解释我多少有些尴尬,低头搅起咖啡来。我问丁奉为什么对此事感兴趣,丁奉说,没什么,职业病,看到法语有关的东西就想来凑个热闹,另外学院正在筹办中法民间交流史料展,你太爷爷的笔记或许能派上用场。我把太爷爷的笔记本拿给他看,笔记本因为是散乱的纸张装订的,为了美观结实,我又装订修剪了一番。

丁奉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端详翻阅,他的神情时而凝思,时而兴奋,时而忧郁,他像钻进了太爷爷的神秘世界,我不敢打搅他,不时抿一小口咖啡耐心等待他。大概有一刻钟,丁奉缓过神来,他沉默片刻,我迫不及待地问笔记上写了什么,他说一言难尽,笔记上没有年份日期,法语在拼写和语法上有不少错误,有一些费解的单词尚待查证,还有不少缺损。我原本以为这次意义不大的会面就此结束,没想到丁奉突然把手压在笔记本上,用一种恳请,但更像是命令的语气对我说,他想把笔记带回去好好研究。丁奉的要求令我始料未及,太爷爷的笔记本倒也不是什么传世珍宝,不过毕竟是家族遗物,不便交与外人,况且我和这个丁奉不过一面之缘,他的恳请未免太造次了。丁奉似乎看出了我的忧虑,他向我道了歉,说带回笔记只是出于他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我如果不放心他可以把东西押我这。丁奉浑身上下摸了摸,又在背包里翻了一通,找出一块天梭表拍在我手心说,这块表五千块买的,是我考上研究生爸爸送给我的礼物,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发票拿给你看。我哭笑不得,丁奉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敢肯定,他一定是有备而来,笃定要把笔记带走。我说不必了,想了个两全之策,我们找了家文印店,我复印了一份给他,他挠挠头笑着说,我怎么没想到?我告诉他,他必须把笔记本上翻译出来的内容第一时间告诉我,丁奉做了OK的手势,迈步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2

第二天一早,丁奉发来了邮件。

“起航号”终于要回国了,说实话我非常不舍,德克船长如果不是爱发酒疯那真算得上一等一的圣人了,他从不克扣水手们的工钱和伙食,每到一个港口他都会给我们买些纪念品,他总说他不是法国人,我也不是中国人,我们都是大海的儿女。爱德华神父有些口吃,德克船长说他的乡音还很重。爱德华神父谢顶的厉害,在海风中他的头顶上像舞动着两小簇棉絮。爱德华神父在法国有个妻子,在上海还有个情人,他告诉我这是上帝的恩赐。爱德华神父的精神不太好,讲圣经时讲着讲着就睡着了,起先我还推醒他,后来就觉得没必要了,因为他健忘,讲的内容也是颠三倒四。我接触最多的还是左拉医生,他穿着熨帖的礼服,有着一头棕色的卷发,留着八字胡,拄着一根文明棍。左拉医生不苟言笑,天生一副学者的面孔,不过左拉医生对传统医学兴趣索然,他热衷于研制各种古怪的药剂,并在我身上做了不少试验。我并非自愿这样做,左拉医生说当医生就得有献身精神,你们中国不是有神农尝百草的传说么。我心里想那你为什么不在自己身上做试验,但我没说出来,左拉医生说只有我答应做他的试验品,他才会教我医术,并且教我研制古怪的药剂。于是我经常口服和注射各种药剂,寒热痛痒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左拉医生给我注射一种促进新陈代谢的药剂,我顿时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左拉医生又给我打了一支什么针,才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那次起,他就不再拿我做试验。

看得出来,丁奉对原文做了润色,我没有什么要回复他的,只写下“已读,静候下文”,便按下了发送键。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画面,喷出汩汩黑烟的起航号上,红脸的德克船长摇着沉甸甸的钱袋给水手们发工钱,爱德华神父在甲板的躺椅上打起呼噜,手里还握着花体字版本的《圣经》,阴沉沉的左拉医生躺在单人床上看一本古怪的医书,床边的铁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器皿和药剂。

手机突然响了,是丁奉。丁奉无不炫耀地问,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他想了想说,翻译得怎么样?我说,我不懂法语,不过译文的文辞不错,行文也顺畅。他笑着说,你就不怕我胡编乱造?因为丁奉的专业关系,对于太爷爷的笔记,我俨然成了一个局外人,丁奉势必会炫耀手握生杀大权的优越感。我当然不能让丁奉太得意,我冷冰冰地反击,我不怕,原稿在我这,就像搞编程,我有源代码,还怕你篡改?丁奉果然偃旗息鼓了,换了种谦逊的口气说,开玩笑的,我怎么会胡编乱造。我顺水推舟说,我当然知道你是开玩笑的。

挂了手机,丁奉发了封新邮件:我以后还是尽量发邮件给你,我们面谈或者打电话多数是尬聊。

我忍俊不禁,嘴里的牛奶滋到了键盘上。面包啃到一半,女朋友庄雨发来微信,问我汤姆喂了没。汤姆是一只通体金黄的加菲猫,我不讨厌猫狗,但没耐心养它们。搞编程的大多是宅男,床底和沙发的缝隙里定能掏出臭袜子,他们自然是不大会做饭的,要么叫外卖,要么吃真空包装的食品。在认识庄雨前,我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不像别的年轻人,下班后转战网络游戏,游戏对我来说就是数据和程序,一旦看破就没有了吸引力。最主要干一行厌一行,上班盯着电脑盯得头昏脑胀,回来甚至连手机也不想看了,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躺在电动按摩椅上美美睡上一觉。后来心血来潮买了两只仓鼠,仓鼠好养活,既不需要遛,也不用担心会随地大小便,每天看着仓鼠在笼中转轮上跑步也是一件快事。我管仓鼠叫米奇,庄雨问哪只叫米奇,我说都叫米奇,庄雨说都叫米奇怎么分得清,我说我就是分不清它们才没必要起两个名字。庄雨说她也想养一只宠物,我说你在大学宿舍怎么养,她说寄养在我这,没多久,她就送来了一只加菲猫。她说猫叫汤姆,顺便把我的仓鼠改成了杰瑞。我说我白天没空照料汤姆,庄雨说没事,加菲猫是懒猫,配宅男正好,你只要准备好猫粮和水,定期清理猫砂就行。我还有个忧虑没跟庄雨说,庄雨走后得到了证实,那就是汤姆觊觎着笼子里的杰瑞。这只老气横秋的加菲猫径自踱步到笼前,爪子试探着笼子的结实程度。我想不通庄雨是粗心还是调皮,猫鼠能共处一室嘛?我不得不加以防范,把笼子放置在衣柜顶端,汤姆抬头看了一眼便放弃了,趴到地毯上打起盹来。

明天是周末,按照惯例,庄雨会来我的出租屋跟我过二人世界,顺便看望她的汤姆。我今天没有喂汤姆,昨天也没有喂汤姆,汤姆三天前被我打跑了。我下班回来,发现它抓烂了我一件真皮皮衣,皮衣像被犁过的垄沟,惨不忍睹。我拿拖把追它,它跳上阳台,硬生生从防盗窗的护栏中挤了出去。我住的是三楼,外墙有水管和放置空调外机的小平台,确信汤姆没有性命之虞。我跑到阳台,看到它钻进了宽大的芭蕉丛中。我打着手电筒寻找汤姆,先在小区的树丛和墙角找了两遍,又到小区外附近的街巷找了几遍,找了大半夜也没发现汤姆的身影。昨天,我和丁奉见面,沉迷于太爷爷的笔记,竟然把汤姆失踪这茬忘了。庄雨这一问我始觉不妙,我该如何交差?

3

也就是在微信里,我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谎称喂过了,庄雨还回了个爱心。跟庄雨发完微信,我就匆忙挤地铁上班,这一天心不在焉,有几组常用数据竟然算错了。下班地铁上,我手机邮箱又收到了丁奉发来的邮件。

今天生产队长曹勇又来找我谈话了,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不能再说法国人好话了。我说队长咱不能昧着良心,洋鬼子也不全是坏人啊,德克船长送给我的那枚金币不是还在你口袋里么。曹勇赶紧捂住我的嘴,让我别乱说,那枚金币已经转交国家了。曹勇的金币有没转交给国家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帮我说了不少好话,让我在批斗中少吃苦头。为了迎合批斗者的喜好,我不得不杜撰法国人的恶劣行径。我说德克船长就像独眼海盗,水手们稍有懈怠就会被他用铁钩子勾住锁骨。爱德华神父是好色的邪教徒,他道貌岸然,背地里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批斗者听到“奸淫”一词来了兴趣,问我爱德华这老色鬼是怎么奸淫的。我知道如果不满足他们的窥探癖便会遭受皮肉之苦,我说爱德华把一个前来忏悔的中年女人按在地板上,扒了她的裙子,又脱下自己的裤子,掏出……人群中一阵哄笑,有个年长的批斗者见我越说越浑,赶紧打住,说行了行了,再说说左拉吧。我说最恶毒的就是左拉,他草菅人命,在病人身上做实验,半死不活的病人都被他拿去做活体解剖了。批斗会的气氛从嬉闹又恢复到沉重,这是批斗者和被批斗者都需要的效果。

丁奉的邮件末有一行说明:这一页内容跟前文缺少衔接,前面应该还有几页,不知何故被撕毁了,那天见原稿时发现装订处还粘着碎纸片。我回了过去:不必多想,可能是无关紧要的事,继续努力。

我惊异于太爷爷的应变能力,他违心地控诉法国人一定愧疚不已,那个政治敏感的年代也算是全身之道,为了能继续他的医学研究,他只能曲意逢迎。被撕毁的几页到底写的什么,或许是他所怀念的在启航号当水手的岁月吧。

回到家,鞋柜旁空荡荡的猫窝一下子又把我拉回现实世界,明天庄雨见到这一切就会一改笑颜,化成怒气冲冲的批斗者,而我也会化成一滩无脊椎动物,拖着粘液可怜地匍匐。我下楼吃了碗桂林米线,顺道在文印店里打印了几十张寻猫启事,我贴到半路恍然大悟,这要庄雨看到不就是不打自招了么,我回过头又揭掉了寻猫启事,一股脑塞进垃圾桶。我决定要学太爷爷撒一次谎,谎言虽然可憎,但若是能转危为安就无可厚非了。

有了,我就说汤姆生病,送到宠物医院住院了,过完周末才能接回来。虽说是缓兵之计,但总比搞砸甜蜜的周末好上一百倍,等过完周末,没准汤姆自己就回来了,不行到时再贴寻猫启示,办法肯定是有的。

想到这一妙计让我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些,我不仅可以躺在按摩椅上无忧地睡上一觉,还可以取下衣柜顶端战战兢兢的杰瑞,让它们度过一个安眠之夜。

庄雨对汤姆的缺席虽然遗憾,但找不出我的破绽,周末她给我整理了房间(被汤姆抓烂的皮衣已被我提前藏好),给我做了丰盛的美食,当然也行了床笫之事,这无需赘述。庄雨脸上的红潮表明她对我新创的姿势赞赏有加,在性爱的尾声我有些貌合神离,我坠入虚空的瞬间立刻弹出两条清晰的思绪,一个是解密太爷爷的笔记,一个是寻找汤姆猫。

4

整个周末都没收到丁奉的邮件,我忍不住给他发了条微信,丁奉说他和一群同学去了趟西塘。我何必催促丁奉,且不说太爷爷的笔记研究价值不大,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怎么会甘心把宝贵的周末浪费在故纸堆里。直到星期一夜里的十点钟,也就是我在小区和附近街巷重新张贴寻猫启事回来的时候,丁奉终于来了邮件。

昨天一大早,老婆子带着孩子到隔壁村看戏去了,村西头的李寡妇过来找我。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两只小巧的鸡蛋,我问她这是做什么,她羞赧地说,听说你研制出了一种催情的药水,我想买。我暗自纳闷,这药水研制出来连我自己都后悔了,大家都勒紧裤腰带呢,一肚子汤汤水水哪有那闲力气。再说这寡妇要这催情药水干嘛,莫非是有相好的了?李寡妇见我走神,掐了我一把,问到底卖不卖。我当然卖,两只小鸡蛋,也能打打牙祭了。我把药水给了李寡妇,还是忍不住多嘴,你这是要干嘛啊?李寡妇回眸一笑说,寡妇的事少打听。

我发短信问丁奉,就这么多?丁奉说,周末喝大了,星期一昏昏沉沉的,有些似曾相识的单词又到字典上逐一查实,所以效率低了些。

说来奇怪,李寡妇到底要催情药水干嘛,我这一天也尽想这事了,就盼着丁奉赶紧发来下文。到了晚上八点,丁奉那还是没动静,我按捺不住打了电话,没等我开口,丁奉开始抱怨,你太爷爷怎么搞的,东撕一张,西撕一张,李寡妇这事没下文了。我只好调侃我素未谋面的太爷爷来安抚辛苦的丁奉,太爷爷也不是故意要撕哪一张,当水手时海鲜吃多了,年纪大了常年闹肚子,有时来不及找草纸也就顺手在笔记本上撕下一张。丁奉咯咯大笑,工科男是不是都是冷幽默?

跟丁奉打完电话,发现笼子里有只仓鼠不动了,我用笔戳戳它,身子已经硬了。我给庄雨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杰瑞死了,庄雨问两只都死了?我说死了一只,庄雨说那不是还有一只杰瑞吗,严格来说,杰瑞没死。我觉得庄雨说的有道理,不知为什么,我又把话题岔到李寡妇那,我让庄雨猜测,一个寡妇为什么要买催情药水?庄雨有点莫名其妙,是脑筋急转弯吗?我说不是。我听见电话那头,庄雨捂着话筒跟舍友们讨论,不时传来窃笑,片刻她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像发现了惊天秘密,你这题就是脑筋急转弯,因为寡妇想抱孙子,催情药水是买给性冷淡的儿媳妇的。

第二天,我给爷爷打了个电话,准备就修订家谱中的细节咨询他老人家的意见。爷爷用的是老人机,虽有来电显示,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他接通了电话,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你孙子,他大发脾气,你这小伙子怎么骂人呢!我说,爷爷,我是黄缓,我是你孙子,不是你是我孙子。没想到,当了一辈子会计、思维敏捷的爷爷如今也糊涂了。

说完修订家谱的事,我又顺便问起李寡妇的事。我说,村里以前有个李寡妇吗?爷爷问,林寡妇?我慢声说,是李寡妇,木子李。爷爷问,哪个李寡妇?我说,就是向太爷爷买那种药水的李寡妇。爷爷对太爷爷的发明讳莫如深,我在表述的时候尽量用含糊的措辞。爷爷似乎明知故问,那种药水是什么药水?我只好说是催情水,提高性欲的。爷爷说,那年头饭都吃不饱,不会有这闲钱的。我欲言又止,爷爷打起马虎眼,年轻人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的事,别学你太爷爷不务正业,说完吧嗒挂了电话。

爷爷虽然神智恍惚,对太爷爷却始终没好感,我没有从爷爷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李寡妇的事已成悬念。我把和爷爷通话的经过告诉丁奉,丁奉说,你爷爷遮遮掩掩,这事肯定不光彩,我觉得这一段是故意撕毁的,李寡妇之事有辱你太爷爷的名声。我想反问丁奉,我太爷爷一辈子“劣迹斑斑”,哪有名声可谈?这个反问是我的心里话,没有说出来,怕丁奉又说我尬聊。

5

一连几天,丁奉都没有发来邮件,我打电话过去,他说最近在忙毕业论文,得过一阵子。我将信将疑,他听我不吭声,又郑重其事地解释了一遍,真的是论文的事,我研究的是一个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我说好了好了,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听到外国人的名字头就大了,记得上中学时,语文老师突然问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是谁,我说是奥斯特洛夫斯基,老师坏笑着说,全名呢?我懵了,还有全名?老师脱口而出,尼古拉·阿列克赛亚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说完自鸣得意地看着我,让我重复一遍。那一大串连珠炮似的名字我哪记得住,我一张口说了个“尼古丁”,全班哄堂大笑,从此我就跟名字长的人绝缘了。

我正担心周末无法向庄雨交代汤姆的下落,庄雨突然告诉我周末不过来了,她说她准备报考校内某个教授的研究生,教授新接了一个大课题,分给她一个子课题,算是对她的考查。我随口问什么课题,庄雨有点不耐烦,说了你也不懂,比较文学方面的,中法当代女性作家的一个比较研究。我听完马上想起刚才丁奉不也是研究个什么法国女作家,叫玛格丽特什么斯的么?

接下来我做了一件令我后悔不已的事,这事得慢慢道来。没有庄雨的周末感觉空落落的,外面又下起了绵绵细雨,噼里啪啦打在芭蕉叶上,打在水管和防盗窗上,楼下的石板路积了一层苔藓,空气里散发出霉味。我烦躁起来,一方面由于过了一个没有性生活的周末,更主要是对雨天充满莫名的厌恶。我天生没有诗意,让我说出奥斯特洛夫斯基全名的语文老师早早就给我下了定论,他深情朗读戴望舒的《雨巷》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问我对雨巷有什么感觉。我忐忑不安,问可以说实话吗?语文老师说当然要说实话。我说,烦躁,衣服干不了,也不能出去踢球,还容易摔跤。我说的是实话,我就住在巷子里,每到梅雨季节,大人们都会在屋里烤潮湿的衣服,小商贩们戴着斗笠,穿着雨衣,挑着担子,在湿滑的石板路上举步维艰,我经常看到他们摔跤,豆芽菜、麦芽糖、拨浪鼓洒了一地。我忘记语文老师是怎么收场的了,只记得那天是公开课,后排坐满了老师,聒噪不止。

此后的漫长雨季里,那些无尽的丝雨一点一滴渗透到我的血液里,我的体内充斥着湿气。我养成了一个怪癖,下超过三天的雨,我就会去喝白酒,并且是高度酒。我妄想白酒能逼出体内的湿气,在我出租屋的柜子里,有一排“老白干”。等我稍微有了酒瘾,我又颇感困惑,到底是为了度过雨天而去喝酒,还是为了喝酒而期待雨天?我没有什么固定的酒友,老同学本来相聚甚少,搞编程的同事里有两个能喝的,一个查出脂肪肝,一个结婚备孕,所以常常是独酌。庄雨并不反感我的癖好,她有时还会用橙汁陪我喝两杯。庄雨不在时,实在独酌无趣,我也会打着伞到小区对面的土菜馆跟老板喝两杯。下雨天生意萧条,老板闲着也是闲着,加上我赠送过一个新版的收银系统给他,他对我尤其客气。

睡完午觉,我的酒瘾又上来了,我拎着一瓶“老白干”下了楼。土菜馆老板腆着肚子,坐在门口的条凳上抽着烟,旁边两个阿姨一个在择菜,一个在剪龙虾。来啦?老板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叫他老板,他叫我兄弟。老板仿佛专门等我,我见昏暗饭店内的方桌上架着椅子,表明未到营业时间,内心打起退堂鼓。老板看出了我的疑虑,他拍拍肚皮说,没事,菜都配好的,说完朝店内喊,光头,烧个羊肉锅仔,炒两蔬菜,加一盘花生米,被称作“光头”的在暗处懒洋洋地回应,知道了。老板说店里闷,索性搬了张小方桌放在门口,片刻,热腾腾的锅仔上来了,一次性塑料杯倒满酒,饱吸汤汁的羊肉配上辣辣的白酒,五脏六腑瞬间亮堂了。

老板两杯酒下肚,话就多起来,大有指点江山之势,从朝鲜半岛局势讲到门前的污水井一到大雨就渗出臭水。我跟他相反,平时倒还能说两句,一喝了酒反倒不爱说了,我享受着毛孔扩张的快感,老板的话如域外之音,虚无缥缈。直到他提到了我的加菲猫,我才清醒过来,他说猫狗失踪超过一星期基本是到了餐馆了。我吃了一惊,猫肉也有人吃?老板的红鼻子血丝蠕动,正襟危坐说,猫肉没人吃,抹上嫩肉粉、羊肉精就变成羊肉了。老板说完看到我把送到嘴边的一块羊肉放了下来,马上懊悔自己口无遮拦了。他赶紧说,兄弟你放心,我的店里绝对不会干这种缺德事,烧烤摊才会这么干。

我酒兴索然,掏出一百块压在碗底,一言不发走了。路面上的积水漫到了脚踝,飘着塑料袋、树叶和乱七八糟的秽物,土菜馆路牙边的污水井汩汩涌上浊水。水面下我的凉鞋不时踩到骨头和虾壳,毋庸置疑,爆裂的虾壳和细小的骨渣会镶到凉鞋底的纹路里。吸附性强的异物容易激发我不计代价的强迫症,好比挖掉轮胎纹路里的石子,不惜留下划痕,好比扯下毛衣上的苍耳子,不惜带出毛絮。我在跳过一个水凼时鞋底镶上了一块金属瓶盖,差点滑了一跤。等我回到家门口,我脱下凉鞋发觉鞋底已经面目全非,沾满了猩红的虾壳、灰白的骨渣、缠绕的毛发、坚硬的石子瓶盖。我不怨恨土菜馆老板的扫兴,相反我还感谢他,给我指点迷津,让我认识到汤姆失踪的残酷结局。我自惭形秽,是我逼跑了汤姆,庄雨心爱的汤姆。我的胃里一阵恶心,腻乎乎的羊肉不无可能就是被抹上羊肉精的猫肉,还有鞋底灰白的骨渣,不知源自何种生物的遗骸。暗夜的刽子手悄无声息地剿灭城市的流浪儿,企图冲刷掉罪证的大雨是刽子手的帮凶,兢兢业业却欲盖弥彰,我对之又增添了新的怨恨。

6

大概是出于补偿的目的,从庄雨的生活到学习,我都想无微不至地关心她。我费了一番口舌让丁奉和庄雨互相认识,并促使丁奉不遗余力地帮助庄雨完成课题研究,丁奉在我赠送太爷爷笔记原稿的诱惑下爽然答应。庄雨正一筹莫展,有专业人士相助当然求之不得。此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丁奉和庄雨都在埋头做研究,我的家谱修订工作也接近尾声,庄雨过两天就会告诉我她的研究进度,丁奉给予她的帮助。庄雨顺风顺水我也有成就感,减轻了我对汤姆的罪恶感,我把对汤姆缺失的关爱转嫁给仓鼠,杰瑞变得老态龙钟,圆滚滚的肚子在转轮上显得步履蹒跚。

丁奉突如其来发来一封邮件,是太爷爷笔记的译文。

今天又跟老婆子拌嘴了,她挖苦我看到李寡妇眼都直了,骂我老不正经。我跟李寡妇清清白白,我跟她往来都是为给牲口看病的事。老婆子不依不饶,说别人亲眼看到你进了李寡妇的里屋,还又亲又抱的。我有口难辩,那次李寡妇让我进屋,说给一个男人打了一件毛衣,让我试试样式,她帮我拽拽衬衫领子,拉拉下摆而已。老婆子又说李寡妇你可以抵赖,那个法国婊子艾玛和你有一腿板上钉钉了吧?

这事让我大出风头,艾玛是启航号上的女佣,大脸盘,蓝眼睛,手指肥厚。她出身贫寒,经常跟着爱德华神父祷告,一来二去我们就认识了。艾玛多愁善感,常常想家,想念她相依为命的哑巴外婆。我陪她聊天,给她吹笛子,一吹笛子她就潸然泪下。我说那我不吹了,她说要吹,哭出来心里就好受点了。慢慢我们产生了好感,在洗衣房偷偷发生了关系。

起航号要回国时,艾玛落寞地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想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回法国。扪心自问,我真想去,我爱上了艾玛,国内又不太平。可我不能,我瞒了艾玛,我在老家结过婚了,虽然我并不喜欢那个唠叨的女人。但我在外这两年,她任劳任怨,照顾我的父母兄弟,我不能背叛她,更不能抛弃我的父母。我们在甲板上坐到半夜,我吹笛子,她唱家乡的情歌,最后互留了地址,就匆匆告别了。

离开起航号,我们就不再联系,没想到十几年后,艾玛写信来了。那封信被上头截留,找了人翻译,发现只是普通的信件,又一层一级送到了我手上。信是送到我手上了,信的内容全乡人也都知道了。艾玛说她过得很不幸福,回国后嫁了个暴怒的渔夫,出海时被浪卷走了,她带着一对儿女又嫁给了六十多岁的法官。老法官趾高气扬,视财如命,她可怜的儿女整个冬天只有一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艾玛说当初要再主动点,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最气愤的就是我的老婆子,她认定我在外那两年背叛了她,艾玛的来信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在看我们家的笑话。从此我对老婆子更是言听计从了,她收起了那封信,我稍不如她意她就拿出信来奚落我。

晚上我喂完杰瑞,丁奉打来电话问我看邮件了没,我说看过了,丁奉啧啧称赞,说我太爷爷真是处处留情。我听出了他调侃的意味,我告诉他我并不看好太爷爷和艾玛的爱情。太爷爷和艾玛虽然可惜,不过话说回来,太爷爷当初要真和艾玛去了法国,一定会幸福么?抛开文化和生活习惯的差异,起航号上太爷爷和艾玛的感情是否出于游子抱团取暖的需要?我是不太相信《泰坦尼克号》上露丝和杰克的露水爱情的,那种浪漫是给生活乏味的观众的调味品,热辣但难以恒久,经得起暴风骤雨的考验,经不起柴米油盐的摧残。我的一个表姐就是浪漫主义的牺牲品,她读大学时结识了校外一个混社会的帅哥,甜言蜜语轰炸得她飘飘然,我们都觉得男的太花,又没稳定工作,靠不住。表姐急了,寻死觅活,非他不嫁,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偷偷领了结婚证。表姐结婚后发现男人游手好闲还沾花惹草,苦捱两年散了伙。表姐肠子悔青,没脸见亲友,带着苦命的孩子远走他乡了。

丁奉说,我不这么认为,爱情无国界,你觉得阻隔太多说明你爱得不深,在权衡你为爱情所付出的代价,不过塔索说过“任何时候为爱情付出的一切都不会白白浪费”。

丁奉说得我火辣辣的,我对庄雨就是这样的态度,想跟她结婚,又因这样那样的忧虑犹豫不决,比如庄雨的家境,山里孩子,还有个弟弟,母亲多病。说到底,还是我对庄雨爱得不坚决,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我把话题回到太爷爷身上,我问丁奉,可是一切都晚了,太爷爷和艾玛都有自己家庭了。丁奉说,要我是你太爷爷,我就去一趟法国,不讲旧情复燃,和艾玛见一面也算了却心愿。

我一夜辗转反侧,在手机里编了一条给庄雨的短信“我们结婚吧”,最终没有按发送键。

7

庄雨的课题顺利通过,丁奉的论文初稿已定,我要为他们好好庆祝。庄雨爱吃火锅,我就定在海底捞,告诉丁奉今晚不醉不归。

为了怕喝酒误事,我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兑现承诺把原稿送给丁奉,随后紧紧搂着庄雨,亲她的脸颊,庄雨扭扭捏捏,挣脱我的胳膊说,这么多人呢。丁奉看起来文文弱弱,喝起酒来毫不含糊,我们一瓶老白干对分,我有几分醉意,他竟面不改色。我们天南海北地聊着,说到本市的美食时,丁奉和庄雨不约而同夸赞对方学校的美食。丁奉对庄雨说,你们师大食堂的淮南牛肉汤很正宗,肉多汤浓,粉丝有劲道。庄雨对丁奉说,你们外国语学院食堂的煲仔饭,不是都上了美食节目了嘛。丁奉说,那是学校找电视台宣传的,我上次请你吃的粉蒸肉倒是名副其实的美食。庄雨瞪大眼,像想起什么,对哦,肉很糯,一点都不腻。我心里咯噔一下,丁奉和庄雨私下见面了?还一起吃饭了?庄雨敏感地发觉了我疑虑,她推推醉眼朦胧的我,你不会吃醋了吧?有些东西必须见面才能讲得清楚的。丁奉鼓动腮帮咀嚼贡丸,哈着嘴囫囵吞枣地说道,纯粹是学术交流。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丁奉和庄雨谈笑风生的画面在火锅热气中扭曲缥缈。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第二天下午,庄雨告诉我是丁奉送我回来的,我像一头死猪,丁奉和她两人合力才把我架上楼,我还在楼道里吐了一摊秽物。我说,你昨晚在哪?庄雨说,回宿舍了啊。我说,丁奉怎么样?庄雨说,他很好,你不能喝就量力而为。我头昏昏沉沉,一漏嘴说了句,你和丁奉是不是有一腿?这话说出来我后悔不迭,我他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等待庄雨的破口大骂。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庄雨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随你怎么想。

庄雨的回答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困惑,如果她和丁奉没事完全可以一口回绝,并且痛骂我一顿。“随你怎么想”可以理解成我是清白的,随你怎么想吧,也可以理解为我是和他有一腿,你爱怎样怎样吧。

我马上打电话给丁奉,丁奉手机一直显示正在通话中,我给他又发了微信和邮件,没有回应,这家伙不会真抢走了我的庄雨吧?过了半天,丁奉发微信说陪导师在外地开会,回来再说。这混蛋肯定有鬼,要不他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怎么就不敢接电话,我又给庄雨打电话发微信,庄雨干脆关机了。

我闷闷不乐了半个月,家里打电话告诉我爷爷去世了,七十九岁,无疾而终。爷爷的丧事当成喜事办了,没有一个人伤心落泪,殡仪馆的司仪故作哀愁读爷爷的悼词时,反倒显得做作滑稽,由于司仪的普通话乡音很重,有两三个亲友忍不住笑出了声。守灵三天,父辈们掼蛋打得不亦乐乎,浑然不觉一宿已过,当领导的大伯甚至叹息,这三天倒是难得的清闲,批发水产品的小叔说,可不是嘛,说那难听的话,这三天真当休了个小长假。我们孙辈都抱着手机,玩游戏的玩游戏,看电子书的看电子书,我百无聊赖,等着丁奉和庄雨的回信。

屋里闷得慌,我站到场院上,灵棚里的白炽灯被飞蛾撞击得摇摇欲坠,燠热的风吹得桑叶婆娑作响。我在胳膊的痛痒处拍了一把,捻出一小团黏糊糊的蚊虫尸体。游云拂拭着残月,远处黑黢黢的,异常静谧,偶尔有几声犬吠,很快隐没在暗处。我屋里屋外踱步,直到那个和我轮换守夜的堂兄弟从唯一的床上起身,我的疲惫之躯才有了着落。我把自己抛到床上,蹬掉鞋子就打起了呼噜。早上手机邮箱有一封丁奉发来的未读邮件,关于太爷爷的。

我受够了老婆子的唠叨,心里老想着艾玛在法国受苦,去法国看她是不可能的,能跟她通信就很满足了。我打听过,乡里的邮局可以寄国际信件,不过以我现在的“知名度”,我一掏出信封恐怕全乡人都知道我要干嘛,传到老婆子那少不了胡搅蛮缠。我有个儿时玩伴胡大光在县里卖猪肉,我跟老婆子说,我到县里买种子,到了县里请胡大光喝了顿酒,请他帮我寄信,信中告诉艾玛如果回信就寄到胡大光家,我到他家拿。

这方法果然奏效,我们在信中互诉衷肠,除了胡大光没人知道我的秘密。第二年冬天,艾玛第四次回信给我,信中说老法官中风去世了,她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准备到上海和我见面。我替艾玛高兴,她总算熬出头了,兴奋之余也很担忧,国内虽然不打仗了,现在到处搞批斗,还是不太平。我把忧虑告诉艾玛,艾玛回信说她不担心,战火都不怕,我们又不是坏人怕什么批斗。艾玛把批斗想得太简单了,批斗对象不完全是以好坏定论的,或者说好坏的标准和我们通常的想法不一样。我没有再打击艾玛的热情,她排除万难来跟我见面,我怎么能当个懦夫。

预计艾玛到上海的日期,我早早就编好了说给老婆子的谎话,我说我出趟远门,市里有个兽医培训,我去进修几天。老婆子不乐意,说花那冤枉钱干嘛,给畜生看病还用跑市里培训?乡里那几个兽医没一个正儿八经学过医的。我说免费培训,还管食宿,老婆子脸色好看了,说免费的差不多,几天能回?我说少则两三天,多则十天半个月。

陆路盘查多,路费不便宜,没有介绍信住宿也是个大问题。我又请胡大光喝了顿酒,他帮我联系到一艘去上海吴淞码头的运沙船。船老大老廖听说我是胡大光的朋友,又听说我在法国大轮船上做过水手,对我肃然起敬。我之前还琢磨要给老廖多少船费,多少伙食费,老廖说收啥费,有你这懂行的我这路上也不寂寞,困了还能换把手。多亏了老廖,他的运沙船在吴淞码头停留了五天,我白天和艾玛见面,晚上就睡在老廖的驾驶舱里。

艾玛不再是之前的穷苦女人了,她穿着洋气,出手大方,我跟她一比就相当寒酸了。她没让我掏一分钱,还给我买了两套中山装。回到老廖的船上,我送了一套中山装给他,我比老廖高,我让他回去把袖子裤脚剪短就能穿,老廖受宠若惊,死活不愿收下,说一粗人穿了不自在。我劝慰老廖,人靠衣装,你不敢穿是看轻自己。老廖被我一激说好,村干部能穿,凭啥老百姓不能穿。老廖说你们怎么不住一起?我说老廖我一把年纪,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能干这事?老廖说那你们大老远见个面图啥?我说图个念想吧,见面心里就踏实了。我又说,再说人家现在是贵妇了,我一个穷百姓配不上她。老廖吐出一股蘑菇云般的烟雾,一个劲地摇头,话不能这么说,感情这东西不是用钱衡量的。老廖讲了他年轻时一段感情经历,他说他到河南拉煤,有个煤老板的女儿看上他,连夜跟他私奔。我说后来呢,老廖叹了口气说,我当时也是你现在的想法,觉得人家有钱,我高攀不起,想想多后悔哦。

我躺下睡不着,半夜点灯解手发现老廖也没睡,眼圈红红的。

我吃了一惊,原来太爷爷和艾玛私会过,太奶奶要知道非得闹得天翻地覆,我渐渐明白太爷爷为什么用法语写这本笔记了。守灵夜百无聊赖,我就站在父辈们的牌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太爷爷,我说,太爷爷这一辈子出过远门吗?大伯说,不是去当过水手嘛。我说,当水手回到村里后呢,有没有再出过远门?爸爸说,那时我们都很小,没什么印象,明天你问问二姑奶。第二天见了二姑奶,二姑奶说,没出过远门,最远就去过县里。我换种问法试探,太爷爷有没说到哪里去,一走就是五六天的?二姑奶捋捋稀疏的白发说,哪记得那么细呢,你太奶奶哪放心让你太爷爷离家那么久?

虽说二姑奶未必知晓太爷爷出过远门,但事情有些蹊跷,总觉得丁奉发来的译文疑点重重,丁奉曾经问过我就不怕他胡编乱造吗,我说我有源代码,还怕你篡改?糟糕,原稿——源代码给他了,他不会真的……我后悔没多复印一份留作存根,现在跟丁奉对质笔记译文的真伪已经没有意义,话语权在他那。

但我也不是无计可施,我可以诈一下丁奉,就说太爷爷根本没去过上海和艾玛会面,看他什么反应。我打电话给丁奉还是不接,就发邮件说他是胡扯,太爷爷没和艾玛见面。我瞧不见那头丁奉的神态是不是被我识破后的窘迫不安,然而如果是杜撰,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半晌他回了过来说,事件真伪并不重要,你应该揣摩一下我的目的。丁奉这么说表明事件无疑是假的了,我说,你也和我一样有强迫症,非要给太爷爷和艾玛来个大团圆的美好结局?丁奉说,你果然没有诗意,读不出事件的隐喻义。我说,什么隐喻义?丁奉卖关子,你自己琢磨吧,回想我们之前的对话就明白了。

隐喻义?之前的对话?我潜入回忆的深水区,去钩沉有用的信息,我抱住一条诡谲的大鱼,大鱼拖着我向水面的白光冲去。我想起来了,我们就太爷爷和艾玛讨论过爱情,他似乎引用过谁的一句话叫“任何时候为爱情付出的一切都不会白白浪费”。而他又虚构太爷爷和艾玛见面,老廖对没抓住爱情遗憾不已,这皆预示着一个主题——面对爱情不能踟躇。我想到庄雨模棱两可的话,想到丁奉鬼鬼祟祟不敢接我电话,恍然大悟——这狗娘养的一定是撬了我的庄雨。

丁奉不接我的电话,我只好把世间最下流的脏话,最恶毒的诅咒塞满他的邮箱。丁奉也毫不客气地反击我,并且句句戳在我的心窝上。他说,你除了谩骂说不出你比我更适合庄雨的理由。庄雨说你没有安全感,她一直在等你给她一个天长地久的承诺,她都快毕业站在人生岔路口了,你依旧无动于衷,她寒了心只好选择考研。你生性愚钝,没有情调,庄雨说你做爱都一直是传教士式的。

我气炸了,庄雨竟然把我们怎么做爱都告诉丁奉,那肯定是和他上过床了。丁奉接着说,庄雨说你还不诚实,欺骗她,她的汤姆猫呢?我头皮发麻,汤姆的事不是瞒过庄雨了嘛,我矢口否认,汤姆猫上次看过病就接回家了。丁奉发了个阴笑的表情,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你忘了那天吃火锅谁送你回来的?屋里连颗猫屎都没有,猫粮都发霉了。

我无言以对,只觉得心口发热,喘不过气来,巨大的悲戚涌向泪腺。我在爷爷的灵前当着众多欢乐亲友的面泣不成声。亲友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堂弟堂妹来搀扶我,有几个长者在我的感染下纷纷撩起衣角拭泪。大伯揉揉眼睛说,这么多儿孙里还是小缓最孝顺啊。

8

故事的结局很俗套,丁奉和庄雨换了手机号,邮箱也弃用了。听说庄雨考上研究生那天和丁奉领了结婚证,丁奉为了庄雨没有继续读博士,他进了一家外企,说要挣钱养着庄雨。

我的酒量越来越大,或者说酒瘾越来越大,即使不下雨也想喝上两口。我没有心情再养宠物,我把肥硕的仓鼠送给了土菜馆老板,我说别拿它掺羊肉就成。

终于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看到汤姆蜷缩在门口,身子瘦了一圈,毛发灰黄干结,屁股上有块鲜红的伤疤,胡子被剪掉一截,眼巴巴看着我,神情幽怨。我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汤姆不过离开了大半年,竟像走了一个世纪。我鼻子一酸,赶忙紧紧地搂着汤姆,就像当初搂庄雨一样。

9

硕大无朋的起航号上,我和丁奉、庄雨靠在船舷上吹着腥气的海风。丁奉笑着说,你倒无耻地占据道德制高点,把我和庄雨刻画成奸夫淫妇,把你自己刻画成受害者。庄雨没等我回答就给丁奉来了一脚,谁跟你奸夫淫妇?丁奉求饶,你要踢踢黄缓嘛,他更过分,还把你和他缠绵的细节写了出来。我见庄雨脸唰的红了,马上言归正传,小说是小说,别对号入座啊,说说小说本身吧。

这里有必要提一下我们参加的活动,起航号游轮赞助市里作协组织一批青年作家采风,采风的作业就是以起航号为话题写一篇小说。我向来对命题作文有抵触情绪,我也不贪图这张免费船票,只是想多结识一些圈内人士,在市里文坛混个脸熟。虽说采风作业完成不了也不会让你补上船票的钱,但青年作家个个野心勃勃,嘴上说打酱油,心里十分看重这次机会,都想借此崭露头角。我和丁奉、庄雨在几年前的笔友会上就认识了,如今故人重逢少不得抵掌而谈。我们年纪相仿,不过丁奉和庄雨都小有名气,获过几个民间组织的奖项,他们写没写好我没过问,我写好请他们过目是抱着请教态度的。

 丁奉感谢我在小说里把他的外貌美化了一番,事实上他发际线很高,皮肤黝黑,胡子拉碴,衣服搭配也土掉渣,上身polo衫,下身七分运动裤,靸一双人字拖鞋。丁奉其貌不扬,看问题却是一针见血、眼光独到,他说,你在人物设定上陷入悖论,你把“我”设定成没有诗意的程序员,但“我”的叙述无法做到不诗意,因为“我”是作者的传声筒,作者是不允许自己的小说在语言蕴含上苍白的。丁奉专业范的批评令我似懂非懂,他接着说,这是第一人称叙述的困境,就像你很难以“我”的口吻写好一个文盲,一个傻瓜。庄雨附和,的确如此,你把文盲和傻瓜写得越是跃然纸上,越显得作者自己无知,你怎么跟读者解释这是有意为之的无知还是你的真实水平?我卖弄起我的阅读量,也不尽然,余华有一篇小说叫《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我”是个傻子,余华克制他的才华,使得“我”的口吻最大限度地低幼化,让人几乎忽视傻子是一个聪明作家“装”出来的。丁奉说,这很危险,余华的这篇小说我读过,他的语言已接近文学语言典雅要求的临界点。

庄雨眺望远方,对我们的谈话失去了兴趣,她拿着单反相机拍什么东西,一边拍一边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以后别把我写成水性杨花的女人,要写也别用我的名字。我不清楚庄雨到底有没有读出我小说的真实用意,丁奉永远不会知道,我和庄雨笔友会认识后曾经谈过一次刻骨铭心的异地恋,因为我们在到谁的城市生活上产生分歧无奈分手。现在庄雨刚了断一段不幸的婚姻,万念俱灰打算投奔她在国外的姨妈,而我最终下定决心,辞了家乡的公务员,吹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心无旁骛地定居到庄雨所在的城市。

我们不再说话,一起望向庄雨眺望的地方,海面一碧万顷,海天交际处影影绰绰露出零星的海岛,不知道是海鸥还是海燕的褐色鸟群在恣意翱翔。

201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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